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緯回返晉陽,休整兩日之後,正要開朝。同時給這次的戰事正式蓋棺定論,羣臣自然有奉迎拍馬、歌功頌德的聲音,連太宰段韶也不免多說了幾句:
“聽聞陛下將與佗鉢會晤的時候,老臣以爲,突厥豺狼之心,不講信義。陛下不顧安危,實在有輕敵之嫌……
“”不瞞陛下說,臣等實在是心中憂懼,孰料陛下胸有成竹,只帶着區區一些甲士護衛,三言兩語便說服佗鉢退兵,強迫他歃血爲盟,不戰而屈人之兵……
“臣等這才曉得,陛下實在比我等要高明一些。正不知,陛下是如何料定佗鉢可汗定會與陛下議和的?”
這次出征,雖然高緯沒有機會微操,親自指揮啥的,但是在最後的時刻,他可是起到一錘定音的效果,甚至頗有些力挽狂瀾的意思在裡面,就憑這,便值得史官大書特書一番了。此時他的心情自然不必說。
皇帝的心情當然很好,端坐在龍榻之上,微微笑道:
“佗鉢的意志不夠堅決,他心虛!在東西兩線都遭受了重挫,他便會開始懷疑自身的實力,而放大我軍的實力,再說,他大舉南侵,目的不過有三,一,看朕日漸勢大,想聯合北周,打壓我朝。二,無外乎就是想得到更多的好處。三,他要立威!
“可最終的結果還是要立足於戰局之上,再打下去,兩邊都討不了好,這一點,朕明白,佗鉢更明白,尤其是佗鉢,他剛剛繼位,挾大勢而來,看似強盛,威望卻不足以和他的兄長木杆可汗相提並論,連遭重挫,對他的威望豈無打擊?他不怕底下人做亂將他這個可汗推翻嗎?猶疑不決的情況下,和談是必然趨勢。
“佗鉢最後那一下約見,或許還存了些禍心,他隨時可以再次發動大戰,但朕輕騎獨出,示以輕蔑之意,壯我軍威,表示必戰之信心。這就出乎佗鉢的意料之外,他必然更加畏首畏尾。如此,主動權便牢牢掌握在朕的手中,何況,朕的十萬鐵旅就在近側,就算他想做些什麼,他有這個膽子嗎?”
段韶輕捋着鬍鬚笑道:“陛下果真機敏果斷,頗似高皇帝當年!”事實上平心而論,就是高歡也未必能做得比今上要更好,當初西魏籠絡突厥,東魏籠絡茹茹,高歡被茹茹公主逼得有苦難言,連發妻婁昭君都自請下堂了,雖然爲拉攏盟友,不得已而爲之,卻還是有一股屈辱在其中!
尤其突厥人一統漠北漠南之後,愈發驕橫,其恣意妄爲遠勝當年的茹茹。且突厥常年與北周聯盟,兩面夾擊之下恐有大禍!因此當突厥傾國而來,朝堂輿論大勢還是傾向於主動請和,大有花錢消災的意思在裡面。這種面對突厥人的底氣不足是有淵源的!
突厥人兵鋒最盛的時候,甚至帶着十萬兵長驅晉陽城下!做爲帶兵打仗的統帥,段韶當然是看不慣的,但他又有什麼辦法?國勢的強弱並不是一兩場戰爭就可以挽回的,並不是說揍了他們一兩次,北齊便比突厥要強了,這是國力的問題!
實力不夠,即便統帥再如何強大,也不足以挽回頹勢,終歸是隻有固守捱打的份。而突厥對北齊北周的態度,正是這長久以來兩國實力不足之下的隱忍釀成的!突厥人是真的將北齊和北周都當成了自己的臣屬,可以予取予求!這場戰爭雖然也是以談收尾,但意義卻是截然不同的!
別人威脅你談和你脅迫着別人談,這是完完全全的兩種概念!這一仗,算是打出了王朝的自信,打出了堆積在所有人心中的鬱氣,打出了一個新氣象!讓全天下人都看清楚,北齊沒有衰弱,反而勝過當年!這就是皇皇大勢,不可阻擋!
高緯雖然心裡不以爲然,嘴上卻很謙虛:“朕那裡能和高皇帝比,朕不過是觀突厥之衆雖多而不齊整,不足爲慮而已,若是朕當即下令全軍出擊,定能大破突厥!
