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峴。
天邊下起來連綿不絕的小雨。
騎士們來回的飛奔,肆無忌憚的追殺着逃兵。
地面都在顫抖着,遍地都是屍體。
將軍樊毅騎着戰馬,手持馬槊,傷痕累累,甲冑都已經變形。
他的臉上滿是血跡,此刻正愕然的打量着周圍。
四面八方,皆是敵人的騎兵,此刻正肆意追殺着自己麾下的士卒,親兵們將樊毅團團包圍起來,長矛對準了外頭。
樊毅不明白爲什麼會這樣。
他奉命來擊破聚集在此處的齊軍,這些烏合之衆,早已被迫了膽,四處逃亡,根本不值得上心。
黃法氍就給了他五千步騎,其中騎兵僅有四百餘人。
當他信心滿滿的攻打敵人大營的時候,敵人的大營忽然被打開,有大規模的騎兵衝殺了出來。
這種感覺,就像是將兔子逼到地洞裡,而後伸手一抓,抓出了個獅子。
樊毅完全不明白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就記得自己下令攻城,下一刻,敵人的騎兵就發動了衝鋒。
樊毅從未捱過這樣重的拳頭,他從不曾見過如此兇猛的騎兵,自己那四百餘騎,在敵人的騎兵面前,根本就是紙糊的,一次交手就沒了。
隨後他們往中軍方向發動猛攻,爲首的那個人,猶如妖魔,左右橫突,無人能敵,直接打到了樊毅的面前,逼的樊毅轉身就跑。
樊毅擅長作戰,而武力偏偏是他的弱項。
南兵哪裡見過這樣衝陣的,只是片刻之間,他們的陣型就被這支騎兵完全撕毀,這些老卒們抵抗了好久,在軍官死傷殆盡之後,終於崩潰,開始四處逃亡,而與騎兵交戰,一旦開始逃,那就跟送死沒有什麼區別了,大家四處跑,四處逃竄,結果卻只是被騎兵追上,殺死。
樊毅被打懵了,恍惚之中,他這數千人已經沒剩下多少了。
齊人有這樣的軍隊??
有這樣的軍隊爲什麼不早早用出來??
爲什麼先前敗的那麼迅速,爲什麼到現在纔出來?
樊毅腦海裡有着無數個疑問。
但是他覺得自己是得不到答案了。
遠處那位猛將已經完成了幾個來回,在徹底撕毀了自己的防線之後,此刻又緩緩來到了自己的面前。
劉桃子盯着遠處的將軍。
這將軍的年紀同樣不大,眼裡滿是茫然,一看就是沒有經歷過被騎兵衝臉。
他舉起來手裡的馬槊,“投降不殺!”
樊毅猛地清醒了過來,他看向了左右的甲士們。
這些親兵們很是懼怕,連連後退,不敢靠近。
樊毅拔出了佩劍。
“葬送大軍,我之過也,豈能苟活?!”
“啊!!!”
“噗嗤~~”
樊毅長嘯了一聲,手裡的劍一閃而過,脖頸處噴射出血液來,當即從戰馬上重重摔落下來。
親兵們圍繞在他的身邊,抱着他的屍體,慟哭不止。
劉桃子皺了皺眉頭,放下了馬槊。
他看向了那些親兵們,低聲說道:“你們幾個,去將他的屍體還給黃法氍。”
齊軍正在清掃戰場,騎兵們正在進行修整。
大營之外,剛剛敗給了黃法氍好幾次的齊將軍長孫洪略此刻站在劉桃子的身邊,低頭哈腰。
長孫洪略是從揚州道行臺來的,作爲先鋒來攻打黃法氍,想要將他擊退。
可惜,他並非是黃法氍的對手,雙方在歷陽交戰,黃法氍直面擊潰了他的大軍,殺的他全面崩潰,城池沒能救下來,差點將自己都給送進去了。
好在,長孫洪略跑的夠快,他逃到了大峴,準備再跑到南譙州那邊,看看能不能進行適當的補充。
可他怎麼都沒想到,大將軍竟然會出現在這裡!!
