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
城門敞開,許多馬車在城門口排成了長龍。
在騎士們的叫喊聲之中,馬車緩緩往外行駛而去。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這些馬車上蓋着氈布,厚厚的裹成了一團,整個車都被壓的有些下沉,發出了陸陸續續的呻吟。
老馬吃力的拉着車,在車伕的鞭撻下不斷的往前邁開長腿。
這些車隊朝着各個不同的方向前進,數量極多。
士卒們大多都很興奮,晉陽兵喜歡作戰,他們喜歡軍功。
在正式宣佈出征之後,段韶就開始派人往要進攻的各個地方輸送‘糧草’。
總之,要大舉進攻的模樣是活靈活現,格外的逼真。
趙彥深站在城牆之上,眺望着行駛而去的那些馬車,此刻,他心裡都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總覺得這件事有些過於離奇。
段韶不信任自己,卻又將大事全盤托出。
就好像.是有意讓自己泄露消息。
而他說要假裝攻打敵人,可如今卻整日都在跟將軍們商談着出兵的事情,這些糧車一一離開,趙彥深知道晉陽沒有糧草,可萬一還有自己不知道的呢?
趙彥深跟祖珽合作已經有很長時日了。
早在當初祖珽剛剛到達朔州的時候,就已經派人跟老趙取得了聯繫,趙彥深經歷過許多事,是羣臣之中最擅長保命的。
他在暗中跟祖珽合作,提供了不少消息,做了不少的事情。
段韶的反應讓他有些懷疑。
他懷疑段韶是不是在設局,假裝出兵,實際上要帶天子去南邊,還是說假裝帶天子去南邊,實際上卻要分散桃子的兵力,而後真出兵?
趙彥深哪怕知道國庫的情況,也不敢對段韶輕視。
這個男人,常常會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是劉桃子親自前來,趙彥深都不敢說劉桃子能穩贏段韶。
這是真正身經百戰,且百戰百勝的第一名將。
趙彥深很厭惡這樣的感覺。
他從神武帝時期活到了現在,他的上司,他的朋友,他的晚輩,死的死,傷的傷,廢的廢,只有他,一直頑強的活到了現在。
他一直都深知該如何活下去的道理,面對不同的皇帝,都能全身而退,能陸續被高歡,高澄,高洋,高演,高湛,高緯等各類皇帝們所看重,沒有被責罰過一次,沒有被毆打過一次,堪稱恐怖。
而他最擅長的便是去揣摩對方的行爲,就連高洋,他都能略微揣摩一二。
但是如今面對段韶,他卻有些想不通對方的目的,或許也是因爲這一次他是被直接推到了最前頭,沒有能拉扯的空間。
就在老趙皺眉沉思的時候,有甲士匆匆來到了他的身邊。
“司徒公,陛下召見。”
“啊。”
趙彥深瞬間恢復了原先的面目,有些呆滯,不算太機靈的遲鈍臉,他點點頭,就跟着甲士走下了城牆。
城內格外的混亂,四處都是奔走的士卒和官吏,他們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
趙彥深鑽進了馬車內,隨後開始閉目養神。
外頭的嘈雜聲,他也只當是聽不見。
當馬車停下來的時候,趙彥深方纔走下馬車,目不斜視,直接走向了皇宮。
此刻,大殿之中。
小皇帝高儼茫然的坐在上位,面前只有段韶一個人,再無他人。
高儼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驚愕的看着面前的大司馬。
段韶平靜的說道:“陛下,臣向來不說謊,事情就是這樣。”
“若是陛下覺得懼怕,覺得不捨,臣也絕對不逼迫。”
他擡起頭來,再次看向小皇帝,“臣所說的這些,陛下能明白嗎?”
