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芷不願意面對薛陽。
即便再恨,過去了已經快二十年,這兩年的記憶清晰得很,做不得假,現下的她,跟薛陽之間,並無你死我活的仇恨,更多的是,不堪面對,李沐芷覺得自己,不知廉恥。
薛陽這幾日不停地在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能理解李沐芷一夕變老的心境波折,但沒道理忽然敵視他啊。
再一次撞見她陌生的眼神,薛陽心中生出一股寒意,他立定問道:“從前我問你,過往是怎樣的,你說都忘記了,咱們倆合力鬥敗黑衣人那日,你還好好的,清早起來,你就變了樣,不光是身體,對我更是變得很奇怪,想來,過去的年歲回來了,是不是記起來了什麼?莫非,你想起的那些往事,與我有關?”
李沐芷眼神未變,下一瞬轉過身去,不再理他,只讓他出去。
兩人朝夕相處日久,彼此已經非常熟悉,但凡李沐芷有點反應,他都不會放過,能猜出個一二,可她這副不願多談的架勢,讓他一時也拿不準。
本想追問出爲何,手伸出快要碰到她肩頭時,又縮了回去。
正如所想那般,他了解李沐芷,她並非性情暴躁之人,待人待物多有憐憫之心,更不會因爲一點小事就惡語相向。
究竟什麼往事能引得她對自己變得這般糟糕?
可他們相識不過兩年左右,期間他自問所有的事,不論大小,全都記得清楚,並沒有一件惹惱她至如此地步。
想問怕再惹她生氣,離開徐家時候徐昭環說的話,他記得清清楚楚。
若想讓她踏實多活幾日,一定不能生氣,更不得大悲大喜。
薛陽站在牀前,盯着她許久,還是什麼都沒說,走出了房間爲她燉湯。
李沐芷並未睡着,她現在一天中大半時間都在昏睡,此時剛醒,胸膛又憋悶又疼,哪怕想睡,此時也犯難。
強撐着翻過身來,她看向對面,窗戶開着,外面是一片綠林,能清晰地聽到淙淙水聲,李沐芷的心霎時就靜了下來。
不管薛陽將她帶到了哪裡,屋外都是個好地方,她心中喜歡,奈何渾身無力,下不了牀,只能這麼靠在枕頭上,好在鮮花盛放,屋內都能聞到香味,倒也是個慰藉。
薛陽很快回來,手裡端着一碗湯,一進門見她正看着自己,立馬慌了一下,生怕李沐芷再動怒,腳步頓住。
好在李沐芷只是將頭扭向牆裡,不去看他,倒也沒說什麼。
薛陽提着心走到近前,將湯碗放到牀邊的櫃子上,小聲提醒道:“喝點雞湯吧,不然待會兒喝藥胃會不舒服。”
李沐芷不動,薛陽不敢強迫她,暗自着急,琢磨半晌,不待開口,李沐芷便趕人:“出去。”
薛陽坐着沒動,李沐芷聽不到他出去的聲音,氣急轉身,正碰上他望過來的視線。
同以往分別不大,滿是疼惜和擔憂,李沐芷定睛,陡地發現,裡面藏着一分哀傷。
她下意識就想伸手整理頭髮,回想起自己在做什麼,又羞愧難當,只得狠狠地冷嘲熱諷,還遮蓋她剛纔對自己外貌的在意。
“我現在這般模樣,你看着不膈應?不走留下來做什麼?”
薛陽往前挪了半步,李沐芷將手都縮了回去,只爲了避開他。
薛陽擠出一抹安撫的笑:“你現在也好看,還是很美,以前是豔麗奪目,現在是溫婉綽約,各有各的美,我都愛看。”
李沐芷一愣,心裡生出一絲別樣的感覺,她不敢放縱這份感覺遊走,忙扭開頭:“你走吧,我不想見你。”
薛陽本就不算有耐心的人,不過是在她面前特殊,饒是有心照料,被她不分青紅皁白趕了又趕,也生了委屈的心思。
“到底怎麼了?你爲何對我變化這麼大?是因爲你容貌的變化嗎?我同你說過,我不在乎這個,你怎麼不能信我一回呢?”薛陽酸楚嘆道。
“你以前總說讓我走,怕耽誤我前程,莫不是現在也是爲了這個?我再說一遍,你日後一定記得,我不走,這個世間的前程榮華,對我來說都不及你的重要,哪怕你只能再活一日,我也要守着你!你休想趕我走!”