當他得知樊毅進攻的消息時,嚇得瑟瑟發抖。
這位樊毅,就是正面擊潰他的那個人,黃法氍以樊毅爲先鋒,輕易的肢解了他的陣型,讓他的大軍前後不能接應,最終慘敗。
可劉桃子忽然領兵出現在後方,讓長孫洪略是激動的直想哭。
想起自己當初在行臺的時候還曾詆譭過大將軍,長孫洪略就想抽自己幾個耳光。
什麼他媽的國賊,這分明是我大齊第一名將!!
他狠狠的看着遠方,“可惜了樊毅這個狗賊,大將軍應當將他的頭顱砍下來,傳三軍,以鼓舞士氣!!”
劉桃子搖搖頭,“沒這個必要。”
劉桃子並非是個手軟的人,面對敵人,他不會吝嗇斬首,就如當初的楊忠。
但是,如果沒有鼓舞士氣的必要,那他也不會輕易去羞辱敵人的屍體。
當初在靈州的時候,軍隊經歷了很大的傷亡,急切的需要提升士氣,楊忠的頭顱就能起到讓全軍興奮的作用。
當下的山魈營,顯然是不需要用這樣的辦法來鼓舞士氣。
山魈營的士氣早在當初襲長安的時候就已經滿了!!!
長孫洪略急忙笑着說道:“大將軍仁義!!”
站在劉桃子身後的史萬歲不屑的瞪了他一眼,說道:“當初王將軍跟着祖公離開揚州道行臺的時候,就是你說‘叛將國賊,狼狽爲奸,不足掛齒’吧?怎麼今日不見那般硬氣呢?”
長孫洪略臉色大變。
他驚恐的看着劉桃子,急忙解釋道:“大將軍!!這都是謠傳啊!我當初,當初那都是受了小人的挑撥,這句話是別人謠傳我.”
他只當劉桃子等人都不知道這件事,沒想到,竟會被這麼戳出來。
劉桃子不太在意這些事情,他看向了長孫洪略,“你勿要駐紮在此處,領兵迅速撤離。”
“黃法氍的軍隊很快就會趕到,你不是他的對手。”
“那大將軍呢?”
“若是我們兩人聯手,未必就怕了他黃法氍我願意爲將軍先鋒”
“不必,你領兵回去就好。”
“你去跟盧潛他們匯合,給他們帶句話,讓他們勿要出兵,將軍隊都部署在合肥,無論黃法氍如何動作,都不要出擊,黃法氍如今最希望的就是他們能主動出擊。”
“只要你們能一同駐紮在合肥,黃法氍不能輕易拿下,那戰事則可成矣。”
長孫洪略當即低頭,“唯!!”
劉桃子迅速領着騎士們離開了這裡,史萬歲跟在他的身後,寸步不離。
在離開光州的時候,祖珽讓他發誓,要拼死保護大將軍的安全,絕對不能讓他出事。
王琳此刻正在遠處統計着交戰的結果,看到劉桃子前來,也是趕忙上馬。
王琳被劉桃子帶到了身邊,王琳在兩淮多年,無論是對自己人,還是對那些陳人,都格外熟悉,這是最好的嚮導也是劉桃子敢領着騎兵們四處跑的保障。
對陳國人專用寶具。
有這麼一個活地圖加萬事通,劉桃子便有底氣與敵人繼續周旋。
“多虧了王公,此番又擊敗了樊毅,黃法氍也不能輕易拿下合肥了。”
王琳盯着劉桃子猛看。
他從未見過能將騎兵用到這種地步的人,這就是真正的名將嗎??
他跟着劉桃子來到了南邊,這一路上,無論是行軍速度的把控,還是到達地方的時辰判斷,對敵人的狀態分析,對傷亡的預測,乃至襲擊的時機等等,這位都幾乎做到了滿分。
王琳過去也曾領過十萬軍隊,也曾像劉桃子這樣架空過皇帝,當過一方諸侯。
故他雖投奔了劉桃子,但是心裡多少還是有點自己的傲氣在。
覺得自己原先戰敗只是因爲忽然轉變的風不利於自己,論打仗,自己未必弱於劉桃子。
但是這次經歷了戰事,王琳瞬間明白了兩人的差距。
別的且不說,就說這領着騎兵作戰,自己跟他之間至少差了三個黃法氍!
