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一夢迴先秦
天統元年(564),二月。
幽州,漁陽郡,望海臺。
一望無際的海面上,大船緩緩靠近。
碼頭上的士卒大叫了起來,有人快步走上高臺,舉起了令旗。
碼頭停靠着許多大船。
外側是許多的建築羣,人來人往,有商賈們聚集,着實喧鬧。
有民夫推着車,載着滿滿當當的貨物,來回的走動着。
大船緩緩停靠在了岸邊,有水手們大叫了起來,有士卒舉起木臺階,兩旁以木板形成了一個簡陋的過道。
就看到兩位文士帶頭走出了大船,兩人穿的都頗爲厚實,身後有甲士跟隨,大步走下了船,兩旁的士卒們趕忙行禮拜見。
有官員領着許多人前來拜見,官員步伐匆匆,迅速來到了兩人的面前,行禮拜見。
“王公。”
“厙狄公。”
到來的兩人,正是王晞與厙狄顯安。
兩人看起來都不是很精神,畢竟剛剛經歷了許久的航行,尤其是顯安,整個人看起來都格外的落魄,鬍鬚雜亂,打了結,跟過去那模樣完全不同。
王晞看着面前的官員,剛準備開口,卻又愣住了。
面前這個官員,身材高大,神采奕奕,相貌英俊,看起來便不是尋常人,王晞總覺得這個人看着格外的眼熟。
“你是.”
“在下乃是衛將軍府度支屬丞,特意前來迎接二公。”
王晞狐疑的問道:“我們是不是見過?”
官員擡起頭來,輕笑了起來,“是見過。”
“王公,我喚作崔瞻,曾擔任黃門,跟隨在楊公左右.”
“哦!!我想起來了!楊愔的親信!”
王晞恍然大悟,可隨即又有些尷尬。
他笑了笑,“許久不見,崔君還好嗎?”
崔瞻平靜的說道:“多虧了二公的福,尚且無恙。”
王晞聽到這麼一句,氣氛更加尷尬,顯安開口問道:“崔君怎麼會在邊塞呢?”
崔瞻說道:“當初楊公被謀殺之後,我就被除官,免爲白身,我便回了老家,正好衛將軍在邊塞準備大治天下,他麾下的崔司馬寫信勸我前往,我便過去了,衛將軍不以我卑鄙,提拔重用,如今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來報答衛將軍的恩情。”
王晞跟顯安都沒有說話。
看着氣氛有些緊張,崔瞻笑着說道:“二公勿要怪罪,我這人最是不善言語,請二公與我來吧。”
他請兩人上了馬車,從官道上經過。
兩旁那人來人往的繁華景象逐漸打破了先前的尷尬氣氛。
“此處竟如此繁華?”
“這裡是當下北地最大的海碼頭了,每隔四十多天,都會有一隊商船從南邊趕來,尋常的小商船也不斷絕,都是來北地這邊做貿易的。”
“北地新建,有許多優惠,糧船布船等等是免車船稅的,市稅也是按着利潤收取,各地統一”
顯安搖着頭,“推行太難。”
崔瞻點點頭,“是啊,您看,那些就是推行太難的結果。”
崔瞻拉開簾,指了指遠處。
顯安看向了遠處,看到那裡樹立了許多旗杆,旗杆上是一顆顆的人頭,觀望着過路的衆人。
顯安也不害怕,他笑着撫摸鬍鬚,“果然啊,這治理天下,還是要利刀快馬纔好,只是坐在官署裡,左右找不出一把利刃來,誇誇其談,是治理不好的。”
顯安似是另有所指。
王晞輕笑了起來。
崔瞻卻像是完全沒聽出來,他繼續說道:“這些商品靠岸之後,就要送到丘水碼頭,換上水船,一路到燕都,從那裡再分別送往各地。”
“這些大船商隊,是廟堂的某位大臣做主,組織了諸多勳貴,官員,大戶所形成的,你不知道這些人有多厲害,他們甚至能說服太后家族來參與這生意,這幾個月裡,各類的糧食布帛那是源源不斷的往這裡運,他們還主動在我們這裡開採各類礦場。”
崔瞻搖着頭,“不愧是有利刃快馬的人,這掙錢的路子就是不簡單啊,北地的戰馬,皮毛,草藥,銅鐵,拉到南邊一賣,換取天大利潤,再用那些利潤來北邊繼續換戰馬銅鐵.他們甚至都沒有成本,所需要的就只是快馬和利刃,富的流油啊。”
“彭城王和趙郡王都壓不住他們,彭城王先前派人徹查,派去的人一個都沒活着回來。”
崔瞻緩緩看向了顯安,“您說呢?”
