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孫二人在府上睡得很舒坦。
可待在皇宮內的人,卻無法入眠。
首先是劉娥。
劉娥自以爲逃回了寢宮以後,趙禎、寇準二人會幫她擋下趙元佐。
卻沒料到。
趙禎、寇準皆沒有出手阻攔趙元佐,任由趙元佐殺到了她的寢宮。
趙元佐殺到了她寢宮門口以後,點燃了她寢宮四周的其他幾座宮殿,着實嚇了她一跳。
熊熊的烈火。
滾滾的濃煙。
讓她清晰的感覺到了死亡的臨近。
更讓她感覺到絕望的是,當她想找個人商議一下的時候,才發現。
晏殊在趙元佐殺到了她寢宮的時候,渾身直哆嗦,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口。
而夏竦那廝,在陪着她逃往寢宮的路上,不見蹤影。
而那些宦官、宮娥們,一個個跪倒在地上,只會渾身發抖,卻沒有一個能幫她出主意的。
她只能乾坐着在寢宮裡,感受着內心升起的一絲絲煎熬,不斷的放大,再放大。
死亡,並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等待死亡一步步臨近的時候。
那種煎熬。
那種恐懼。
讓人難以忍受。
劉娥在宮裡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趙元佐點燃她的寢宮。
她驅趕着宮娥出去試探。
驅趕着宦官出去試探。
每一個宮娥,每一個宦官,離開以後,就再也沒回來。
寢宮,似乎變成了她的牢籠,她變成了那一隻待在牢籠裡,等待宰割的羔羊。
當寢宮裡的宮娥、宦官們只剩下不到四十多人的時候,她再也不敢驅趕人出去試探。
她和宮娥、宦官、晏殊,孤坐在寢宮的大殿內,徹夜難眠。
沒人敢睡。
因爲她們害怕,自己睡着了,趙元佐會點燃寢宮,讓她們悄無聲息的死在烈火當中。
也害怕自己睡着了以後,趙元佐會提着一柄染血的長劍,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她們背後,一點一點的割下她們的頭顱。
寢宮門口的趙元佐,同樣沒有睡。
他胸膛裡燃燒着熊熊的怒火,腦袋前所未有的清醒,根本睡不着。
今時、往日,所有所有的回憶,不斷的在他心頭縈繞。
像是一根根柴薪,填進了心頭,促使着心頭的那股怒火,燃燒的更旺。
昔年。
他的皇祖母,他的皇伯父,他的父皇,他的皇叔,他的堂兄堂弟,他的兄弟姐妹,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在宮裡長嘆飲宴。
慈祥的皇祖母,喜歡拉着他和他堂兄的手,讓他們分別坐在兩側,把最好的吃食分給他們,和善的告訴他們,兄弟們在一起,一定要和和睦睦、親親善善的相處。
他皇伯父、他父皇、他皇叔,兄弟湊在一起,杯盞交錯,爽朗的笑聲傳遍大慶殿。
年幼的堂弟妹、年幼的弟妹,在大慶殿內歡騰、跳躍、追逐、打鬧,十分開心。
那時候。
一大家子人在一起,真的很幸福。
可所有的幸福,在他皇祖母過世以後,就變了。
他的皇伯父莫名其妙駕崩在寢宮內。
他的父皇莫名其妙的代替了他的堂兄,坐上了皇位。
有人告訴他,他父皇之所以登上了皇位,是因爲他父皇謀害了他的皇伯父。
他憤怒的找到了他父皇去質問,卻沒有得到一點兒迴應。
緊接着。
他的堂兄隨着他的父皇出征,發生了譁變。
回京以後。
他的堂兄爲了自證清白,自縊而亡。
有人又告訴他,他堂兄之所以會自縊而亡,是他父皇編排的一齣戲,爲的就是逼死他的堂兄,免得他堂兄伺機篡位。
