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魯班氣宇軒昂的走進了武昌宮。二十名女衛在階下停住了腳步,扶刀而立,孫魯班一撩大氅,一步躍上了三步臺階,站到了剛剛迎出來的孫權面前。
“父王!”孫魯班嬌笑着撲了上去,抱着孫權的脖子,眼淚卻奪眶而出。“父王,你瘦了。”
“沒事沒事,千金難買老來瘦。”孫權輕拍着孫魯班的背,笑道:“放手放手,大臣們看見,又要死諫了。”
孫魯班鬆開了手,用袖角抹了抹眼淚,慚愧的低下了頭:“父王,我沒能要到你想要的東西。”
“沒事沒事。”孫權笑呵呵的拉着孫魯班進了殿,一直走到案前,衝着站在一旁的谷利勾了勾手指。谷利轉身隱沒在帷幕之中,過了一會兒,捧出一個小模型來,小心翼翼的擺在案上。
孫魯班看了看,不解的說道:“這是……”
“石彈製作輪盤的模型。”孫權略帶三分得意的說道:“真正的原版設計。”
孫魯班倒吸一口冷氣,捂着胸口,半晌才道:“父王,你拿到了?”
“拿到了。”孫權撥弄着模型,臉上掛着淡淡的笑意:“魏霸不給我,我就沒辦法了?不過他有一句話說得對,技術就是一層紙,捅破了,其實也簡單得很。”
孫魯班瞟了孫權一眼,展顏而笑:“那我就放心了。父王,我要隨伯仁回成都去了,以後會經常和姑姑在一起,你有什麼話要我帶給她嗎?”
孫權皺了皺眉:“伯仁要回成都?那武陵由誰來負責?”
“好像是飛狐。”孫魯班樂不可支的說道:“魏霸說了,這次回成都,伯仁可能又要升官了。”
孫權輕輕的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他的女兒他知道,現在一顆心只想讓自己的夫君加官進爵。卻意識不到趙統官職調整的背後有什麼玄機。魏霸把趙統調離武陵,回成都任職,一方面可能是要加強在成都的力量。另一方面則是和吳國的聯盟已經完成了任務,接下來。他不需要再和吳國有太多的合作,所以趙統留在這裡反而不方便,要把他調回成都去。
一舉兩得,而且水到渠成。這個年輕人不僅在戰場上的手段高明,在朝堂上的手段也不弱。
“既然要去成都,以後不知道哪一天才能見面,你去見見你的母后吧。有時間的話。再去看看小虎。”
“我知道了。”孫魯班低下了頭,一想到分別在即,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父王,心裡也有些酸楚。
孫魯班去了後宮。孫權撥弄着案上的模型,眼神卻慢慢的陰冷下來。石彈的製作技術到手,吳國的實力有了進一步的提升,他本應該感到高興纔是。可惜,他現在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僅有石彈。是不可能實現魏霸新創的攻城戰術的,石彈太重,射程不足,無法達到應有的攻擊密度。真正能實現這種戰術的核心技術不是石彈,而是陶彈。那種落地後能自燃的陶彈。
然而,陶彈的製作技術天下只有魏霸有,其他人都沒有。魏霸對東吳一向戒心甚重,連石彈的技術都不肯給,更何況是陶彈。
除了陶彈之外,從交州傳來的消息也讓孫權心神不寧。魏霸在合浦郡建船廠,速度非常快,僅用了半年時間,船廠就已經投入生產。據周魴收集到的消息說,魏霸目前着力打造的是海船,似乎是用於從合浦到日南一帶的海商。不過,孫權擔心的是這些海船隨時都有可能繞過南海,沿着會稽、吳郡一路東下,直撲江東腹地。
能在海上行駛的大船,還會怕長江裡的風浪嗎?如果找不到剋制的辦法,一旦吳漢再起刀兵,魏霸可能就是插在他後背上的一把尖刀。
這不能不讓他心生警惕。
孫權揹着手,低着頭,在大殿裡來回踱着步。他的背不知不覺的躬着,像一隻不堪重負的老竹。
剛剛過了知天命的門檻,他的衰老速度似乎就突然變快了。
谷利一動不動的站在一旁,眼神中卻多了幾分淒涼。
……
輔國將軍府。
小陸抗穿着一身得體的小號武士服,一手捏着劍訣,一手舞動一支木劍,有板有眼,神色莊重。
陸遜也穿着武士服,揹着手,站在庭中,目光隨着兒子的一舉一動而閃爍。他的神情恬然,眼神平靜,原本黑瘦的臉龐如今變得白晳圓潤,隱隱有幾分富家翁的感覺。
孫舒城坐在一旁,手裡拿着一本書,心思卻不在書上,眼神在丈夫和兒子之間來回逡巡。這半年時間大概是陸遜最安閒的半年,也是過得最平靜的半年。攻克昆陽之後,魏軍退守潁川,吳軍也無力再進,只能撤回,陸遜奉命將大軍交給諸葛恪和陸嵐之後,自己就回到武昌休養。半年下來,他的身體狀況大有好轉,就連傷腿也漸漸的看不出來了。
每天教兒子陸抗讀書習武,就是陸遜最開心的時候。
陸抗今年七歲,卻已經展現出超過常人的聰慧和堅韌,幾乎是陸遜的翻版。
看到這一切,陸舒城的心裡盪漾着幸福的漣漪,雖然沒有飲酒,卻有些醺醺然的感覺。
“畢!”小陸抗輕喝一聲,收起了劍式,嚴肅的向陸遜行了一禮。
陸遜還禮畢,擺了擺手。小陸抗臉上的嚴肅這才一掃而空,露出幾分孩子特有的頑皮,歪着頭,看着陸遜道:“阿爹,我的劍練得如何?”