“要我說啊,最擅長做這種事情的,還是當屬崔君這般大族出身的,他們最是擅長把握商機了,勳貴皆是一羣莽撞人,哪裡能做主這樣的大事?頂多就是被人推上去,覺得自己掙了許多,實際上,還是君這般出身的人,拿走的最多啊,彭城王身邊大多都是這般出身的人,哪裡還能徹查清楚?”
兩人再次對視,都沒有說話。
崔瞻率先放棄了對視,他緩緩看向了遠處,“我們該上船了,過丘水,往燕。”
崔瞻前來這裡,並非只是爲了特意迎接兩人,他是來接收貨物的,當他們來到丘水碼頭的時候,這裡的船隻早已開始動身,一艘艘大船航行在水面上,載着滿滿當當的物資,前赴後繼,兩旁還有許多小船,打出各種各樣的旗幟來,顯安從未見過如此多的商賈。
他們再次上了艘船,前往燕都。
水路比陸路還是要快出了許多,運輸能力也更加強悍,若是要通過馬車來運輸這些東西,時日又長需要的馬車又多。
三人站在船頭,看着前頭那數不清數量的船隻,王晞和顯安一時間都有些無言。
顯安忽問道:“衛將軍這算是與南人私通嗎?”
崔瞻點頭,“算,我們將重要的戰略物資賣給那些商賈,大多數人都是賣去南國。”
顯安沒想到對方的回答如此乾脆,竟都不知該怎麼接話。
王晞終於不再沉默,他開口說道:“衛將軍也是沒有辦法,光靠着殺那些大戶,頂多能撐過冬天的,若要安置許多百姓,要接納亡人,要開墾耕地,挖礦,都需要糧食,大量的糧食.有些時候,爲了能做成大事,只能做些不願意去做的事情,當初我們輔佐孝昭皇帝的時候,也是如此。”
“我是挺敬佩楊公的。”
崔瞻沒有說話。
顯安沉默了片刻,感慨道:“楊公還在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他不在了之後,才得知他的重要。”
“當初他治理廟堂的時候,各地雖然糜爛,可廟堂尚且還能運轉,明面上不是這般的爛模樣,有惡人,可也有許多不錯的地方官,良牧,良縣令,比比皆是,廟堂裡賢才也不少.”
“等他逝世之後,士人們就都蜷縮了起來,似是徹底死了心。”
他無奈的說道:“當下的廟堂,便是最好的驗證,我觀廟堂上下,雖還有賢明的,可那些人竟都是宗室,再也找不出當初楊公時那麼多的外姓重臣良臣了”
崔瞻的臉色緩和了許多,“其實,孝昭皇帝還在的時候,大齊也有過好轉的趨勢,在各地開屯,解決糧荒,又提拔了許多人主要還是,太上皇登基之後,着實令人.不知所措。”
“太上皇辜負了孝昭皇帝!”
顯安的臉色在聽到太上皇的時候就變得冷峻,他說道:“當初孝昭皇帝身邊有許多心腹,又有外將支持,完全可以強行使太子上位,只是不願意再引發血案,這才讓太上皇繼承大位,可他上位之後,做了什麼呢?”
“早知如此,當初我便是死,也要說服高歸彥來擁立太子!”