他再次找到了他的父皇,逼問此事。
依舊沒有得到半點回應,甚至還捱了板子。
緊接着。
他的堂弟暴斃而亡。
他皇叔因爲密謀造反,舉家被髮配到了房州。
原本幸福的一家,自此分崩離析。
不需要別人告訴他,他也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在向父皇質問無果以後。
他點燃了自己居住的東宮。
藉此向他的父皇示威。
也藉此告訴所有皇家子弟,皇位真的沒有親情重要。
他因爲被罷黜了太子之位,淪爲了一介草民。
但他無怨無悔。
因爲在他火燒了東宮以後,皇家就再也沒出過什麼爲了爭奪皇位而喪命的事情。
他原以爲。
血淋淋的皇位爭鬥,會因爲他火燒東宮,而消聲滅跡。
卻沒想到。
這種事情再次發生在了他眼前。
他的嫡親弟弟,爲了跟他的侄子爭奪皇位,失去了性命。
他胸膛裡平息了多年的怒火,再次被點燃。
燃燒的比之前更加猛烈。
上一次。
他只懲罰了自己,火燒了東宮,扔下了太子之位,未殺一人。
他心懷仁慈,卻沒能阻擋此類的事情再次發生。
這一次。
他準備用最殘酷的手段再次告誡所有人。
他拄着長劍,站在劉娥寢宮門口。
不論是從寢宮裡逃出來求饒的,還是被趙禎派遣過來說好話的,皆成了他劍下的亡魂。
他殺到了寢宮裡無人敢出逃。
他殺到了無人敢來勸解他懲罰劉娥。
垂拱殿內。
趙禎坐在一張沒有雕刻着龍頭的椅子上,雙眼無神的目視前方。
在他身側,曹皇后在低聲哀嘆。
在他面前。
楊太妃、李太妃,在紛紛出聲爲劉娥求情,請求他去救出劉娥。
在他不遠處。
御女郭氏,被兩個宦官架着,陳琳拿蒼老的手,狠狠的在郭氏臉上扇着巴掌。
郭氏臉頰紅腫,口吐鮮血,低聲哀嚎。
卻無人理會。
就在剛纔,楊太妃、李太妃紛紛趕過來爲劉娥求情的時候。
郭氏蠻橫的闖進了垂拱殿。
當着所有人面,大聲向趙禎抱怨,宮外的廝殺聲,驚擾了她養的小寵,她要讓趙禎再幫她找一個更好的,以安她的心。
不等趙禎開口。
李太妃下令,掌嘴三十。
楊太妃下令,再加三十。
於是便有了現在的場面。
往日裡異常寵愛郭氏的趙禎,此次卻並沒有開口爲郭氏求情。
御階下。
文武大臣分兩班站着,如同鵪鶉一樣垂着腦袋,一句話也不說。
文武大臣當中,除了早就脫身的寇準祖孫外。
劉亨、朱能、狄青、朱由也不在裡面。
劉亨去準備捉拿叛黨、抄家等事宜。
朱能、狄青、朱由等人分別依照自己的指責,出去做戰後的善後工作。
除此之外。
其他的文武大臣,皆在垂拱殿內,一個也沒有少。
他們可不似寇準,有資格在不經過趙禎允許的情況下,從垂拱殿內溜走。
趙禎不允許他們走。
他們就只能待在垂拱殿裡。
哪怕是要死了,也要死在垂拱殿裡。
面對着楊太妃、李太妃二人苦苦哀求,趙禎揉了揉眉心,哀聲道:“小娘娘,娘娘,你們只是讓朕去救大娘娘,可朕怎麼去救?
大皇叔堵在大娘娘宮門口,寸步不讓。
朕如何去救人。”
李太妃沉聲道:“一個臣子,堵住當朝太后,那怎麼使得,官家應當治他。”
趙禎無奈的道:“怎麼治?派人抓了他,還是派人殺了他?他若是死在了宮裡,您讓朕這個皇帝怎麼當下去?
朕死了以後,又怎麼去面對父皇,太宗皇帝?
若是傳揚了出去,天下百姓又會如何看朕?
八皇叔作亂而死,大皇叔被朕逼死?
朕在做什麼?
剷除異己嗎?
天下間萬民,會把朕當成一個心狠手辣的皇帝。
他們又怎麼會對朕心生敬意?
朕又如何凌駕於他們之上?
讓他們心服口服的讓朕治理?
再者說,太師剛纔幫朕處理政務,已經罷了大娘孃的太后之位。
如今大娘孃的身份,在楚王之下。
又如何以君臣之規處置。
難道要讓朕失信於天下人?”
