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西,西北風一陣緊過一陣,但風再大,也止不住那愛說話趕車把式的嘴,坐在車上的大寶饒有興趣聽着。
大寶纔出鎮子,這左手一鳥籠右手一籃子貨讓他有點喘氣了,正在發愁時,就遇上了趕完集卸完貨回空的一掛驢車,上前一打聽路線,還真能捎上一大段,送上一包紙菸,相互間真誠的一番推辭後,車把式小心翼翼的把香菸揣入懷裡,朝他露了露能咬斷繮繩的二顆大板牙,奮力揮臂甩了個凌空鞭響,識途老驢聽到主人發出的信號後,便架着車昂首挺胸行進在這溝溝樑樑的黃土高坡上。
車把式真是這山區裡的大博士活百科,是什麼都知,無所不曉。他是說完八路說土匪,說完鬼子說僞軍,說完年景說光景,說完莊稼說牲畜;他知道鄰村的財主同媳婦是如何扒灰的,也知這一路上村莊有幾家的漢子去了西口;罵鎮上的不良商家往酒裡兌水,罵鄉下的維持會長欺男霸女。
話長路短,當到了要同大寶分手的岔道口時,車把式才十二萬分不願意的收住話頭,十分眷念的辭別。
大寶整了整行頭,拍了拍灰土,提起籃子,甩開大步,朝鐵嶺村走去。轉過了一道彎,上了一道坡,只見有一個貨郎晃晃悠悠跌跌撞撞迎面走了過來,當他們擦肩而過走了二步,同時回過頭。
“軍爺?”
“你是做古懂生意的小哥?”
他鄉遇故人,有時會讓人感動的淚水漣漣,在這荒山遇故人,一下讓人有子也會有三分親近感,他們停下了腳。
“軍爺,你什麼時候做起了生意?”
“什麼生意。這是···這是,唉,小哥,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同你說了吧。這陣子有聽說打太平鎮炮樓的事吧?”
“這事誰不知道啊。還死傷了好幾個日本人。”
“可不是嗎。但是誰打的炮樓,誰打的日本人,這誰也不知道。日本人也急了,下了死命令,要在七天內查清。何團長也紅了眼,明天是最後的期限,查不出來,這關還真不知怎麼過。”
“要真打聽不出來還能吃了你。”
“吃不了也得扒層皮啊。”
“要是能打聽出來有什麼獎賞啊?”
“小哥你知道是什麼人乾的?你一定知道,你成天到處收古董,走的地多,見的人多,知道的事也多。何團長說了,誰能查出來賞五塊大洋。”
“五塊大洋?”
“五塊大洋。”
“拿來。”大寶一伸手。
“什麼?”
“五塊大洋啊。”
“小哥,你知道是誰打的炮樓?”
“有大洋我就知道。”
“小哥,,我可遇見真神了。你先把情報告訴我,我回去報上去,待賞金下來了,我就送給你。”
“你把情報報上去,那何怪會把賞金給你,有這好事?他可是連你們的伙食都要摳一把的人。你知道,我是個生意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概不賒欠。”
“我的老哥,你可要幫我這個忙啊。讓我過了這個坎,以後你讓做什麼我都聽你的。”
“這可你說的?”
“我說的。”
“軍爺的大號我還不知呢?”
“我叫馬久仁。”
“我說馬哥,不是小弟不肯幫忙你,只是生意的規矩不能破,尤其是這兵荒馬亂的年頭,今天不知明天事。好了,我還要去往山裡去看貨,山裡傳出話來,說有個乾隆爺用過的尿壺,這不,我還準備了好些禮。天也不早了,咱們互不耽誤。有緣會再見面的。”
“小哥,你可千萬救你老哥一命啊,要不,叫我天天在這山溝裡打探消息,不管是遇上國軍還是八路,小命遲早的玩完。”
“遇上國軍遇上八路,那算你造化,如遇上土匪和狼,保不齊你就連骨頭都找不到嘍。”
“誰說不是啊。”邊說邊四下張望。
“唉,咱們能在這相遇,也是緣份。只是我不想圈入你們的這些破事,這些事不但掙不到銀子,弄不好都是要掉腦袋的。今天爲了你馬大哥,我破一次例。那賞金·····”
“一定奉上一定奉上,小哥的好,我這輩子都記着。”
“打炮樓,殺鬼子······”說到這,大寶四處張望了一下,手一比劃低聲說道:“都是這個乾的。”
“八路?”馬久仁見大寶朝他伸出了大姆指和食指。
搖了搖頭。
“八王嶺上的人乾的?”
