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騎士站在高坡之上,遠遠的望着遠處的金河城。
戰馬嘴裡不知在嚼着什麼,一刻也不停,地上的雜草開始泛黃,遠處能看到成羣結隊的羊羣,正在不斷的啃食着雜草。
韓擒虎偷偷看向了身邊的將軍。
這位將軍身材魁梧,留着長長的美鬍鬚,狀貌瑰偉,韓擒虎待在他身邊,都少了許多勇武氣勢,看起來就像是個涉世未深的孩子,乳臭未乾。
韓擒虎再次看向了遠處,只是隱隱約約的看到了那高大的城牆,除此之外,卻是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隨國公,我們到底在看什麼啊”
這位站在韓擒虎身邊,氣勢無雙的男人,正是隨國公楊忠。
楊忠便是站在那裡,都有種無敵的風範,令人不敢輕視。
他輕聲說道:“強敵。”
韓擒虎撓着頭,一臉的不解,“國公,站在這裡能看到什麼敵人呢?”
“城內炊煙升起,城外牛羊成羣。”
“韋孝寬沒有說錯,這劉桃子果真是大周強敵得儘早除之。”
韓擒虎當即醒悟,他也趕忙點頭,“確實如此,我原先離開的時候,尚且不是這般光景,若是再給他些時日,只怕就難以攻破了。”
他抿了抿嘴,又無奈的看向楊忠,“國公,可沒有晉國公的命令.怎麼辦?”
楊忠從來到邊塞的第一天開始,就籌劃着要進攻,他的目的地正是武川,他要在自家祖地進行祭祀,然後再進兵晉陽。
所有的一切都準備妥當,唯獨.廟堂這裡出了點問題。
宇文護不太贊同進攻,他麾下的謀臣們都覺得:僞齊太難打,斛律光不好對付,況且剛剛跟人家說好和睦相處,還沒滿一年就出兵攻打,實在不太好。
宇文護本身也在遲疑,在打和不打之中來回的跳躍。
今日下了聯手突厥的詔令,明日又派人收回去。
廟堂裡幾乎吵成了一鍋粥,到如今都沒能做出一個決定來。
聽到韓擒虎的話,楊忠皺起了眉頭,眼中殺氣騰騰,“當下是進攻的最好時機,劉桃子根基不穩,麾下精銳不足,在塞外名聲不顯。”
“若是再拖到過冬還不能出兵,那就得到明年冬季,那時是我們出兵打他還是他出兵打我們?!”
“廟堂裡那些無能之輩,竟說要徵召十萬精銳才能進攻僞齊戰爭之勝負,難道是人數所能決定的嗎?!”
“區區斛律光,何足道哉?!”
韓擒虎抿了抿嘴,沒敢接茬,就這麼一句話,若是他人來說,韓擒虎定然會往他臉上吐口水,但是楊忠來說,他就不敢多說什麼了。
“你繼續帶兵守在這裡,隨時盯着他們調兵動向。”
楊忠開口吩咐道。
“唯!!”
“國公要返回歸真嗎?”
“我要再次上奏廟堂.一萬人,我只要一萬步騎,一萬人就能拿下晉陽不能再等,如若再等,邊塞諸鎮危矣!”
楊忠已經完全失去了耐心,領着騎士們匆匆離開,韓擒虎送走了他,再次看向了遠處的城池。
精兵,悍將,奈何卻有個庸主。
僞齊那邊,怎麼就不是這樣呢?
皇建二年,九月。
晉陽宮。
高歸彥穿着官袍,快步走上了臺階。
兩旁皆有甲士,肅穆的看着前方。
高歸彥就這麼一路走去,步伐匆匆,眉頭緊鎖,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當他闖進了內殿的時候,這裡無比的昏暗,就猶如當初文宣皇帝所在之時。
他繼續快步走去,走了許久,終於看到了幾個正在忙碌的太醫令,四周有甲士守住,那幾個人忙的汗流浹背。
看到高歸彥到來,衆人趕忙起身行禮,“拜見大王!”
高歸彥看向了牀榻上的高演,高演雙眼緊閉,身形消瘦,躺在牀榻上,一動不動。
就看到一人走上前來,長嘆了一聲,“大王,我已無能爲力,無能爲力啊”
高歸彥看向了面前這人,此人相貌堂堂,跟其餘的醫師們截然不同,要高出他們許多,站在這裡,猶如鶴立雞羣,“徐君,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徐之才搖着頭,“我已經沒有辦法了.”
