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攝圖所部,糧草已經告罄,連戰馬也大規模宰殺,尤其他們幾次試圖殺出齊軍的封鎖線,皆已失敗告終。
此時,整片東路軍大營早已是哀鴻遍野。攝圖嚴令,自統帥再到頭人以下,一日只能一餐,一應食物供應都有限制,這就使得本就凋零的軍心愈發跟霜打的茄子一樣。
冬日難熬,若是尋常時候,以草原民族堅韌的耐性,一日一餐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突厥各部族,本就生長在惡劣環境之中,日日和冰霜爲伴,野獸爲伍,最艱苦的時候,數日數夜不眠不休的光景也有,這使得他們練就了兇悍的天性和超乎尋常的耐力。
但耐力再好,也架不住內憂外患,內部,糧食告罄,連馬匹也開始大規模宰殺,從頭人再到普通牧民、奴隸等,個個都是吃一頓餓一頓,就別再說什麼士氣問題了。
而反觀齊軍,吃得好睡得香,裝備精良,個個武裝到牙齒,突厥人幾次兇猛的衝鋒都給他們擋了回去,此消彼長之下,局勢愈發於突厥人不利。
這並不是叫他們最鬱悶的,按照他們的秉性,打不過你我投降還不成嗎?這可是他們這些民族數百數千年來的生存之道,便是要站在強者這一邊。很顯然現在的北齊就是那條足夠粗的大腿。
當一些頭人商議一番,遣人去找齊軍,表示願意棄暗投明,配合王師給攝圖致命一擊,只求給條活路之後,卻又遭到了高熲婉言拒絕!
高熲也未曾給出具體理由,只是說:會將爾等的情況上報上去,收不收你們看上面的意思。這就叫他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
在這個時代,各地統帥權力是很大的,軍務政務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自專,到了高寶寧和高熲這個級別,別說是收納幾個小部族歸順了,便是發動起一場戰役都是符合法理的。而現在聽高熲的意思,即便他們想要投靠還不一定會收,這是什麼一個情況?
難不成送上門的小弟和打手高家人都不想要了?自信到這個地步了嗎?他們想不明白,攝圖心裡可是清楚得很!定然是北齊已經勝券在握,所以他們有恃無恐罷了!待在雁門的那個齊主,恐怕是將他們這東路大軍做爲籌碼,去與佗鉢做商議去了!
高寶寧到現在還沒有對他們出手,圍而不攻,何等的囂張跋扈?恰恰說明了到目前爲之,一切都發展得十分順利!這等不將他放在眼裡的行爲,自然使得他十分惱火!但他又有什麼辦法呢,佗鉢可汗和齊主至少還有得選,他可有的選嗎?他現在唯一的作用,就是帶着自己的人好好做爲一個籌碼,安安分分待在這裡罷了!
一方面,他心有不甘,時不時組織人馬試圖突圍;一方面,他服從大汗的意思,在談出個結果之前嚴厲鎮壓眼下亂糟糟的局面!他和庵邏兩個人,勉勉強強湊出兩個萬騎,纔將營盤之內不服的聲音給鎮壓下來!而齊軍也十分配合,除非他自己出門尋釁,否則不予任何迴應。
由此,攝圖和對面的齊軍各統帥之間,達成了一種很詭異的默契!就在戰馬也快宰光,攝圖打算決一死戰的時候,結局終於出來了!北齊朝廷和突厥王庭之間歃血爲盟、重修舊好!圍困了突厥東路大軍一月之久的封鎖線,被齊軍打開了!
攝圖帶着一衆孱弱疲憊之師從原地離開的時候,齊軍就在一邊冷眼觀望,他們排着整齊的隊列,無聲地肅立,像是對突厥人的羞辱。那面白狼旗也失去了來之時的光彩,焉焉地耷拉下來,跟突厥人垂下的頭顱一樣頹喪……攝圖騎在瘦得可見肋骨的馬上,面色發黃,眼睛卻要噴出火來!
一隊甲騎從齊軍陣列之中出來,高舉着北齊禁軍的黑底銀龍旗,朝着攝圖的正面衝過來!攝圖立時拔刀在手,而周遭則是一片人馬嘈雜。齊軍對他們的打擊,給他們留下了濃重的心理陰影,現在他們已經都成爲了驚弓之鳥了,打死都不願意再和齊人作戰!