高儼閉上了嘴,輕輕搖頭。
“大司馬,我纔剛剛開始讀書,只讀完了《禮》和《史記》,《尚書》實在讀不下去,《三國志》剛剛讀了一半.對您所說的局勢,天下大事,利弊之說,我實在是聽不懂。”
段韶的眼裡閃過一絲落寞。
高儼卻又急忙說道:“不過,我知道您懂的這些大事就夠了。”
“我會聽大司馬的,大司馬要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絕不會拖累大司馬。”
段韶驚愕的擡起頭來,看向面前的小皇帝。
高儼認真的說道:“古來治理天下的君王,自己可以不懂得大事,但是要能挑選能懂大事的人來輔佐自己,當初父親還在的時候,就常常驕傲的對我們說,晉陽有大司馬坐鎮,不必懼怕任何宵小。”
“皇宮內的侍衛們提起大司馬,都說您是天下無敵的將軍,卻能愛惜麾下的士卒,不會欺辱他們。”
“我願意相信大司馬!”
這次,卻是段韶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小皇帝。
面前這個小皇帝,只有九歲。
段韶的孫子都比他要大。
段韶的臉色忽變得有些複雜,他打量着面前的皇帝,嘴脣顫抖了許久,到最後,也只是長嘆了一聲。
“唉”
神武帝的後人之中,誕生出了各種各樣的人,有畜牲,有瘋子,也有驚才豔豔的俊傑,有些時候,這三者是共存的。
“陛下,這件事,尚且不能告知任何人.”
兩人說了許久,方纔有士卒進來稟告,趙彥深前來。
段韶就讓甲士將他帶進來。
趙彥深入內,畢恭畢敬的拜見小皇帝,一點都沒有因爲對方的年紀而輕視對方。
段韶板着臉,站在一旁,嚴肅的說道:“陛下已經答應了,當下我們部署在陽曲的軍隊準備與敵人交戰,我會帶着陛下前往那邊,親自坐鎮前線,有陛下在那裡,定然能鼓舞士氣,擊破敵人!”
趙彥深看向了小皇帝。
高儼適當的表露出了些懼怕,“大司馬,不會出事吧?”
“陛下不必擔心,只要臣還在,就不會有人能傷害到陛下。”
段韶最後看向了趙彥深。
“趙公,那就按着我們所說的來辦吧。”
趙彥深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而後,段韶就將小皇帝丟給了趙彥深,讓趙彥深來安撫好太后。
趙彥深本來以爲太后是絕對不會同意小皇帝離開晉陽,前往前線的,只是事情的發展跟他所預判的有些出入。
太后並不反對這件事,,或許是知道自己的反對在段韶面前沒有任何的用處。
她就這麼答應了,還反過來勸說高儼,讓高儼聽段韶的話千萬不要跟他頂嘴。
太后不反對,國內就更沒有什麼人反對。
羣臣們之中,已經找不出人,大多都是經過嚴選的畜牲,而將軍們,哪裡又在意這個匆匆被放上來的小皇帝。
次日,天剛剛亮,段韶就讓小皇帝鑽進來了馬車,而後悄悄離開晉陽。
趙彥深再次站上了城牆,看着段韶領着那些晉陽兵,往前線的方向前進。
他們同樣帶走了不少的糧食,而這次,馬車卻沒有原先那麼的沉,這應當是真正的糧草?