薛陽越說越激動,最後一句有點賭氣的架勢:“你若是不喝湯,我就一勺一勺地喂着你喝進去,你再同我置氣,也斷沒有折騰自己的道理,若是能替,我來替你難受,也不怕你不喝。”
李沐芷一動不動,薛陽坐到牀邊,端起湯碗,用勺子舀起半勺湯,在碗邊颳了刮底,又吹了吹,才遞到她嘴邊。
這一套動作做得纖悉不苟,仔細講究,李沐芷在勺子碰到脣邊的瞬間,頭一歪,勺子裡的湯灑在牀單上。
薛陽僵住,李沐芷繼續背對着他。
好半會兒沒聽到任何動靜,李沐芷回身去看,下一瞬薛陽仰頭將湯含到嘴裡,俯下身子,單手扣住她的下巴,撬開她的嘴,強行將湯渡到她口中。
薛陽坐直身子,李沐芷被湯嗆得咳嗽起來,他趕忙去爲她拍背,李沐芷剛要動怒,薛陽起身道:“藥不知道熬好了沒,我出去看看。”
李沐芷憤怒得厲害,可他已經出去了,現在有氣撒不出,一個人待在牀上想要折騰兩下,力氣也不夠。
她忽然卸了勁,不去再徒勞地折磨自己。
重新躺了回去,李沐芷回想着當年的事,她的身體本來就糟蹋得厲害,小產更是傷身,來到三荒客棧的時候,已是千瘡百孔,哪裡補救得及?
活在隱魂香的虛幻之中,她也活蹦亂跳了這麼多年,現在的所有病症,都是遲來的,她應得的下場,死就死吧,她不在乎了。
嗓子眼突然發癢,李沐芷劇烈咳嗽起來,她捂住嘴,試圖不讓自己出聲,雙手捂得太緊,氣卻再上不來。
手臂頹然垂下,李沐芷張開口,極力去吸,卻半點氣都進不去。
她重重倒下,雙眼無神地盯着屋頂,不敢置信,她這是要死了。
即便已經知道沒幾天活頭,但死亡的逼近如此真實後,她還是會驚慌恐懼。
眼睛不肯閉上,生怕一旦合上眼皮,要去到的那個地方,半點也不曾知曉。
腦海裡一片空白,李沐芷胸膛飛快地起伏着,氣息卻越來越弱,每口氣越來越短,直到最後,身體再無任何反應。
最終,她還是閉上了眼睛。
這一生,她已無放不下的執念。
薛陽端着藥碗進來,以爲她睡着了,將藥放下,坐到了牀邊,李沐芷神情一片寧靜,是這幾日從未見過的,薛陽緊張的心稍稍鬆了幾許,他將李沐芷散亂的頭髮捋順,驟然察覺,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死死盯住‘睡着’的李沐芷,薛陽睜大雙眼,不敢相信地伸出手,抖個不停伸到她鼻下,探不到任何氣息,而她的胸膛,自剛纔到現在,沒有半點動靜。
薛陽不死心,再伸手摸向她的脖頸脈搏處,也是一片死寂。
薛陽雙膝承受不住,癱軟倒地,雙目牢牢盯着牀上的李沐芷,長久不能緩過神來。
日落月升,屋子屋外一片漆黑。
薛陽爬向牀邊,試圖伸手去觸摸李沐芷的手,流金鑠石的夏日,他所碰到的是刺骨冰涼。
薛陽終於意識到,李沐芷去了。
他瘋了一般爬過去,撲到她的身前,緊緊將她摟在懷裡,失聲痛哭!
太陽升起,一夜過去,又是新的一日。
窗外蟲鳴鳥叫,山清水秀,屋內的薛陽抱着李沐芷的屍體整整一夜,紋絲未動。
被第一縷陽光刺到眼睛,他動了動,將李沐芷抱起,木木地向外走去,趟着溪水,越走越深,直至斷崖瀑布之前,再望懷中人一眼,她的容顏一派安寧,薛陽笑了笑,箍住她,縱身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