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前殿之上亂成一團,左右兩邊站着的朝臣各個面色凝重三三兩兩低低私語,鳳欽坐在王座之上,面色煞白一片的看着底下跪着的三個人。
朱勤跪在中間,段祺在右,朱勤的左邊卻是跪着個一身粗布衣臉手上傷痕明顯的年輕男子,此時此刻,那年輕男子整個人跪爬在地,兩手捧着一張血跡點點的白絹放在額前。
“王上,這是鎮南軍左營五十將官的聯名血書,這五十將官四十人在營中被段氏誅殺,剩下的微臣和另外九人拿着血書一路北上,那九人死在途中,只剩下微臣一人來到巴陵,臣身懷血書,一路被段氏死士追殺,身上的刀劍之傷無一爲假。”
“若非朱二公子相救,微臣早已是段氏刀下之魂,微臣拖着一條殘命苟活至今,只爲將血書奉於王上之前,眼下微臣心願已了,還請王上治擅自離營之罪,請王上治罪……”
荀笏語聲嘶啞,幾句話說至最後語聲已然哽咽,他這般七尺男兒,一身浴血奮戰的血腥陽剛之氣,肩負的身邊兄弟遺願,一路被圍追堵截至巴陵,終於面見了君王,卻未訴苦喊冤,反而沒忘記自己身爲軍人的天職要求鳳欽治擅自離營之罪,見他如此,兩邊的朝臣也生出不忍唏噓,再看王座之上,鳳欽看看朱勤,再看看段祺,眼底的一片森森寒意。
“這個人,叫荀笏?是鎮南軍左營驍騎尉?”
半晌,鳳欽纔開口,目光卻是看着段祺的,他要問的也是段祺。
段祺跪在地上,聞言轉眸看了荀笏一眼,而後搖頭,“微臣不識。”
跪在地上的荀笏身形微顫,仍然以額觸地的道,“微臣十四從軍,如今已有十年,從軍第二年便到鎮南軍中,如今已有九年,微臣見過段大將軍兩次,分別是大殷歷二四零年和大殷歷二四三年,大殷歷二四零年微臣地位卑微,然大殷歷三四三年微臣帶領的隨部立了戰功,是大將軍親自給微臣授的驍騎尉印冊,微臣記得清清楚楚,大將軍當日所見之人衆多,只怕已然忘記了微臣,微臣的印冊信物都已交給王上,王上可自行查驗。”
王案之上放着幾樣物件,鳳欽這時又掃了那物件一眼,而後看向荀笏手中拿着的血書上,“擡起頭來,讓孤看看。”微微一頓,又示意王慶,“去,將血書拿上來。”
白絹是卷在一起的,王慶拿上去在王案之上徐徐展開,足足有半張王案大小,血書之上不僅有簽名印記,還有千言文,皆是訴說鎮南軍之中如何貪腐如何專權如何隨意抹殺將官軍功扣發軍餉死刑濫用等諸多罪名,雖未字字直指段祺,卻是將鎮南軍中段氏嫡系的做爲寫的一清二楚,鳳欽一字字看下來,呼吸又不穩起來,看完這血書,他復又看向荀笏,便見荀笏樣貌周正俊毅,目光明亮,身形正挺,活脫脫一個軍中漢子模樣。
鳳欽落在王案一邊的拳頭緊握,復又將眼神落在朱勤身上,朱勤見之當即附身便拜,“王上,微臣亦是再遇見荀笏之後方纔知道南邊軍中竟有如此令人髮指之事,南邊大軍是蜀國咽喉要塞,眼下卻鬧成了這般,王上,看來段大將軍奏請換防委實有先見之明!”
朱勤語氣更爲正直坦蕩,荀笏是他遇見的,這只是個偶然,偶然得知如此重大之事,方纔稟明王案之前,並無別的陷害污衊可能,請王上一定要相信朱氏之忠心!
鎮南軍是段氏大軍的封號,然而十萬大軍有五萬是段氏私兵,另外五萬則也是段氏嫡系將官在經營,一應軍餉調度朝廷撥發,最後都落在了一個“段”字之上,莫說是段祺早已不記得什麼鎮南軍三個字,便是鳳欽自己,心底也明白這鎮南軍其實早就是段氏私兵了!