“所以不戰的原因,乃是天下未平,我朝當積蓄實力攻滅僞周,不宜樹敵過多。若開戰,所損甚多,不能一股而滅,反而後患無窮,兩相比較之下,朕寧願先留着他。讓他跟僞周撕咬起來,消耗兩邊的實力,反而於我有利。
“多謀多得,少謀少得,便是這個道理了。”
衆朝臣紛紛拱手讚道:“陛下能體恤民生百姓,克敵於無形,實在是令臣等佩服,此是大齊之福!”
【天下之福……,朕的存在果真是天下人的福氣嗎?】
高緯想起將陷入水深火熱的周國,不禁開始沉思,羣臣祝賀他也不爲所動。衆臣看陛下轉眼又悶悶不樂的樣子,紛紛收斂了表情,半晌之後,高緯才和顏悅色道:
“朕自知並非馬上君王,征戰並非朕之所長,同樣更清楚,要治理好天下,靠打打殺殺是不成的。這些日子以來,朕憂慮良多。如今突厥的威脅暫時消除,大家都要傾全力來治理國事。至於如何治理法,朕雖然心中已有了大概的章程,具體,還要聽聽大家的意見。”
高緯親政之後,注重發展民生、積蓄國力,對百姓往往寬容,對臣僚則嚴苛求效,每每接見羣臣皆威容嚴肅,臣子不免心中恐懼,深恐一言不當招致皇帝的雷霆震怒,因此即便是上奏商議國事,也常常不知所措,顧慮重重。
可不知道是什麼緣故,自皇長子降世之後,皇帝似乎明白過來他的威嚴不需要以羣臣的恐懼做爲鋪墊,懂得了寬仁御下,不再以嚴肅之色相對,變得和顏悅色起來。同時,城府愈發深沉。不過這對於羣臣百官來說,是一件好事,以往不敢說的話,不敢談的事情,也漸漸放開了。
祖珽如願以償地做上右相,這個時候當然要表態:“陛下聖明,大戰過後,自然是以休養生息爲重!臣以爲,現如今,我朝尚有兩大弊端。
“其一,還是我們強調多次的吏治問題,朝廷和地方大員雖然多經整頓,但地方吏治一直沒有提上來。
“其二,民生問題,陛下的國策雖然好,但是前幾年,大戰頻繁,國家的重心始終放在戰局上,導致這政策推廣得不全面,不具體!”
“陛下!”祖珽的聲音陡然高亢起來:“儘管陛下已經加強了監察考覈的力度,然而吏治敗壞卻依然是屢禁不止,地方吏員,或是與豪族勾結,或是與達官貴人勾結,肆意放縱,使政刑紕繆,官方弛紊,大小官吏都變着法兒想着撈錢,勒索百姓,這分明是前朝遺風嘛!
“他們的所作所爲會使我朝上上下下的努力毀於一旦,必須加以遏制!昨日,臣聽聞,左相戰時發覺有人倒賣軍資,卻最終不予處置,臣聽了實在憂心!臣以爲,此事必須要嚴查到底!
“臣以爲,要解決杜絕這樣的事情,一要加強監察和考覈,二要裁撤一部分庸官污吏,能者上弱者下,養着這麼多的官吏加重了百姓的負擔不說,還不知要多生多少事,螻蟻雖小,也可掘斷河堤,臣以爲,該裁撤,還是得裁撤,不能姑息!”
諸臣的臉色有些便變得不好看起來,平日裡就是這老瞎子四處搞事,他們礙於皇帝信重他,捏着鼻子忍了也就罷了,誰曉得他做上右相之後更加得寸進尺!剛一上臺,要要在陛下面前煽風點火,又要搞出大動作來!當即都是面帶不悅之色。
臣僚們痛恨的就是高緯所欣賞的,祖珽做上右相之後,倒是少了幾分奸猾,多了一些凜然大義。不過高緯心理總覺得好似有什麼地方不太對,總覺得這個老傢伙還要搞事情。心生警覺之下,微微眯起了眼睛,做出和顏悅色的態度說道:“嗯,愛卿所言甚有道理,你且先說下去便是。”
祖珽觀察到了皇帝笑眯眯的,眼底卻閃爍着危險的寒芒,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心虛,居然低下了頭。高緯的感覺愈發不妙。現在想要攔着他已經不可能了,只見他緩緩說道:
“治理國家之事不可操之過急,須緩緩爲之。其實臣還有一句諫言,不知當講不當講。陛下雖然多曾說過與民休息,也多次強調臣下實施,但陛下卻並未做到這一點,陛下上位之後,發起的大戰有三,小戰無數,怎麼看都不像是可以與民休息的太平盛世……”
祖珽說:“臣清楚地記得每一次的戰損,汾州之戰,我軍戰死一萬六千四百多人,徵用民夫不下十萬,錢糧無數,南陽之戰、襄陽之戰、江陵之戰,戰損亦近萬,發動民夫愈七萬,花錢同樣如流水。尤其是,陛下御駕親征過後,雖然戰損稍小,但花費的錢財有過之而無不及,國庫幾乎爲之傾空。”
祖珽此語一出,舉座譁然。這個老貨他想幹什麼?他莫非是瘋了不成?!他現在的所作所爲,竟是要……彈劾陛下?!