說起高演和楊愔的問題來,崔瞻跟王晞顯安兩人會有些劍拔弩張。
可一旦說起高湛來,這三人的觀點就開始出奇的一致了。
“他重用一個賣臀的小人,那小人所提拔的,他都要去用,高阿那肱這樣的蠢材廢物都能得到提拔,反而是真正有才能的,他是一個都看不上!!”
“是啊,敵人大將殺了過來,他最先想的是要如何利用敵人的將軍來殺掉自己的將軍!!”
“在晉陽的時候,看到遠處的敵人,他的想法竟然是要跑!跑??”
“別說是孝昭皇帝了,就是濟南王在那裡,他都不會跑!!” “丟下城池跑路,讓自家的將軍死戰,自己趁機逃走,這也是君王能做出來的事情嗎?!”
三人當即有了共同話題,對着太上皇就是一頓抨擊,完全不在意這樣的行爲是不是不合乎禮。
話說開了,彼此之間的隔閡也就少了許多,收起了先前的不愉快,幾個人便有許多能說的話。
三人下了船隻。
早有士卒守在這裡,有人開始搬運物資,崔瞻還要負責記錄等等,暫時就無法陪伴兩人,他讓人帶着兩人暫且在燕都城內休息。
王晞和顯安坐在馬車上,看着兩旁的風光。
平坦的官道兩旁,連綿不絕的皆是耕地。
耕地上的百姓們格外的忙碌,有人在深耕,有人在除草。
這麼一看,遠處密密麻麻的,皆是農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還有孩童在田埂邊跑動。
王晞走了至少一個時辰,兩旁的耕地和農夫就沒有斷過,一直都有,幾乎成爲了固定的風景線。
王晞的眼睛越來越大,嘴巴也是如此,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遠處。
“幽州哪裡來的這麼多農民??”
像那鄴城,成安等清都之地,也算是人口重鎮,一個城動不動就是十餘萬人,論郡能達到百餘萬,已經是很厲害了,這邊一個州能不能到百萬那都不好說,可怎麼會有如此多的農民呢??
負責帶他們往燕都的是一個年輕小吏,做的板正,口音較爲古怪。
他嚴肅的回答道:“兩位公,幽州向來人多。”
“幽州人多?”
王晞一愣,隨即點點頭,“在邊塞之中,也算是人多,可跟中原比,終歸是少數,這麼這麼多的農戶?就是方纔,便有近萬人了吧??此處人口多少??”
小吏回答道:“我只是負責爲崔公跑腿記事,對當地的情況,並不知情。”
王晞哦了一聲,“你是崔氏出身?”
“不是,我是金河人。”
“那怎麼跟崔瞻?”
“上公有所不知,崔公是在將軍府當差,將軍府的吏是直接派發的,不是自己徵召。”
王晞很是詫異,“那你的俸祿?”
“是將軍府給。”
王晞看看向了一旁的顯安,顯安同樣驚愕,“那你原先是在哪裡當差?”
“屬下出身卑賤,家父曾爲人奴,飢寒交迫,將軍收服金河,救了我阿爺跟大兄,我一個兄弟去參了軍,我去了學室,後來考進了北朔郡任吏,做了些事,被舉薦,進了將軍府,如今就跟着崔屬丞做事。”
王晞沒有再詢問,只是繼續看向了兩旁的耕地。
顯安緩緩開口說道:“亡人和隱人。”
“天下各地都有很多亡人,那些大戶人家,更是有着數不清的隱人,衛將軍應該是將他們都給安置了下來,又將耕地授發下去,才變成了如此局面。”
王晞忽然間很是心酸。
“大齊的土地最是肥沃,人力也是最是充足。”
在開國之初,北齊在人口上吊打其餘二國,糧產等方面更是不用多說可越是往後,北齊的優勢就越來越低,相反,僞周的人口卻開始不斷的增加國力上的差距越來越小。
大齊的人口減少,還不是因爲死的太多,就是跑了或者被藏起來了,這導致,北齊的人口在很長時日裡都是一個秘密,根本查不清楚,官方都是沿用前朝時的人口數據,用這個數據徵收稅賦,堪稱荒誕,直到後來僞周攻破僞齊,強行徹查,這才解開了這個謎團。
顯安沒有在意王晞此刻的悲傷,他繼續說道:“另外,中原雖然有許多百姓,但是他們本身沒有耕地,開春播種都沒有管轄,全靠個人,你方纔注意到了嗎?每過百餘步,就能看到有吏站在一旁,手持文書若是我沒有猜錯,這些都是鄉野負責農桑事的田吏,中原那邊早就是虛設了.這邊卻能真正任用。”
“將軍府組織大量的農民,在官府的資助下進行開墾,合理的利用耕牛,耕地,糧種.”