這等怯懦的姿態,與他們初來之時驕橫跋扈的態度截然不同!現在恐怕就是十幾個小兒提着木劍過來,這些人也會選擇避而不戰,這些人,已經廢了!
齊軍陣中傳來隱隱約約的鬨笑聲。突厥勇士們愈發感到難堪,擡不起頭。
攝圖實在是受夠了這一切,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他就是死,也不會再接受齊人的羞辱!他惱恨地向後掃視了一眼,而後勒馬向前,大喝道:“爾等到底是何意?難道你們皇帝的命令都做不得數不成?!我等已經認輸,爲何還要特地過來羞辱我等,莫非是欺我彎刀不利?!”
在與齊軍交戰之際,只有攝圖一力抗下了大梁,在所有突厥人的眼中,攝圖是英雄!此番齊軍譏笑,士氣低迷之際,攝圖又站了出來,自然稍稍振奮了一番士氣,一番鼓動之下,便有數百騎隨着他一統出陣,與齊人對峙!
“誤會!我等非是爲羞辱突厥而來,我家都督圍困東路那麼久,想必你大軍的糧草早已告罄了吧?便是這樣一路走回去,那麼多人能有多少回去?我皇慈悲,不忍生靈塗炭,特意爲諸位準備了一些乾糧,小小心意,還希望你們不要推辭!”
突厥人又是一片紛雜之聲,面前的齊軍陣列散開到一邊,露出了背後擋住的好幾車糧食!攝圖先是一怔,而後漸漸反應過來,惱怒地盯着面前這一隊人。還敢說這不是羞辱?!哪怕是最無能的突厥人,都覺得自己是狼,而去撿別人施捨的東西的,是狗!
而這份禮物,也顯然是不安好心!之前窘迫難當之時,攝圖還可以按照平等均分的原則安撫下上上下下的心,將散落的部落建制強行凝聚在一起。而現在好幾車的糧食就堆在面前,他們豈會不爭,豈會不搶?如此一來,攝圖苦心經營的局面會登時垮掉!
再說了,那麼多人,縱使有個好幾車的糧食又夠得什麼?連飽餐一頓都不夠。齊人等於以一個極低的成本,輕飄飄就瓦解了突厥這邊看似緊密的聯盟!
若不是條件不允許,攝圖真想當場剁了他們!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他剛欲上去跟他們火拼,便被庵邏給拉住了,餓了這些天,庵邏居然瘦了兩圈,他扯住攝圖的繮繩,眼帶深意地搖了搖頭。攝圖一怔,然後看向身後,便見大大小小的頭人和牧民們個個眼熱着那些糧食……
他們已經飢餓至極,如果攔着他們,天知道這些將要瘋狂的人會不會完全失去理智,將他們都給撕成碎片!攝圖的手死死地捏住繮繩,沒有多少血色的手愈發顯得蒼白,而後無力地鬆開。到了現在這一步,他的個人看法已經阻擋不了大局了……算了,由他們去吧。
他無力地擺擺手,算是謝過齊軍的“好意”,而後有幾個牧民出來,小心翼翼地往那些糧食走去,試探了一陣攝圖的反應過後,怪異地嚎叫一聲,興奮地朝那些糧食衝過去,緊接着,是一片歡呼的聲音,一大片黑壓壓的人潮朝着那堆糧食衝去!
烏合之衆!攝圖的腦子裡空空蕩蕩的,只有這四個字在不斷浮沉。
踩踏、嚎叫、爭搶,廝打……一片亂象,那麼多那麼多的人,就像是一羣爭搶着區區幾根骨頭的狗一般,爲了一把糧食而相互撕咬、互相殘殺!短短一盞茶的時間,便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死去,他們已經瘋狂了,只要能搶到哪怕只是一點糧食,他們就可以將別人都置之死地!
胡人,無百年運。果真不是沒有道理啊……攝圖心灰意冷,揚了揚手裡的馬鞭想要訓誡一番,最終還是無力地放下,沉默了片刻之後,終於不想再應對此時面前發生的一切,勒馬便走。
庵邏緊隨其後,剩下的兩個萬騎的突厥人雖然也想去爭搶,但主子們沒有發話,他們不敢貿貿然而爲,做爲大軍的主要戰力,他們獲得的食物要比其他人多上一些,所以到現在還能保持一點理智。
這個又毒又損的主意當然是高延宗這個沒心肝的傢伙出的,東路軍聯盟崩潰,各部分散爭搶糧食,一片亂象,齊軍樂得在一邊看熱鬧。忽然他很眼見的發現了異常,指着那邊說:“阿史那攝圖他走了!”