鳳欽眯眸片刻,又看向段祺,“大將軍如何解釋?”
段祺雖然跪着,神態倒是十分泰然自若,他脣角微動,“微臣——”
“大將軍不必解釋!”段祺話未說完,鳳欽卻是打斷了段祺,問也是他問的,打斷也是他打斷的,衆臣正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便聽鳳欽繼續道,“大將軍身在巴陵,哪裡知道鎮南軍軍中之事?孤念在你不知不怪罪你,巴陵距離南邊千里之遙,孤料想你也做不出這樣的狠手,那五千將兵皆是我蜀國棟樑,是我蜀國精銳,卻在營中被自己人斬殺,孤……孤心甚痛,五千冤魂叩問於孤,孤是一定會將此事查個清清楚楚的。”
鳳欽字字錚然,這一席話說完,堂上鴉雀無聲……
“王上英明!王上英明!”
靜默片刻,卻是朱勤第一個反應過來扣頭禮拜,其他人也跟着反應過來,紛紛下跪,鳳欽掃過朝堂,那些面色大變跪的最慢的,都是段氏籠絡之人。
鳳欽這話再明白不過,不追究段祺,卻是不能放過其他人!
可既然不放過其他人,那便是折斷了段祺的臂膀。
他們段氏的大軍,段氏的鎮南軍,這次之後不知道還能剩下幾個人……
衆人山呼禮拜的聲音震的堂中嗡嗡一片,段祺跪在最前面臉上仍然是那副老神在在的神情,只是雙眸已緊緊眯起,叫人看不出眼底的情緒。
待禮拜之聲停下,鳳欽方纔又掃了一眼堂中,而後目光一轉,落在了孫昭的身上,“孫昭,此事調查交給你,務必將此事查個清楚,問責查辦不許留情。”
孫昭主管刑獄,本來這等軍中大事不該交給他,奈何眼下鳳欽信任與他,他也只好接了這燙手的山芋,見他應聲,鳳欽又轉而看向段祺,“此事孫昭只管糾察事實,按照蜀國律法量刑判罪,至於軍中拿人孤就交給大將軍去辦,畢竟是大將軍的將兵,在自己的營中出了這等天怒人怨之事,大將軍想必也十分心痛,大將軍可願大義滅親?”
鳳欽雖然是在問段祺,可他的話已經出口,等同諭旨已下,段祺若是敢當庭抗旨,他便能將段祺立刻收押,鳳欽看着段祺,段祺默了默才點頭,“臣自然願意!”
鳳欽滿是欣慰的一嘆,掌心卻已現出一層冷汗,適才那片刻的對峙,他心底竟然沒有把握段祺會點頭,若是不點頭,拿了段祺,那場面豈非真的不可收場?
悄無聲息的呼出口氣,鳳欽這才重重點頭,“好,很好!”
他對段祺如此寬容,一旁的荀笏卻看得兩眼發紅,想說什麼,可話到嘴邊卻還是忍了,眼下的他位卑言輕,即便是開了口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孤便給廷尉和大將軍一個月的時間,剛好,各路大軍述職的主將都在路上了,南邊……對了,南邊此番回來述職的是誰?眼下營中主官是誰?”
鳳欽話語似乎問的隨意,段祺卻眼皮一跳,“回稟王上,述職的是段舸,營中主官是……段錫,段舸發來信,十日之前已經在路上了。”
出了這等大事,營中主官毫無疑問第一個被問罪,段祺口中的段錫是其族兄,算起來的確是南邊段氏第一號人物,然而,這件事當真和段舸無關?
鳳欽不信,可暫時只能說到這裡了,他滿意的點點頭,“好,此事暫且如此安排,軍中如何善後,死去將兵的家人如何撫卹,大將軍,這些孤都交給你了。”
段祺直挺着背脊,斂眸,乾乾脆脆的應了一聲是,他眼角餘光落在朱勤身上,毫不意外的看到了朱勤脣角極力剋制卻無法掩飾的笑意,收回目光,段祺心頭好似塞了一塊棱角分明的硬鐵,他哪裡都想到了,卻忘記了朱勤這隻虎視眈眈的惡狼……
這一次是他算計錯漏,可朱勤什麼時候如此會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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