大寶還是搖了搖頭。
“·····?”
“他們雖然不是八路,更不八王嶺上的人,可都是八字輩的。”
“都是八字輩的?什麼意思?”
“想知道他們的名號?”
“想。”
“規矩?”
“知道。”
“知道就好,沒有規矩就沒個方圓。”
“小祖宗,你就快告訴我吧,你要把我給急死啊。”
“我的恩德你可得要記着。”
“記着記着我都記在心裡了。你就快說那名號吧。”
“想知道名號是吧?”
“是。”
“他們的名號你聽好了。”
“我聽着那。”
“他們的名號是叫~~~~。”
“叫什麼?”
“你看,我還沒說完就讓你給打斷了。”
“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你說,你說,你慢慢說。”馬久仁抺去頭上急出的汗。
“他們的名號是叫八支隊。”
“八支隊?”
大寶點了點頭。
“沒聽說過啊?”
“鬼子都不知道,你能聽說過?”
“那是那是。”
“前二天,我在縣城裡遇到了三年前的一個同行,他原先是太原城裡一家古董店的夥計,後來不知怎麼同東家的姑娘好上了,東家就把他給趕了出去,可過了一些日子,那姑娘的肚子卻顯了出來,姑娘苦苦袞求,可家人就是不同意,姑娘羞愧難當就投了井。這下那東家象發了瘋一樣,四處尋找那夥計,要他的命。太原城呆不下去躲到了長治,長治呆不下去躲到了河南,河南呆不下去又跑了回來找到了我,他大我幾歲平時對我的生意也挺照顧,我給了他二塊大洋,他就走了西口。那天遇到對我說,當年西口沒去成,參加了隊伍。這次帶隊伍回來就是要打鬼子殺漢奸,你聽聽,這口風,太平鎮炮樓不是他們打的還有誰?還有就是他那說話的口氣好象還是個當官的,分手時對我說了句,以後有什麼事,就找八支隊。”
“他沒說隊伍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
“我那敢問這。我要知道他現在是隊伍上的人,我躲他還來不及。別說是共產黨和國民黨,就是八王嶺上的土匪,咱也惹 不起啊。馬哥,你回去報告時就說是遇上了收山貨告訴你的,千萬別說提我。我是看馬哥你可憐哪,才同你說這麼多,都什麼時候了,還敢扮着個貨郎到處走。如果真有那賞金,你就留着,想吃啥就買點啥,你呀,唉······”
“那就謝謝小哥了。哎哎哎,......不對,我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咱們就到這吧,兄弟我呢,對哥的意思也到了,今後的日子看各自的造化吧。”
“我的活祖宗,怎麼說一半留一半的,有話你可說透了,千萬別把我給憋死,就是死,也得讓我做個明白鬼子不是。”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
“我是真不明白。”
“一定要我說透?”
“說透。”
“那你可的要挺住。”
“你說吧。”馬久仁硬了硬 脖子。
“那八支隊爲什麼對太平鎮上的炮樓打槍?”
“還不是那鬼子逼的那二個女娃跳了樓,二條人命哪。”
“是啊,二條人命哪。可你給何家介紹的當奶孃的一家人五條人命都沒了。”
“這怨不上我,這是何家人和鬼子做的孽啊。”
“當初如不是你介紹她家媳婦去家當奶媽,讓何老財欺負,她會去跳井嗎,會惹出後面這些事嗎?”
“當初我哪知是何老財這狗日的要吃奶,這是事你是知道的啊?”
“我是知道,可八支隊就不一定知道了。瞧你乾的這事。”
大寶的一句話就讓馬久仁在這大冷的天冒出了汗。
“兄弟兄弟,這事你可的幫老哥通融通融。你不是認識那邊的人嗎?”
