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成帶着申金梅遠遠地離開了風險奠測的北京城,又一次進入了京西大山的心腹地帶。
進山的第二天,申金梅就病倒了。臉燒得通紅,身上卻冷得戰慄不止。“我想喝點兒熱水,”她有氣無力地對陳成說。
“再堅持一下,爬上前面那座山,我們就可以燒熱水了。”陳成安慰地說。
“我可以堅持。”申金梅疲憊地靠在陳成的身上。極勉強地笑了笑。“不過,你得吻我一下。”她說,聲音像遊絲一樣細微。
陳成揹着申金梅,穿過一道陰暗幽深的峽谷,又攀上了谷地盡頭的那座山峰。天色將黑的時候,纔來到山峰的陽坡。那裡,有一架只有頂蓋沒有四壁的茅草棚。
那天夜裡,他們就宿在了茅草棚裡。
喝了陳成用瓦罐燒的熱水,申金梅的精神似乎好多了。“我還是很冷。”她對陳成說,“你摟着我,行嗎?”
陳成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親吻着她的額頭,安慰地說:“明天就好了,我們能到達王星敏教書的那個村子了。
那是個仙居之地,可以辟邪彌災、悟道養性。“
申金梅似乎完全沒有了倦意,她大睜着那雙晶瑩明澈的眼睛,入神地凝望着遠處起伏跌宕的山巒和黑黝黝的蒼穹,沉思默想了很久。
後來,她忽然笑了,笑出了聲。
“陳成,你是說過,我長得很漂亮?”她推推陳成,笑着問。
“何止是漂亮,何止!你簡直就是惑陽城、迷下蔡的絕代佳麗,環羞嬙讓、燕妒鶯慚的曠古美女。回眸一笑百媚生,引得蝶亂蜂狂、雁落魚沉……”
申金梅開心地大笑起來。“陳成,如果我真的這樣漂亮,你可就慘了。”
“迷心惘智、捐軀濺血爲紅顏?沒關係,石榴裙下死,作鬼也風流。”
“不,我是說王星敏。明天見到王星敏,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抽你一個耳光。”
陳成哈哈大笑。
他說:“恰恰相反,見到我攜美女進山,她會感到無比欣慰,如釋重負,甚至會幸災樂禍、額手稱慶。禍水他顧,對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是一大幸事。
“禍水?”申金梅一怔。
“是的。不知命無以爲君子,對於女孩們來說,我是一顆會帶來劫難和厄運的災星。我身邊的女孩都遭到了不幸。吳衛東死了,女妖瘋了,紅紅人了監,不知生死。
還有我的三個妹妹和王星敏,還會有,其他人…。“
“我知道,下一個,將會輪到我。”申金梅沉靜地說。
睡到後半夜,陳成突然被一陣莫名的恐慌驚醒了。
他發現,申金梅已不不在他的身邊了。
他走出茅棚,登上山頂。申金梅靜靜地坐在山頂的一塊巨大的山石上,默默地仰視着夜空。清冷的山風吹散了她的髮辮,長長的黑髮飄蕩着、飛舞着,輕拂着她的面頰。
她仍在發燒,額頭熱得燙手。
那是一個星河輝煌、璀璨的夜晚。黑色的天穹中,繁星累累、列宿森森,微雲暗度,耿耿銀河高瀉。
“你是在尋找那顆災星?”
申金梅點點頭。
“我來指給你看。它先是隱於武仙,夜深以後開始向西遊蕩、攻侵。掠天琴、犯天鵝、鎮蠍虎,最後是逼壓仙子、偷窺仙后、覬覦鳳凰。一路上,它橫衝直撞、肆無忌憚、刁鑽陰險、忽明忽滅,一副十足的小人相。”
“這顆霸王星,它有名號嗎?”
“它有一個動聽的名字:天爵。”
“天爵?”