李太妃聽完趙禎這一席話,有些六神無主的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她出身低微,入宮以後,先是伺候在劉娥身旁,隨後又被幽居在深宮多年。
沒太多見識,也沒多少權謀心思,朝野上下的許多門道,她知道,但不熟。
她心裡只在意趙禎。
求趙禎救劉娥,也是爲了情誼。
可救劉娥會影響趙禎名聲的話,她又不願意。
所以陷入到了糾結當中。
楊太妃比她聰明,入了垂拱殿以後,從沒說過讓趙禎硬拿趙元佐的話。
反而在一旁低聲勸誡,“如今楚王只跟官家你親近,你去求一求楚王。縱然不能讓他放過姐姐,也能讓他鬆一鬆口,讓咱們送一些吃食、水進去。”
楊太妃心裡也清楚。
事情鬧到了這一步,劉娥再想出現在人前,就很難了。
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辦法從趙元佐手裡保住劉娥的性命。
只要能保住劉娥的性命,就足夠了。
至於趙元佐會不會堵着劉娥,讓劉娥一輩子也不能出宮門。
那也只能認了。
趙禎聽聞此言,哀嘆了一聲,“朕差遣了十幾個人過去找大皇叔說項,皆被他斬於劍下。朕也想自己過去,可朕怕大皇叔見到了朕,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
適才,大皇叔跟朕說,真要是敢送水、送吃食到大娘娘寢宮,他就火燒了大娘孃的寢宮,燒死大娘娘。”
楊太妃咬着牙,低聲道:“官家還有沒有想過其他的法子?”
趙禎坐在椅子上,沉吟了許久。
“如今能解決此事的,恐怕就只有寇太師了……可寇太師明知道此事麻煩,已經逃了,再想請他回來,可就難了。”
趙禎見李太妃要張嘴,趕忙又補充了一句,“寇太師乃是三朝老臣,輔佐朕多年,功成身退,亦然成了聖賢。他若是不來,朕也沒辦法強請。”
趙禎知道,他這位親孃,性子太直,嘴太快。
爲了維護他,爲了幫他解憂,那是什麼話都敢往出說。
“那可如何是好?”
李太妃苦着臉,焦急的搓了搓手。
楊太妃咬咬牙,哀聲道:“若是姐姐被人逼死在宮裡,我這心恐怕一輩子也不得安寧,官家的心怕是也不會安寧。”
“罷了……”
趙禎起身。
“朕親自去請!”
楊太妃、李太妃聞言,皆是一愣。
李太妃嘀咕道:“你是當今官家,親自去請一個臣子,像什麼話。”
趙禎嘆氣道:“朕不親自去,他不會入宮。”
李太妃剛要張嘴。
楊太妃低聲道:“我朝唯一活着的聖賢,有資格讓官家親自去請。此事傳揚出去,也是一段佳話。”
李太妃果斷閉上嘴。
垂拱殿內。
文武大臣們聽到了趙禎要親自去找寇準,如蒙大赦。
齊齊躬身高喊。
“官家英明!”
此前他們一言不發,就是怕趙禎點名讓他們去趙元佐面前試劍。
如今趙禎要去請寇準。
他們心裡擔憂的事情,自然迎刃而解。
文武大臣們齊齊吹捧着趙禎。
趙禎看他們,卻猶如看一羣棒槌。
“近百臣子,加起來不如一個寇準,朕還真是養了一幫子‘好官’……”
趙禎心裡嘀咕了一句。
讓人準備了車架,鋪開了儀仗出了宮。
由於叛亂剛剛平定,尚有一些零星的叛軍在汴京城裡遊蕩。
所以護送趙禎出宮的隊伍,十分龐大。
除了原有的御龍直以外,還有御前衛、金甲衛、三千禁軍、四千虎字軍火箭兵。
一行人到了馬行街,瞬間將馬行街堵的死死的。
趙禎到了寇府門前以後,守在寇府門前的虎字軍將士趕忙施禮。
他們一個個要高喊,卻被趙禎擡手製止了。
趙禎讓人叩開了寇府的大門。
在寇府裡爲數不多的僕人們驚愕的目光中,邁步進入到了寇府。
御龍直手裡挑着的燈籠,一瞬間照亮了寇府前院。
趙禎望着寇府前院,有點發懵。
空蕩蕩的寇府前院,比狗舔過還乾淨。
“太師爲了辦學,變賣了家當?”
趙禎心裡突然泛起了一絲酸楚。
只是這酸楚還沒有在心裡存留多久,就聽陳琳在他耳邊小聲的道:“官家怕是忘了,寇工部手裡握着的各項生意,日進萬金……”
趙禎一愣,心中的酸楚緩緩褪去,指了指寇府前院,一臉疑問。
陳琳趕忙解釋道:“自寇太師成了聖賢以後,前往寇府求見的人絡繹不絕。寇太師和寇工部就躲到城外瑞安鎮去住了。”
“你快幫朕找找,看太師在不在府邸內。”
“奴婢這就差人去找。”
“太師若是睡了,莫要驚擾了太師。”
“奴婢明白。”
“……”
事實證明。
有些事躲是躲不過去的。
縱然躲得了一時,遲早也會找到你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