“君子如劍,直道而行。”陸遜摸摸陸抗的頭,從侍女手中接過布巾,擦去陸抗臉上的汗珠,又道:“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忍常人不能忍,方能成就常人不能成就之事業。正如精鋼百鍊,乃可無堅不摧。”
陸遜說着,曲指一彈長劍。劍如龍吟。
“謝謝阿爹教誨,小子當銘記在心,時時牢記。”
陸遜正待再說兩句。一擡頭,下意識的躬身施禮:“不知大王駕臨。請大王恕罪。”
孫舒城和陸抗轉身一看,見孫權穿着一身常服站在中庭門口,身後只站着谷利一人。他們不敢怠慢,連忙起身。
“拜見大王。”
孫權笑了笑,緩步走到他們面前,低頭看着孫舒城:“怎麼,在家裡也不肯叫一聲叔叔?”
孫舒城低聲道:“尊卑不可忘。哪怕是在家中,也當先盡君臣之禮,後盡叔侄之儀。請叔叔稍坐,我這就去準備一下。”
“不用太麻煩了。”孫權擺擺手。“燒點水就成,我自己帶了酒食,與伯言對飲一番。”
孫舒城拉着陸抗走了。孫權看着陸抗那小小的背影,看得有些出神,直到他們消失在門外。他才轉過頭,對陸遜說道:“伯言,我這外甥將來是個將才,只是不知道屆時是爲誰征伐。”
陸遜眉頭一挑:“大王,你這是……”
孫權擡起手。打斷了陸遜的解釋,在院裡來回走了幾步,又回到陸遜的面前,擡起頭,平視着陸遜的目光:“伯言,你對我說句實話,你覺得大吳還能有多少年的國運?”
陸遜沉吟着,不知道如何解釋。
孫權也不着急,自顧自的接着說道:“諸葛亮在關中獎勵農耕,涼州入手之後,戰馬來源解決,他建立了萬人規模的騎兵。你要知道,他不是沒有足夠的戰馬建立更多的騎兵,他是沒有足夠的人。諸葛亮練兵有方,短短几年,他麾下的步卒就能橫掃隴右,焉知再過幾年,他的騎兵不能縱橫天下?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個喜憂參半的消息啊。”
陸遜不動聲色的聽着。
“諸葛亮很快就會攻擊幷州,可是李嚴卻沒有用武之地。爲了和諸葛亮抗衡,我擔心他會向我舉起戰刀。”孫權長長的吁了一口氣:“伯言,我很擔心,魏國還沒有亡於諸葛亮之手,我們先亡於李嚴、魏霸之手。”
陸遜淡淡的說道:“大王,你多慮了。”
“伯言爲何這麼講?”孫權倏地轉過頭,一雙碧眼盯着陸遜,眨也不眨。
陸遜躬了躬身,不緊不慢的說道:“魏國雖然連敗,可是實力尚在。諸葛亮新得隴右,就算有了戰馬,就算他長於練兵,若無三五年的積累,倉促出兵,也很難對魏國有壓倒性的優勢。兩者相持不下時,善用奇者勝,而諸葛亮一生謹慎,用奇非其所長,他麾下最擅出奇的魏延又在涼州,還有誰能擔此重任?”
孫權的眼神微緊,微微頜首,同意陸遜的分析。他相信諸葛亮不會用魏延,不僅僅是因爲魏延人在涼州,而是因爲魏家在軍中的實力太強了,父子三人,一個鎮西大將軍,一個鎮南將軍,一個蕩寇將軍,對任何一個上位者來說,這樣的家族都是值得警惕的。換句話說,諸葛亮把魏延調去涼州,也許正是出於壓制魏延的目的。
“諸葛亮要想打破僵局,只有寄希望於大王攻擊青徐,牽制魏國兵力。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縱容李嚴、魏霸破壞聯盟,必要的時候,他還會支援我軍,增強我軍的實力,以遏制李嚴的野心,加強聯盟。且李嚴嫺於軍事,他不會看不到這一點。因此,他不會急於出兵。就算他不安於等候,魏霸也不會在準備好之前倉促出手。”
陸遜躬了躬身,語氣平穩而不失懇切。
“大王,此乃危機,亦是良機。君子見機而作。如果能抓住這幾年的時間,利用蜀國內部不和,勵精圖治,我們並不是沒有自保的可能。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