出宮的馬車上,商玦沉默的厲害。
見朝夕避着傷口側身靠在車壁之上,他終是忍不住坐到了她身邊去,將她往自己懷中一撥,讓她靠在了自己身上,朝夕微一愣神,有些失笑。
“這是做什麼?小傷而已,無需介懷。”
說着話,她微微坐直了一些,倒還是半靠在他身上。
商玦蹙眉,只問,“鳳曄所言可是真的?”
鳳曄所言?朝夕反應了一瞬纔想起來鳳曄說的是什麼,她微眯了眸子,“他說的八九不離十吧,我只知有人要我死,卻不想竟能如此心急,連個瘋子都不放過。”
商玦氣息頓時一變,“當時在場之人衆多,是誰?”
朝夕身子微動的換了個姿勢,搖了搖頭,“不確定。”
話音剛落,商玦擡手一把掰過她的臉來,蹙眉,“不確定?”
四目相對,商玦眼底盡是探究,朝夕眼底微光一閃,忽然彎脣似十分坦然,“不知是我那弟弟妹妹之中的哪個,當時情況太亂了……”
朝夕這次總算不是什麼都沒說,商玦眯眸,“哪個都可以。”
哪個都可以,不論哪個都可以讓他們付出代價……
商玦眼底涌起怒意,莫說朝夕說了這話,便是未說,今日在場之人都該被株連遷怒,鳳垣兄妹三人,即便不是兇手,也必定是冷眼旁觀的那個,指不定心中還覺快意,只是想到這裡他便按捺不住,更何況朝夕受傷真的有隱情在其中?!
商玦斂眸,拉開朝夕身上的外氅看了她傷口一眼,包紮傷口的棉布之上已經微微沁血,看樣子血還是未完全止住,再看朝夕的神色,若是將外氅合上,無人能想到此刻神態靜若的她身上竟然有傷,商玦眼底的疼惜便好似要溢出來似得止不住。
直到朝夕自己將外氅拉了上,她略低了頭,“中了烏銀花的毒生生死死都過來了,這點小傷當真不算什麼,事發突然,連我自己都未想到。”
說到這裡,她語氣又有些不同,不由擡頭看商玦,商玦的眼神仍然深刻凝重,出離了尋常時候冷靜自持的他,他們相處幾月,朝夕記憶之中所見但凡有他這般神色必定與她相關,而在過去的十六年,除卻朝暮,還有誰人將她的安危看的如此之重?
沒有了……朝夕抿了抿脣,這裡是蜀國,是巴陵,是蜀王宮,滿宮姓鳳的人與她咫尺天涯明謀暗算,到底只有他與她同進同出同心……
同德二字被她壓在心底未說出,總之,他待她是不同的。
這感覺如此陌生,卻又如此叫她動容。
無欲則剛,無心則強,可若世人棄你厭你害你,唯他信你護你……
爲了他,可值妄動慾念?!
神色雖然平靜,可到底流了許多血有些昏沉,朝夕閉眸,半個身子靠進了商玦懷中,商玦鬆快的身子一下子緊繃,顯然未想到她會如此,朝夕面頰在他肩頭蹭了蹭,尋了個舒服的位置靠在了他肩窩處,商玦這才反應過來,一擡手將她攬了住——
“今日之事雖是意外,卻是機會。”
“段錦衣被禁足,段氏必定會喊冤。”
“這個冤,喊得越大越好。”
朝夕語速極緩極低,說話的熱息落在他頸側,商玦被撩動的心絃難平,他緊緊自己的臂彎,“我知道,早已安排下去,鳳欽自然會第一時間看到奏疏。”
果然,她想到的他總會爲她做到。
朝夕心中微鬆,身子便越發的放鬆下來,姿態亦越發親暱,商玦低頭看她,深若淵海的眼底迸出一絲微芒。
“夕夕,你……”
“噓。”朝夕輕輕打斷商玦的話,身子微動更加貼服的倚在他懷中,商玦眼底微芒更甚,呼吸都有些起伏,而朝夕靜靜的呼吸綿長,好像已經睡着了一般。
宮道快要走到盡頭,馬車緩緩駛入了光線幽暗的城門洞中,車輪吱呀聲不絕於耳,片刻的幽暗之後光線又豁然明亮起來,午時已過,巴陵城一片人聲鼎沸的繁華熱鬧,而商玦的耳邊只有朝夕的呼吸聲,從未有哪一刻如此刻這般安然靜謐。
“你今日說的話,可是意在蜀國軍制?”
就在商玦以爲朝夕已經睡着的時候她卻又忽然開了口,商玦垂眸看着懷中人的側臉柔聲道,“蜀國王權衰落世家掌權的根本就在軍制,我今日不過只提到了內宮的軍制,若是蜀王有心光復王權,便該想到外朝的軍制。”
朝夕閉着的眸子睜了開來,軍制,蜀國自從立國之初便是王室和世家共同執掌軍權,王室手握御林軍和部分駐軍,而畢竟領土太大需要世家支持,再加上世家都可以私自募兵,便造成了今日世家軍權過大威脅王室的局面,而這不僅是蜀國,便是其他的諸侯國都是如此,這不僅是蜀國堅持了幾百年的東西,更是整個大殷堅持了幾百年的東西,而今日商玦幾語竟然是要動搖蜀國國本了!
“軍權是世家血魂,他們不會願意。”
“他們當然不會願意,可越是如此蜀王越是會明白收回軍權的道理,眼下的氏族若再不加以制衡蜀國只怕就要名存實亡了,待蜀國變成了段國,楊國,蜀王該如何是好?蜀王年輕時候也是王室翹楚,也曾遊歷諸國報復遠大,他怎甘心真的到了垂暮之年悔之晚矣?”