皇帝的眼神跟刀子一樣,獰亮獰亮的!他壓抑着怒火,只怕是下一秒便會命人將祖珽拖出去砍了!但他沒有,只是高踞在皇座上,等着看祖珽玩的把戲。
祖珽彷彿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處境,或者是說他察覺到了,但還是硬着頭皮上奏:“……還有一些旁的損耗,臣這裡就不一一列舉了。雖然大戰下來,收穫喜人,但損耗同樣驚人,陛下可知,晉州、幷州和河北之地,幾乎家家戶戶都披麻戴孝?這樣使用人力,傷亡又多,人口已經呈現下跌的狀態……”
高緯面無表情,森然盯住祖珽,道:“這些仗都是必須要打的,朕知道,爾等同樣知道。朕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日後能江山一統!你記得這些,難道朕便記不得了?祖卿所言家家戶戶披麻戴孝,是不是過於誇張了,是不是在說,朕——是一個窮兵黷武、殘酷暴虐的桀紂之君吶?”
祖珽連忙躬身,額角滴下汗來,說道:“臣並非此意,臣只是想說,百姓經歷了多年的戰亂,人心思靜。陛下當實行撫民以靜之國策,臣想不出三年,即可實現大治,使國力劇增。至於如何治理,陛下如果偃武修文,教化百姓,當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這三兩年之內,不宜大動干戈了!”
政敵們自然不能放過這種落井下石的好機會,紛紛嘲諷似地說道:“三年大治?右相恐怕太過於兒戲了,這三年不過只是一場戰爭的籌備時間而已,右相不會不明白,理政治國原本就要比打仗要難上一些,要考慮各種各樣的因素,而我大齊還有強敵窺伺在側,三年時間,會錯過多少時機?”
他們瞅準了,祖珽怕是已經惹惱了陛下,雖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剛上臺的宰相要立威,這當然無可厚非,但祖珽的這把火居然敢燒到陛下頭上,這不是找死是什麼?於是紛紛出來落井下石。
羣臣紛紛交頭接耳,觀衆人神色,不贊同祖珽的倒有大半人。祖珽絲毫不懼他們發難,說道:
“難道難就不做了嗎?陛下心繫民生,從前征戰頻繁,無暇顧及。現在剛好是休養生息的時候,凡事若總是拿難這個字眼來說事,這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情是能做的好的,這是不積極的態度,是尸位素餐!”
“難道諸公不知道,磨斧子的時間並不會耽誤伐木這個道理嗎?一味強調擴張,而不謀求發展,這豈不是短視?我朝的錢財將要耗盡,再發動一場大戰,馬上就拿不出錢糧了,這樣就不得不加徵賦稅,我們好不容易得來的大好局面,轉眼又要崩壞,如此一來,我朝又和那個倒行逆施的僞周有何分別呢?”
“不錯,右相說得有理。如今陛下專事以靜撫民,若想取得大治,必須採用嚴厲決然的手段來約束官僚,以溫和的方式訓導百姓……陛下聖明,早已爲大治打下了基礎,我等只要追隨陛下的政令,難道這天下真有那麼難治理好嗎?”站在祖珽這一邊的也站出來說話了。
祖珽是漢臣的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哪怕人緣再不好,他們都是要站出來幫腔的。他們說到這裡,高緯向站在前排的祖珽掃了一眼,祖珽謙卑地躬下腰來,心臟跟打鼓一樣跳。皇帝山嶽一般紋絲不動,半晌,微笑道:“三年大治?祖卿好氣魄,那朕便拭目以待。”
最後四個字刻意拖長,聲音不大,卻有一種金鐵交兵之聲。血腥之氣張牙舞爪而來!皇帝起身,扭頭下了御階,“准奏,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