他悲切的看向了一旁的天子,“陛下本就疾病纏身,又執意外出縱馬,摔落之後,病情再次加重,已經沒有辦法能救治了。”
就在此時,忽聽到高演發出了一聲呻吟。
衆人大驚,高歸彥看看緩緩睜眼的高演,朝着他們揮了揮手,讓衆人都先出去。
衆人離開之後,高歸彥這才跪拜在高演的面前,“陛下.您無礙?”
高演睜開雙眼,神色猙獰。
“是你!!”
“是你說勳貴們要挾持濟南王謀反!!是你說濟南王想挑起晉陽與鄴城開戰!!是你說應該讓他病死!!”
“你很早就跟高湛混在一起!!這都是你造成的!是你們!!”
高歸彥茫然的看着他,又絕望的辯解道:“陛下!臣絕無不軌之心啊,臣都是聽從您的詔令”
聽着高歸彥的哭訴,高演的臉色漸漸冷靜,他沉默着,不再說話。
殿內靜悄悄的。
高演忽問道:“長廣王與太子,誰人能繼承大統?!”
“自是太子!!”
高歸彥毫不遲疑的說道:“陛下尚且力壯,勿要擔心這件事,有那麼多的賢臣們輔佐太子,定然能保全”
高演沒有說話,他茫然的看着上空,從胸口處發出奇怪的鳴音。
他吃力的呼吸着,“我快不行了。”
“若是太子登基,國內定有一戰.無論勝負,都不利社稷。”
高歸彥低着頭,沒有回答。
“平秦王”
“朕的詔令,讓長廣王前來晉陽,繼承大統。”
“陛下!”
高歸彥驚愕的看向了他,高演哆嗦着從牀邊拿出了一封書信,遞給了他。
“這是我親筆,你替我交給阿湛。”
“朝中有我的諸多親信,你想辦法,替我保全他們的性命”
“劉契害真.是能重用提拔的,你告訴阿湛,讓他,勿要,勿要報復。”
“朝中有浟,外有明月,契害真,再以平原王坐鎮晉陽,則社稷無失”
高演說着,卻又張開了嘴巴,這次,奇怪的噪音從他嘴裡傳出,他努力的呼吸着,看向一旁的高歸彥,眼裡充滿了懇請。
高歸彥鄭重的收起了書信,朝着高演大拜。
“臣知曉了。”
高演忽鬆了一口氣,他的臉色變得通紅,轉過頭來,看向另一方。
“你且等着,我這就過去找你。”
“我非再給你斷一次頭。”
高演咧嘴笑了起來。
“哈哈哈~~~”
下一刻,笑聲戛然而止。
高演平靜的躺在原地,望着遠處那空蕩蕩的一大片,眼裡並沒有驚恐,也沒有慌亂,高歸彥甚至能從他的眼神裡看到一些期待和得意。
高歸彥哆嗦着,緩緩用手試了皇帝的鼻息。
“陛下!!!”
哭嚎聲從內殿響起,又漸漸的擴散到了宮外,又緩緩籠罩了整個皇宮,到最後,整個城池都陷入了哭嚎之中。
而在不久之後,高歸彥便領着諸多騎士們,朝着鄴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鄴城,王府內。
高湛坐在上位,吃着酒,搖搖晃晃。
祖珽賣力的彈奏着樂器,而和士開則是在翩翩起舞。
祖珽彈的很好,和士開跳的也不錯。
高湛忍不住拍手叫好,“來人啊,賞!各賞布一百段!”
祖珽急忙放下了樂器,拜謝大王,而和士開卻愣住了,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高湛,眼裡滿是幽怨。
竟跟我一般的賞賜??
高湛再次拿起酒盞吃了起來,祖珽坐回了原位,而和士開卻坐在了高湛的身邊,擦拭着眼淚。
高湛這才反應過來,笑着爲他擦去了淚,“哎呀,忘卻了,忘卻了,祖珽方纔坐着,你卻是四處跳動,豈能一般的賞賜?你再賞五十段!”