顯安看向了王晞,“叔郎,你有沒有覺得,北地有些不太一樣?”
這不是廢話嗎??
王晞正要開口,忽又意識到對方話裡有話,他認真想了想,“你的意思是?”
“中原太過懶散,官府完全不作爲,所做的就只是強取豪奪,任由耕地荒蕪,任由百姓死傷.這裡的官府太過作爲了,甚至比文襄皇帝時,比前朝時都要作爲,吏補充的太實了,太完善了.有點像是古代”
聽着顯安的話,王晞再次狐疑的看向了外頭。
這一次,他終於知道那種違和感是從哪裡來的了。
方方正正的耕地,被規劃的一板一眼,每隔幾百步就能看到一個田吏,嚴肅的站在那裡,穿着樸素,臉色肅穆,遠處的百姓們也是規規矩矩的,全身的投入到勞作之中,格外的忙碌,除卻半大的小孩,沒有一個人是閒着的.道路邊聚集了一羣青壯,手持長棍,列隊往回走,似是剛剛完成了操練。
官道每過一里,就有驛吏領着驛卒在路邊巡視。
他又看向坐在面前的那個小吏,這傢伙穿着黑衣,筆挺的坐在那裡,一臉的古板跟嚴謹。
王晞猛地反應過來,他幽幽的看着對方。
“你們就差將頭冠梳到一側去了.”
這小吏顯然沒有聽懂對方的意思,沒有回答。
顯安此刻卻笑了起來,“你看懂了吧?”
王晞點點頭,“你不說我都沒反應過來,着實啊”
王晞指着遠處那些手持棍棒的年輕後生,問道:“後生,那些民夫都是要按時參與操練,其中健壯者要被挑選出來,擔任軍士,其餘人平日裡自保,若是遇到大戰事,就要被抽調出來擔任民夫,跟隨作戰,是不是?”
小吏重重點頭,“是這樣的。”
“您是怎麼知道的?”
“呵,我讀過些書我還知道你們這裡的軍戶有爵位呢!”
“並沒有爵位”
“哦?你們這裡的軍士建功立業,他家裡人是不是能得到各種優待?砍人越多,授予的耕地越多?”
“是。”
“這你們將軍這是立下大志向,要攻取長安啊”
馬車終於是來到了燕都城的城門口。
燕都不在燕州,卻是在幽州。
而幽州甚至都不在衛將軍的都督範圍裡,可這裡卻聽從衛將軍府的命令。
城門口的吏查看了他們的過所,一一覈實,方纔允許他們進城。
進了城,他們便直奔向了官署。
前來迎接他們的,是幽州長史,此人姓盧,叫盧明之,乃是前幽州治中路景融的兒子。
盧明之跟王晞等人稟告了姓名,而後說起幽州的事情來。
當下的幽州刺史,乃是新上任的宗室賢王,蘭陵王,高長恭。
他是自發的上書皇帝,請求往北部邊塞爲刺史,廟堂就安排他到幽州擔任刺史,治理邊塞大事。
作爲宗室,他可以跳出資歷的限制,畢竟他過去也當過肆州刺史,故而沒有任何的不妥,直接上任。
可此刻,蘭陵王並沒有前來與他們相見。
當王晞問起刺史在何處的時候。
盧明之急忙回答道:“刺史領着人往北部修建長城去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