史萬歲輕咳了幾下,王琳意識到自己失態,急忙低頭。
“還是因爲主公用兵如神。”
“連着三場大勝,想來局勢當會有巨大的轉變。”
劉桃子回頭,示意衆人跟上自己,以較慢的速度開始緩緩離開這裡,他們前進的方向乃是東。
劉桃子騎着黑風,嚴肅的說道:“徐,黃,吳三將,皆是強敵,此番雖然燒燬了吳明徹的糧草,殺死了他們部下的將領,殲滅萬餘人,但是並未傷他們根本。”
“吳明徹距離建康實在太近,而且南人不缺糧草,他收縮軍隊,駐紮在江浦,糧草不曾趕到,就不會輕易出征,不給我們任何進攻的機會。”
“黃法氍得知部將被殺,他定然也會穩紮穩打,時刻留意我們的舉動,不會輕易給我們機會。”
王琳若有所思“如此看來,能擊破敵人的唯一辦法,便是往西前去跟婁睿匯合,先將實力較弱的徐度擊破,而後南下面對二將?”
王琳之所以不確定,是因爲如今他們正在往東走。
顯然,劉桃子的想法跟他的有一定的出入。
但是在王琳看來,面對如此強敵,當下能解決的辦法只有一個,擁有更多的騎兵。
南邊各地的軍隊都是廢物,便是能湊出十萬二十萬,也只是給陳人送死而已。
就像方纔的長孫洪略,他領兵五萬,前來跟敵人交戰,結果被殺的只剩下萬餘人,四處逃竄。
這些郡縣兵根本不能當人看,南邊唯一有戰鬥力的,就是婁睿麾下的數千精銳。
這些是婁睿從鄴城帶出去的軍隊,非常的能打。
若是能與他們匯合,則兵力能上萬,而且戰鬥力方面不必太擔心,若是分別與幾個將軍作戰,王琳覺得還是有獲勝的希望的。
劉桃子平靜的說道:“若是我們最初就來與他匯合,或許能成,但是如今我們已經暴露,敵人不可能不做防備,他們是絕對不會允許我們跟婁睿匯合。”
“沿路的道路都會被黃法氍和徐度聯手阻擋,若是要繞過合肥,那敵人完全有時日合兵一處,到時候,我們便是有萬餘人,面對十餘萬大軍,如何能戰?”
王琳一愣,沉思了起來。
劉桃子說的也十分在理,他一時間竟也想不出對策來。
“將軍,那我們這是.”
劉桃子眺望着遠處,“騎兵之強,首先是在其速度上。”
他看了看天空,“這雨下了多少天?”
王琳一顫,“有四五日了”
“吳明徹的軍隊駐紮在江浦口,也就是過去的瓜步。”
“王將軍當初出來,走的就是這條路吧?”
“大將軍是說,滁水?”
“滁水一路往東,過秦郡南下進江。”
“瓜步地勢很低.一面靠山,一面靠江,一面靠滁水”
聽到這裡,王琳瞬間明白了劉桃子的意思,他整個人瞬間變得激動起來,摩擦着手,“對啊!對啊!此時又是雨季,若是我們能以滁水淹其城,吳明徹便是有數萬大軍,又能如何呢?!”
“大將軍英明!!”
“大將軍是什麼時候想到這一點的?!”
“當初聽您講述如何過來的時候,我便想到此處可以水淹。”
王琳深吸了一口氣,幾次握緊了拳頭,看向劉桃子的眼神愈發的複雜。
原來這纔是名將嗎?
劉桃子看向了王琳,“王公,我不曾在南邊打過仗,更不懂得這引水之事,吳明徹長期在南,我怕他會警覺,不知您是否能來幫我完成這件事呢?”
王琳哈哈大笑,“主公如此信任,豈有不從之理?”