“我認識也不敢去找他們啊,不管他們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可都是打鬼子的隊伍,這要讓日本人知道了,我這小命不保啊。再說了,就是去找,這荒山野嶺上哪去找,這可不象你們有個炮樓守着。還有,只怕我還沒找着他們,他們卻先找到了你。”
“兄弟兄弟,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我給你跪下了。”馬久仁雙膝着地,雙手作揖。“你一定要給我指條生路啊。”
“不是我不救,我是沒哪本事救你啊。還是看老天爺安排吧。”大寶提起鳥籠和籃子準備起身。
“兄弟,你就是我的老天爺。”馬久仁一把抱住大寶的腿。
“你這是做什麼啊?叫我說你什麼好喲。站起來說話。”
馬久仁哆哆嗦嗦的立了起來。皮包着骨頭的臉臘黃臘黃,二道垂落前襟上的鼻涕,在北風裡搖搖晃晃的。
“回去怎麼報告還記的嗎?”
“就說在山裡遇到一個皮貨商告訴我的。”
“報告完了以後,就裝病賴在炮樓別出來,就是有人罵有人打你別動窩,這比丟命強。”
“是是是。”
“也好讓我有時間找找他們,給你說說情。能不能找到,找到後說了有沒用,這就看你的造化了。”
“有兄弟給我做主,一定能成。”
“那成,天也不早了,咱們就各自趕路吧。記着,以後少幹那些缺德事。”
“說的是說的是。兄弟,我這命全指望你了。這副貨郎擔子就送給你,我擔着它是個累贅,在外多一分鐘就多一分鐘的危險。先走一步了。”話音一落,人已離去。
大寶望着他閃過山坡後,回過身打量了一下這貨郎的擔子,慢悠悠的分別掛好鳥籠和籃子,挑起擔子,吹起了口哨。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想啥來啥,最後不但賺了這一擔小百貨,還順帶着把個小漢奸唬的個魂飛魄散,想到這,從內心暴發出了一陣笑聲,把掛在擔子頭上鳥籠裡的八哥,驚的一陣子樸楞亂叫。
“啪”隨着一聲鞭響,從坡頂上溢出了一大羣羊,寂靜的山樑上頓 時熱鬧了起來。走在前面的放羊老漢罩着鬥蓬牽着頭驢,緊跟他身後那歡騰的羊羣就象他的士兵一樣,雖然自由散漫但還是堅定不移跟着主人向前走,最後面壓陣的是一位身穿光板羊皮大衣的身材厚實的後生,手握羊鏟,招呼着一時離羣頑皮的的羊只。
這一是幅在這鄉村田野常見的景象,放羊人根據季節時令不同,趕着羊羣周遊在一定的區域生活,風餐露宿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們走到那裡就在那裡安營,在那裡安營就在那裡做飯。他們除了要照 看好自己的羊羣外,還要提防着惡人的搶奪偷盜,更是要同隨時出沒的惡狼鬥智鬥勇。同時,這裡的放羊人在鄉村也受享有些特殊禮遇,只要放羊人站在你家門口,那怕是你家再窮也 要給口吃的,如是遇家境好的,不但會給口吃的,還會送上些好糧食。在路上,無論你是走路的窮人還是坐車的老財,遇上羊羣都要立於道邊,待羊羣過後你再趕路。
在這方圓近百里,放羊的人不少,但沒有人不知道這一老一少放羊倌,他們的事蹟在這塬上坡下的村民中演義着。那放羊老漢從何而來,從何時放羊,多大年齡了無一人知道,只知道他一生沒有女人,至於那小後生,傳說是有一年冬天老漢放羊時在一破窯中撿的一個棄嬰,硬 是用羊 奶把孩子養大。還有就是老漢在賣羊時,從不同人討價還價,給多少錢都成。還有人發現那放羊的小後生不但識字,居然還會寫字。讓人更不解的是,他們放的羊從沒遭受過土匪搶掠,傳說有回八王嶺的土匪下山搶劫後在回去的路上,迎面遇上他們正趕着羊羣走過來,那些土匪不但紛紛給他們讓道,就連那土匪頭子牛大天都從馬背上下來,躬身路側。
傳說總歸傳說,放羊接着放羊,禮數就是禮數。
大寶挑着擔子站在路邊,待那羊羣和放羊後生從他面前走過時,空氣中留下了濃濃的羊羶味,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