直到這一夥人馬浩浩蕩蕩的消失在了北面,趙彥深都不曾從城牆之上走下來。
天空之中又有飛鴿撲閃着翅膀,一躍而過。
趙彥深眯起了雙眼,盯着那飛鴿。
飛鴿穿破了天空,以一種優美的姿勢在半空之中劃過一道道曲線,時而往上,時而往下,時而傾斜,就這麼穿過了無數的村莊,山林,營寨,朝着西邊一路飛去。
汾水岸營。
天色陰沉,冷風吹動着地上那些沾血的灌木。
灌木之中,一具具屍體被平鋪在地上,有士卒正在挖坑,將這些屍體丟進去掩埋。
遠處有騎士們正在安撫戰馬,進行餵食。
大營內外,此刻都被全副武裝的甲士們所控制起來,有人正在抱着小船,往汾水之中走去,將一艘艘小船掛在此處,有人則是揹着袋子,正在兩旁修築工事。
大家都很忙碌。
岸邊箭塔之上,周將李穆正在輕輕擦拭着佩劍上的血漬。
副將站在他的身邊,警惕的望着周圍。
夜色之下,整個水流都顯得有些混濁。
四處寂靜無人,只能聽到自家甲士所發出的那些悉悉索索的聲音。
副將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看向了李穆,“將軍,明日真的能接到人嗎?我們此刻可是深入敵境姚雄很快就會發現這一點,姚雄可不好對付啊。”
“我們才千餘人,要是被他堵在這裡,怕是回不去了。”
李穆這纔看向了他眼神冷漠。
他們來這裡是爲了做一件事情。
事情不大,就是來接齊國的皇帝離開齊國而已。
鬼知道李穆得知這個命令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想法,他一時間都懷疑這是不是宇文護的命令。
再三詢問,方纔得知是韋孝寬的命令,是自家皇帝所同意的。
李穆原先跟隨楊忠作戰,楊忠戰死之後,他就被宇文護趁機免去兵權,直到宇文邕上位,他纔再次得到了領兵的機會。
這次,他奉命領着一萬步騎,湊出不少的糧草,進駐到齊國的平陽附近。
這對周人來說,也是老操作了,雙方作戰,平陽往往都是第一個淪陷的。
當初達奚武配合楊忠討伐晉陽的時候,達奚武就是坐鎮在平陽,遲遲沒有前往晉陽,方纔導致楊忠落敗而歸。
李穆在到達平陽之後,卻沒有再領着大軍強行北上。
因爲他們面前還有個吐奚越以及姚雄。
在得知了具體的時日之後,李穆召集了最精銳的千人,一路急行軍,繞開了姚雄的方向,火速趕到了汾水岸,也是當初楊忠選擇撤離的方向之一。
從這裡可以進攻陽曲,也可以進攻晉陽。
但是就以這千人,打誰也打不過。
不過,他們來這裡也不是爲了打城池,就是單純的爲了等人。
只要人一到,他們接上對方,而後護送着他們擊敗姚雄回到平陽,就可以直接離開了。
李穆再次想起了韋孝寬的諸多安排。
哪怕死了也不能耽誤這件事,必須要成功。
這次廟堂狠下心來,咬着牙拿出了一萬人來讓他出徵,因爲先前的潰敗,便是這一萬人的出征,都已經是非常的吃力,絕對不能失敗!
看着有些懼怕的副將,李穆平靜的說道:“姚雄要駐守的地方實在太多,他不只是要防着我們,還要防着晉陽。”
“晉陽雖然沒有糧食,但是並不是完全無法出征,邊打邊搶,還是能打的。”
“他不會安排太多的軍隊來與我們交手,便是出征,也不可能帶着所有的大軍前來,不必擔心。”
“韋將軍也說了,若是事情有變,可以撤離,對段韶也不能輕易相信。”
這位副將乃是皇帝所安排的親信,就是來盯着李穆的,宇文護雖然不在了,可他的作風卻還在,唯一能讓人接受的是,這次派來的人,不會再胡亂插手軍中事,儘管還是不太老練,至少能聽得進話,不會亂來,這就比宇文護要強太多了。
宇文護不能輕易相信這些大將們,而宇文邕同樣也不會完全相信,頂多比宇文護收斂些。
聽到李穆的這些話,副將也就不再多問了。
李穆隨後令人換上了齊國軍隊的衣裳,開始做好迎接的準備。
當下的齊國跟過去明顯有很大的區別,嚴苛的官吏體系之下,想要像過去那樣在敵人境內長途跋涉是不太現實了。
臨汾郡。
軍士正在城外聚集,有許多騎兵從遠處出現,頻繁的進出城池。
城內縣衙官署內。
姚雄人高馬大的坐在上位,姚雄的鬍鬚變得越來越大,那鬍子幾乎蓋住了嘴脣,不張開嘴基本看不到嘴脣,而一張開嘴,那鬍子都往嘴裡扎,兩旁的鬢毛也是如此,又粗又密,配合那下須,擰成了一團,一路覆蓋了脖頸。
他穿着精緻鮮豔的官服,穿着跟相貌半點都不般配。
此刻,他的面前擺放着許多文書。
兩旁則是坐着許多的官員們。
姚雄就像是個什麼大人物一般,倨傲的坐在上位,眼神掃過下方的衆人,也沒有人敢跟他對視。
“昨晚,有周人繞過石樓,到了鄔澤邊奪營!!”