高熲眯縫起眼睛,觀察了一番之後,說道:“敗而不潰,散而不亂,整齊有序……阿史那家族果然並非都是草包,還是有那麼三兩個人傑的。”
“彼之英雄,吾之寇仇……現在他們士氣和體力都不足以支撐起一場大戰了,都督,您看我們要不要?”跟高延宗廝混久了,底下的將官們也個個是不要臉皮的混球,蠢蠢欲動地提出了那麼一個提議來。攝圖的的負隅頑抗也給齊人帶來的不小的損失,若是能一舉剷除,自然再好不過。
高延宗顯然是頗有些心動的,可眼珠子轉了轉之後,還是否決了,“還是不了,放他們走是陛下的意思,咱們還是得聽皇帝的。”幾場大戰下來,也算是打了個有來有回,平心而論,阿史那攝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高延宗很想滅了他以全惺惺相惜之意,但現在,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時機……
就這樣吧。
東路軍解圍後,佗鉢如釋重負,着手開始準備另外幾樁大事,首先,他廢黜了北周千金公主的可墩之位,然後,他開始召集各大部頭人,集結起大軍,準備起新得征討。除了東路軍不能到達之外,突厥其餘的軍馬都在此處,所有的頭人和貴族,都聚攏在大汗的王帳之外!
“這次齊軍大將用兵如神,法度精專,且有契丹、奚人協從;我軍雖多,卻來自各處,相隔千里萬里,倉卒而料集,疲師而伐,所以有此失利。
“況且,齊主是我的女婿,我們本就是一家人,突厥與大齊的爭端,本就是因爲利益分配不均,現在重新修訂了盟誓,這點矛盾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佗鉢坐在熊皮鋪就的椅子上,目視着前方,眼睛如鷹般盯着面前密密麻麻的、謙卑恭順的胡酋們,簸箕一般的大手按在膝上,顯得威儀十足。
“現在,本汗要出兵征討周國,在座的諸位,誰贊成,誰反對?”落針無聲,帳外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裹着甲衣的突厥宮帳軍武士,誰敢反對?誰又敢對突厥的大汗說出一個不字?於是他們連沉默都沒有沉默多久,紛紛以手撫在胸前,躬身行禮道:“遵從大汗的意志!”
“好,此次出兵,以戰騎爲主力,如今本汗手握百萬大軍,宮帳之內有狼騎二十萬,諸多部落大小頭人,總計有鐵騎三十萬!有齊國輸送錢糧,我們完全可以長驅深入周國腹地!”
“至永豐後,十萬狼騎分爲五路,每番兩萬騎,輪番‘淺攻’銀州、夏州、靈州、酒泉、甘州,每戰深入不過五十里,來回犁庭掃穴,不留遺類,以五日爲期,最長不得過十日,破入城池之後,盡焚其屋舍穹帳,盡掠其子女錢糧,盡殺其望族大姓。”
“各族統一聽我狼旗金箭號令,另外出戰時告訴各部兒郎,戰中奪得的子女、財貨等,王庭一無所取,不管是財貨也好,奴隸也好,你們誰擄到了,那便是你的!誰搶到了對方妻子兒女,那也是你的!”
他話音剛落,上至頭人下至牧民,這時一聽到出戰的條件,無不發出野獸般興奮的嗥叫,那是見到獵物和鮮血的喜悅,而後正片營盤開始拔動,他們紛紛騎上馬,撥馬轉頭,旗幟飛揚,刀刃霜寒,向着周國瘋狂地撲去!
“春天來了。”高緯凝視着窗外的薄薄的一層雪,雪已經開始化了。【突厥人在這個時候攻入周國,周國百姓的農時必定被耽誤,周國民生必然凋敝不堪、雪上加霜。朕之所爲,對不起他們。】他的眼神黑黢黢的,望向道旁,旁人可不知道他的心思是如何複雜,只看見皇帝冷着臉,導致道旁來送的酋領們一言不敢發。
高緯揭開了簾子,對他們說:“從今往後,爾等且安心牧馬放羊,豐衣足食並非難事,只要你們安分守己,刀兵之禍就不會降臨。”諸酋跪伏於地。
北齊武平四年二月末旬,皇帝宣佈擴建平城,同時,改平城爲大同,爲“萬族彙集、天下大同”之意。當日,御駕啓程,回返晉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