和士開這才笑了起來,看向高湛的眼神滿是溫柔,緩緩拉住他的手,撓了幾下。
祖珽聳了聳肩,吃了一口悶酒,這方面確實沒辦法競爭。
就在高湛哄着自家親信的時候,忽有甲士衝進了屋內,看到有甲士衝進來,衆人都停止了吃酒,音樂聲跟美人的嬌喘忽然停下。
甲士行了禮,“大王!平秦王領着人來到了鄴城,正朝着此處前來。”
“平秦王??”
高湛猛地起身,一臉驚喜的看向了和士開,“莫不是陛下死了?”
和士開瞪圓了雙眼,“大王.您,我.”
高湛看向左右,大手一揮,“此處可有外人嗎?!”
聽到高湛的質問,衆人紛紛起身行禮,“大王!!”
和士開咬着牙,很乾脆的回答道:“大概就是這樣!”
此刻,站在人羣之中的鄭道謙都驚呆了,茫然的看着這一幕。
高湛令人取來水,讓自己清醒過來,這纔開了大門,親自去迎接高歸彥。
高湛領着衆人守在自家府邸門前,等候了許久,終於看到高歸彥領着衆人縱馬狂奔而來,高歸彥跳下馬來,風塵僕僕,幾乎摔在了高湛的面前,高湛急忙扶起他來,“叔父!!何以如此着急?”
高歸彥眼裡含着淚,“陛下駕崩了!”
“什麼?!”
高湛大驚失色,他瞪圓了雙眼,猛地一個踉蹌,若不是和士開扶着,幾乎就要摔在地上。
他不可置信的問道:“你,你說什麼?”
高歸彥哭着說道:“是真的,陛下駕崩了。”
高湛嚎啕大哭,“陛下!!”
下一刻,高歸彥與高湛相擁,一同痛哭,哭聲嘹亮且痛哭。
不知哭了多久,高歸彥趕忙說道:“大王,陛下有詔,要您繼承大統,請您速速前往鄴城,主持大事!”
“好!”
高歸彥回過頭來,看向了和士開,“你且留在這裡,負責打理府內事!”
說完,他就匆匆上了車,跟着高歸彥一同慌忙離開了鄴城。
此刻,他們是全速前進的,高湛也顧不得給鄴城的衆人告知這件事,甚至也來不及跟麾下商談詔令的事情,也不考慮真假,直接就上車出發。
當下的關鍵,是要先趕到晉陽去。
坐在車裡,高湛方纔跟高歸彥談起了更加具體的情況。
得知了詔令的內容,又拿到了高演所寫給他的書信。
當着高歸彥的面,高湛還是頗重情義,拿着書信,也不忘記擦幾次眼淚。
書信的內容很是簡單,就是告訴他該怎麼去做。
到了最後,高演留下了一句懇求。
“宜將吾妻子置一好處,勿學前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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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給你了,繞過我的老婆孩子,勿要學我。
高湛不動聲色的收起了書信,沒有理會,他看向了一旁的高歸彥,“叔父,當今晉陽是誰人駐守?”
“城外是幷州刺史斛律光,城裡是大將軍段韶。”
高湛頓時鬆了一口氣,他的臉上出現了一抹笑容,意識到不妥,又趕忙收起來。
“我們先別急着進城,請您派人讓斛律明月過來迎接我們,我有大事告知他。”
“好。”
天色剛剛亮。
鄴城內也漸漸活了過來,各處依稀升起了炊煙,喧譁聲傳來。
皇宮內,婁太后正在跟幾個巫婆請教。
婁太后的臉色比之前好了許多,幾個巫婆跪坐在她的身邊,聽着她的疑問,給出答案。
就在她們聊天的時候,婁睿推開了甲士,快步闖進了殿內。
婁睿板着臉,嘴脣發白,看起來有些悚然,他快步走到了太后的面前,一頭跪下。
“姑母。”
婁太后聽出了他那顫抖的聲音,頓時變得警覺。
“出了什麼事??”
婁睿閉上了雙眼,眼淚不由得流淌。
“陛下駕崩了。”
婁太后當即便愣住了,她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她又問道:“你說什麼?”