“我明明下了令,沿路的守將都要警惕敵人過境,及時點燃烽煙!!”
“石樓駐將自以爲是跟隨兄長多年的親信,就敢這麼怠慢!!”
“即刻罷免守將孫基虎的官職!將他押進囚車!戰後處置!”
姚雄的聲音極爲洪亮,每一句話都像是吼出來的,令人驚懼,他最後看向了麾下一人,“李乞虎,你來接替他!這狗日的不成大器,我看他應當改名叫基犬纔是!”
李乞虎急忙起身,朝着姚雄一拜,“唯!”
“你到了石樓之後,就沿路設防,勿要讓敵人再從你這裡跑掉!我給你四百人馬,加上石樓的軍隊,夠用嗎?”
“夠了。”
“很好。”
姚雄看向了其餘衆人,“看來消息是真的,周人向來狡詐,若是沒有充足的把握,他們是不敢就這麼派人到我們腹地的!”
“進攻是假的,勾結周人纔是真的!”
“段韶勾結周人,暗中投奔敵人,決不能輕饒。”
姚雄的手指輕輕釦打着面前的木案,“即刻將鎮守各地的軍隊都往臨汾附近調遣,我們不能就這麼看着段韶逃走。”
“他們昨晚出發的,那今日肯定就是要合兵,平陽方面的敵人是不會看着我們去出征的,若是我沒有想錯,他們今日就會向我們方向進攻,牽扯我們,形成前後夾擊。”
“李穆乃是悍將,段韶更是在他之上,不可輕視!”
姚雄令人將輿圖拿出來,放在了自己面前,認真的觀摩了起來。
當下的姚雄,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只知道欺負人的契胡散吏,他跟着劉桃子,幾乎參與了劉桃子所發動的每一場戰事。
有的將軍是天生的名將,而有的名將,則是一場場廝殺所磨練出來的。
想要取得天下,一個縣的人才就足夠了。
一次次活命,一次次積累經驗,完成從各類職業到名將名臣的華麗蛻變。
縣吏通過磨礪能成爲宰相,樂師能成爲名將,屠夫能成爲悍將.
姚雄分析起來敵人的部署,“當下我們夾在二者之中,是好事也是壞事。”
“我們不能被敵人牽着走,當下最重要的不是要擊破平陽的敵人,而是要抓住段韶,我決定留下一個人來鎮守此處,親自領着大軍前往鄔澤抓捕段韶。”
“便是臨汾失守,也不能讓段韶逃脫,一個段韶的危害,遠遠大於敵人攻佔十個郡縣!”
姚雄巡視了一圈,“獨孤將軍。”
獨孤節急忙站起身來,朝着姚雄低頭行禮。
“此處的防務,我要交給你來操辦。”
獨孤節有些愕然,他過去都是跟寇流作戰的,被劃分到姚雄麾下還不久,雙方不算太熟悉。
姚雄認真的說道:“我看過你操練軍隊,很不錯,我離開之後,你就死守城池,無論敵人做什麼,都勿要出來,能守多久就守多久”
姚雄開始一一部署戰術。
面對前後的敵人,面臨圍毆的風險時,他決定採取‘一頭堵一頭攻’,不能同時出兩拳,那就將重心放在最主要的目標身上,哪怕後背捱了幾拳,也要先咬着牙將目標給打死,然後再轉身去對付下一個。
同時他還要求在東邊的吐奚越迅速靠近晉陽,切斷對方的退路。
當天,姚雄就領兵離開了臨汾,朝着李穆的方向行軍而去。
同時,平陽的大軍也開始迅速往臨汾逼近。
臨汾急忙收縮兵力,主動放棄一些關卡,用以防守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