“上帝的棄子,天上的樂章。”
這時,一陣山風呼嘯着掠過山野,遙遠的天際間隱隱傳來絲絮般若有若無的樂曲聲。旋律清揚、婉轉,激越中寓含着無限的憂鬱和悵惘,泣訴中流露出縷縷困惑和感傷。
他們並肩而坐,默默無語,靜靜地諦聽着品味着上天的心曲。
過了很久,申金梅喃喃地說:“我也找到我的那顆星星。”
“它在哪兒?”
“它已經度過了自己的明亮期,逐漸暗淡、熄滅了。”
“明天,當夜幕降臨時,你的星星,還會再度升起,比起天爵,它是幸運的,環宇中畢竟給它預留了位置。”
“天爵,它的命運會很慘嗎?”
“天之棄子,天都不要它,你何必爲它憂慮。何況,這傢伙行爲放蕩不檢、刁蠻兇悍、攻掠無度。一再害人,也一再害己,只好任由它去了。”
“它能改邪歸正嗎?”
沉吟良久,陳成很不自信地說:“除非,它能找到自己的位置。這很難,天不容它,它也不容天。因此,即使在歸位以後,它的前途也是風雨飄搖、兇險莫測的。它不能保證自己會永遠循規蹈矩、恭順守禮。”
“無論如何,總應該給它一個機會。”
說這句話時,申金梅的神情莊重而又平靜,但是,在恬淡平和之中,似乎隱忍着某種更強烈的東西。那是什麼呢?
陳成認真地看着申金梅,猛然發現,僅僅在一夜之間,這個小姑娘就突然長大了,成熟了,這使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和不安。她的眼睛仍然晶瑩明澈,但是從她的目光中,陳成卻準確無誤地讀到了那個東西:無言的痛苦和殘酷的決心。
“小丫頭片子,記住,這不關你的事!”他抓住她飄散的長髮,野蠻地扯動着,大聲驚叫,“高麗姐兒,我的小姑奶奶,你千萬記住,天之棄子,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22年以後,筆者在海南島三亞市第一次見到了申金梅。當時,沒有陳成介紹,我一眼就猜中是她。
人到中年,她已失去了少女時的爛漫和明麗。但是,嫺靜中透出精明和準確,樸素難掩嫵媚和豔麗,風采依舊。特別是那雙眼睛,仍然晶瑩而明澈,盯着你看時,常讓人怦然心動、悵然若失。
她來三亞是代表韓國的一家化工產品進出口公司就一項貿易合同與陳成作最後敲定的。談判桌上,兩個人脣槍舌劍、拍桌子瞪眼,精明老練如陳成者,競未能討到半點便宜。
筆者旁聽過一次他們的談判,那一次,雙方几乎動武。起因是,陳成在北京與韓國公司總經理已經商定了的幾條重要合同條款,申金梅卻不予認賬,輕輕巧巧地就全部推翻了。
已經被套住了的狼輕易地脫圈跑了,陳成自然有幾分惱怒,於憤憤然中脫口說了一句粗話。這就惹翻了申金梅手下的幾位大韓武士,捋胳膊挽袖子地要教訓陳成。
申金梅笑得前仰後合、淚光盈盈。笑過了,她平靜地注視着陳成,低聲但卻極嚴厲地對手下的助手們說:“如果打架,你們不是這個人的對手。動粗撒野,他是訓練有素的專家,你們只是頑童。”
陳成幾乎無地自容。
每到傍晚,這兩個生意場上的對手卻常常避開旁人,推掉一切應酬,相伴倘徉在寧靜的海灘上。
他們總是在海邊待到很晚。有時,他們只是靜靜相對,默默無語;有時,他們會又說又笑,聊得興高采烈。每逢這時,他們便毫無拘束,陳成甚至會忘形地伸手去揪扯申金梅的頭髮,彷彿回到少年時。
誰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一對戀人,或者曾經是一對戀人。人們只是知道,在這兩個人之間,有着深深的情感和友誼,以及彼此間的絕對忠誠和信賴。
在機場送別時,陳成和那幾位赳赳的“武士”熱烈地握手、擁抱之後,走到申金梅的面前。他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臉,端詳了好久,然後,他俯下身子,長時間地、深情地親吻着她的額頭。
申金梅已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