“陛下駕崩了。”
幾個巫婆嚇得當即癱坐在地上,開始抽泣了起來,婁太后呆滯的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就像是被抽走了靈魂一般。 WWW★ttκǎ n★¢ ○
六個兒子,竟走了四個。
她並沒有哭號,也沒有暈厥,就這麼坐下來,靜靜的思考着,也不說話。
不知這寂靜持續了多久,連巫婆子都不敢再哭泣了,婁昭君這才嘶啞的問道:“誰來繼承?”
“長廣王。”
“他人呢?”
“已去了鄴城。”
婁太后再次沉默了下來。
婁睿忽說道:“姑母,有一件事,不知該如何說.”
“說吧。”
“當初爲了陛下,我和劉桃子曾對長廣王無禮,如今.我倒是有姑母庇護,就怕那劉桃子會被問罪,他頗有功勞,若是因爲這樣的事情而被問罪,實在太過可惜.”
“我知道了,準備馬車吧。”
“我不會讓長廣王對他下手的。”
婁昭君輕聲說道,婁睿這才趕忙外出準備,婁昭君卻還是坐在原位,許久都沒能起身。
晉陽宮,崇德殿。
高湛站在羣臣之首,跪在天子靈位前,嚎啕大哭。
他身後的諸多大臣,卻並非是那些重臣,都是些老臣。
站在最前頭的,是一個老翁,住着柺杖,站都有些站不穩當了,眼神迷糊。
此人骨架很大,此刻彎着腰,都比其餘人要強壯,而他,正是斛律光和斛律羨的父親,大齊老臣斛律金。
斛律金已經無法再上陣作戰,平日裡也只是躺在家裡,要外出都得坐車,沒有人扶着根本起不了身,可即便是這樣,高湛還是將他叫了過來,爲大行皇帝送葬。
看着嚎啕大哭的高湛,斛律金被人扶持着,緩步走上前,“大王.國不可一日無君,請您按着陛下的詔令,繼承大統,登基爲帝.”
高湛急忙起身,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當今有太子,我豈能繼承大位呢?”
“太子賢明,我願意輔佐他來治理天下,請您勿要再說這樣的話。”
斛律金再次說道:“太子年幼,尚且無法治理天下,況且,陛下有詔令,要您來繼承大統,您豈能違抗陛下的詔令呢?”
“並非是我抗拒陛下的詔令,只是因爲我這個人沒有什麼才能,只怕是會辜負陛下的厚望”
到這個時候,羣臣趕忙上前,行禮大拜。
“大王!!請您爲社稷所慮,奉詔登基!!”
看着紛紛跪拜的衆人,高湛這纔看向了不遠處的婁昭君。
婁昭君也在這裡,只是她站在遠處,看着兒子的靈位,不願意靠近了去看他,婁昭君沒有說話,婁睿卻手持詔令走上前來,開始宣讀。
這封詔令,乃是太后所下達的,同意長廣王繼承大統,登基爲帝。
如此,有了各方面的名義,高湛順利登基。
登基的當天,高湛大賞羣臣。
以平秦王高歸彥爲太傅,以趙郡王高睿爲尚書令,以尉粲爲太保,以段韶爲大司馬,以婁睿爲司空,以高淹爲太宰,以高浟爲太師錄尚書事,以博陵王高濟爲太尉,以任城王高潛爲尚書左僕射,以斛律光爲右僕射,封太子高百年爲樂陵郡王。
面對高演的舊部,他也沒有絲毫的吝嗇,反而是加大了賞賜,表示自己的寬厚與仁德。
特許安西將軍劉桃子持使節,進恆州刺史,都督三州軍政事。
夜裡,別殿裡燈火輝煌,在外頭的禁軍的戒備之下,高湛大口吃酒,整個人通體舒暢,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擔憂的事情了。
他開心的吃着酒,忽拉住身邊的祖珽,指着遠處空蕩蕩的一大片,問道:
“那個從天空走下來的女人是誰?”
“幫朕抓住她!”
ps:武成(高湛)酒色過度,恍惚不恆,曾病發,自雲初見空中有五色物,稍近,變成一美婦人,去地數丈,亭亭而立,食頃,變爲觀世音。之才雲:此色慾多,大虛所致。即處湯方,服一劑,便覺稍遠,又服,還變成五色物,數劑湯,疾竟愈。帝每發動,𫏐遣騎追之.——《北齊書·徐之才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