微微一頓,商玦忽然道,“這條路不簡單,亦艱險萬分,所以讓蜀王替你做。”
朝夕一愣,豁然擡起頭來看着商玦。
四目相對,商玦眼底盡是溫柔,他擡手拂了拂她臉側亂髮一笑,“怎麼了?”
朝夕脣角幾動不知說什麼,心底某處卻是微微一塌。
商玦依舊看着朝夕,似乎知道她的掙扎,也不催促她說話,只靜靜的等着,朝夕抿了抿脣,“冊立世子之事……”
商玦搖了搖頭,“他不會冊立鳳垣。”
朝夕眼底閃過訝異的薄光,似乎沒想到商玦這麼簡單就讓鳳欽打消了冊立鳳垣的念頭,商玦看出了她的詫異不由得一笑,“我不僅可以做一個好世子,還可以做一個好謀士好說客,這一次說服蜀王很簡單,因爲他本來就不想冊立鳳垣,我幫他找到了好藉口,還能讓他心安理得,他自然就會順着你的意思。”
朝夕心底又是一動,如此一來,巴陵的局面將會大大的不利於段氏,她不由得彎了彎脣,事情都在向着她的計劃發展了,她簡直有些期待接下來段氏將會如何應對這盤大棋,心境豁開,朝夕卻忽然想到一件事,她擡眸看着商玦,“你怎麼知道瀚清殿的位置?”
商玦一愣,全然沒想到朝夕會問這個問題。
見他有些愕然朝夕不由得繼續道,“你適才在宮中說翰清殿距離事發地有些距離,可是翰清殿在毓秀宮之中,你此前不可能去過那裡,既然沒去過,又怎知距離多遠呢?”
商玦看着朝夕,面上幾乎出現了一種好似失語的怔愣,然而那表情只是一閃而逝,他看着朝夕一下笑出聲來,又滿是無奈的道,“你忘了嗎,今日我們去了臨影殿,臨影殿就在毓秀宮之中啊。”
毓秀宮是公子公主們住的地方,殿閣錯落分佈。
朝夕聽到這話初初覺得有些道理,可再一想卻皺了眉,“可是翰清殿距離臨影殿的很遠,且根本不在一個方向。”
毓秀宮雖然被叫做“宮”,卻是沒有宮界,其中宮閣錯落分佈,去不同的殿閣走的路也不相同,今日雖然去的是臨影殿,卻和去翰清殿全然不在一個方向。
商玦脣角微揚,“在路上就得知了是三公主刺傷了你,我便特意問了三公主的住處,如此才知道了。”
原來如此,朝夕心中疑惑得解,可卻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勁,商玦看着她還在思索的模樣微微傾身,“怎麼了?還有哪裡讓你覺得奇怪的?”
距離越來越近,朝夕看着這雙近在咫尺的眼睛心跳莫名一快,她忙往後仰了仰身子,哪裡還能去想不對勁,商玦見她一直往後去不由一把攬住她腰身,“當心你的傷。”
朝夕眉頭一皺,果然這輕輕一動傷口就被扯疼了。
“馬上就到了,乖乖待着莫動。”
商玦不由分說的將朝夕攬在懷中,朝夕挑了挑眉終是未曾掙扎,亦將哪裡不對勁拋到了腦後,馬車繼續朝着公主府疾馳而去,兩炷香的時間之後穩穩的停在了公主府門前,剛一停穩藍新就迎了上來,朝夕走出馬車微微楊眉。
“奴給公主殿下請安,殿下,府中來客了。”
藍新只看到朝夕穿了商玦的衣裳,卻沒注意她受傷,朝夕和商玦下了馬車也未說,只意外府中竟然來客,和商玦對視一眼,朝夕問道,“是誰?”
藍新苦笑,“來人不願說明身份,只說跟你熟識,奴看那位公子氣度非凡,便先將他請了進去。”
朝夕微微皺眉,隨即不知想到了什麼表情有些無奈,她對着藍新道了一句“知道了”才轉頭看着商玦失笑,“只怕是君冽,他之前便說要讓我請他來公主府。”
商玦也覺得有可能,便點了點頭扶她進府,君冽已經來了巴陵,雖然消失了兩天,卻有可能不知道什麼時候殺到府中來,畢竟其人行事常常沒有章法。
二人進了府門,藍新見朝夕走的緩慢而商玦對她小心翼翼呵護着才生了疑惑,“公主殿下她——”
“受了一點小傷,不礙事。”
朝夕淡淡答一句,藍新面色一變,本還想多問,卻見已經近了前院,朝夕未歸,來了客人自然只能先請到前院的待客之處,只見前院的門廳大開,門口還有許多侍奴侯着,一看便知是在待客,藍新欲言又止一瞬,到底不曾多問,只靜靜跟在後面,心中卻好奇等在廳中的男子是誰。
商玦和朝夕沒有任何反應,既然是君冽,他們便當是自家人相待,哪裡還着急與之相見,因此當閒庭信步一般踏進廳門的二人看到那一抹刺目的黑色之時都微微一愣,朝夕更是瞬間皺了眉頭。
“你來做什麼?”
安坐在廳內的黑衣男子落座在側席之上,他面前的茶盞分毫未動,此刻已經冷的像他身上的氣勢一般,聽到腳步聲他轉頭看過來,本來就冷極的目光再看到進來的是兩個人之時瞬間寒風凜冽,而接下來朝夕的話更讓他眼底結起了冰凌,他拂了拂袖袍站起身來,目光掃過商玦落在朝夕腰間的手,又看了看朝夕身上明顯來自商玦的衣裳,語帶寒星。
“我來求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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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他是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