他當即說道:“毀堤壩是做不到的,吳明徹定然會派人去守,使下游堵塞,讓水倒流也不可能,下游距離吳明徹太近”
“故而我們只能採用第三種辦法,在上游做堤壩,一點點的修築,在上游積累水源,而後再猛地摧毀,使滁水能衝淹敵人的大營!!”
“全憑王公做主。”
王琳接了命令,當即作爲嚮導走在了最前頭,他無數次的在滁水之上行駛而過,哪裡最適合設堤壩,沒有人比他清楚。
他們又繼續行軍十里地,到了一處水勢最爲迅速的地方,王琳這才讓衆人停下來,隨後,他要求士卒們在周圍砍伐樹木,取土做泥,要進行簡單的堤壩作業。
這件事說起來簡單,其實做起來格外的複雜。
要計算的事情很多,如何才能做到不被積累的水流給沖毀,如何能漸漸製成,不一下就徹底斷了水,讓下游的人輕易發現,又如何留下能迅速拆毀的引子等等。
王琳赤裸着上身,露出了結實的肌肉。
他低頭將下裳捲起來,親自抱着木頭往水裡走,士卒們正在往水裡敲打木頭,將木頭打進去,王琳則是一邊走,一邊計算着什麼,嘴裡不斷的唸叨着。
年長的王琳在此刻完全看不出歲月的痕跡,他比那些士卒們要有熱情,四處走動時而下水,又忽然上岸。
有幾個軍吏,一直都拿着紙張和筆,在王琳口述之後不斷的進行記錄。
王琳數次走上高處,查看遠處的水勢。
從始至終,劉桃子都一直跟在他的身邊,等到王琳做好事情,劉桃子便會很虛心的跟他請教。
王琳當然也沒有什麼好私藏的,這位過去的諸侯,再也不端着了,直接就跟山魈營的這些‘北胡’們打成一片,“主公,這木樁是最有效的,通常是十二步一樁,而後再以水流來進行計算,逐漸遞增,主要還是要看水,不同的水,要求是不同的,當初我在南方的時候.”
王琳侃侃而談,劉桃子聽得也格外認真。
“這水流是有規律可循的,甚至能通過水中的魚來進行判斷,就如這滁水,主公你看”
衆人都在忙碌,王琳邊說邊幹活,劉桃子也不例外,也效仿王琳,脫掉了上衣,就開始跟着將士們來進行修壩。
一直做到了夜晚。
衆人就在此處休息。
天邊的星辰格外的明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王琳坐在篝火前,烤着身體,衣冠不整。
看着面前的火焰,王琳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劉桃子和史萬歲分別坐在他的對面和左邊。
“王公似是怕火?”
史萬歲忽開口問道。
王琳抿了抿嘴,眼神逐漸變得悲傷,劉桃子朝史萬歲搖搖頭,史萬歲急忙低下頭,“是我多言。”
“無礙。”
“當初,我領着十萬大軍,跟陳人作戰,那時,我麾下皆是精兵強將,我連着數次擊敗強敵,光是大樓船,我麾下就有八艘!”
王琳的臉上浮現出了一抹笑容來。
“那時的陳人聽到我的名字便嚇得逃走,不敢與我交戰。”
“什麼侯安都,什麼周文育,徐度,吳明徹,黃法氍,都是我的手下敗將”
“我曾以十萬大軍排開在水面上,告知麾下,當初的溫太真又算什麼呢?”
“我記得當初是西南風”
“夜裡,卻忽然颳起強烈的東北風,我的舟艦都被毀壞,擱淺在沙灘上,無法返回。”
“我只能撤退,後來我再次進攻,我記得,是西南風,我以爲得到神助,全力出擊誰能想到,敵人竟出現在我的身後,火攻,竟燒燬了我自己的船隻.”
“士卒們再也不願意跟隨我了。”
“我就像個喪家之犬,逃到了齊國。”
風忽然颳起,王琳再次茫然的看向了天空。
史萬歲看着這壓抑的氛圍,忽開口說道:“王公,您勿要悲傷,往後有機會,我定爲你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