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暫時不搞攤丁入畝,因爲貨幣改革更爲棘手。
朝廷想用銀元和銅錢,漸漸代替四川鐵錢,但執行起來實在太困難了。
不能直接廢除鐵錢,否則四川必然生亂,無數百姓的財產將會清零。
而如果要循序漸進,富戶又成爲最大阻礙。
他們會蒐集市面上的銀元、銅錢,藏在自家地窖裡傳給子孫。
北宋初年改革四川貨幣,就是這樣被搞砸的,扔再多銅錢進四川,都被富戶悄悄囤積起來。氣得北宋朝廷直接擺爛,而且下令銅錢不得入川,以防把各省銅錢捲入四川這無底洞。
內閣和戶部牽頭去年制定了四川(及漢中)貨幣騰換方案。
第一,關閉邛、嘉、雅、利、夔、眉、益七地鑄錢監,今後四川不再鑄造鐵錢。
四川(及漢中)七大鑄錢監,改爲冶煉鋼鐵、打造鐵器。其中五監轉爲私營,剩下兩監轉爲打造兵甲。
這裡所產的名山茶,是宋代茶馬交易的拳頭產品,深受草原各族首領的喜愛。
旁邊一個穿着褐衣的漢子說:“弄不錯,這裡私鑄鐵錢四個月了。對外說是冶煉生鐵、打造農具,其實在悄悄鑄造鐵錢。官家是聖人,對名山百姓有大恩,官家說不準鑄私錢,那就肯定是犯法的!”
……
官運改爲商運,立即就不死人了,就算死人也屬於意外。
一趟來回,死者近半。
大明第一屆進士孫夢良,此刻眉頭緊皺站在鐵溪河邊。
名山縣除了茶葉,還特產鐵錢!
百丈監(鑄錢機構)位於名山縣、百丈縣、浦江縣的交界帶,去年朝廷宣佈停產,賣給商賈轉爲民用。
都頭胡鳴快步跑來:“孫主簿,搜遍了也沒找到,是不是弄錯了?”
第二,嚴厲打擊私人鑄錢行爲。
名山縣的窮苦百姓,對大明極爲忠誠。
鼓勵百姓舉報,一經查實,厚賞五百貫。若案情重大,厚賞一千貫。
依法應當夷三族,但朝廷決定特赦,轉爲發配川南蠻夷之地!
第四,每年通過轉移支付,向四川各府縣,發放一批外省銅錢。
所以名山百姓很苦啊,士兵押茶死亡逃散太多,就改爲徵發役丁押茶。他們從川西一路北上,由漢中進入陝西,接着再前往青海或西夏。
因爲茶馬貿易換了方式,改爲商人採購運輸,四川茶商運到漢中,漢中茶商再運去蘭州,由蘭州的茶馬司負責收購。
孫夢良沉默不語。
第三,允許百姓用鐵錢交稅。
舉報鑄私錢的漢子急道:“這裡是楊十二郎親自督造,隔三差五就來一趟。他還對工匠說,誰敢亂嚼舌頭就殺人全家。平時周邊山嶺都有人放哨,不準任何人隨意進出,我是翻山從那邊懸崖逃走的……”
這些外省銅錢,只能用於基建和俸祿。比如修繕官道、棧道、水利等等,也可向官員發放工資。
官府所得鐵錢稅款,留諸地方者自用,上交中央者全部熔鍊。等於每年銷燬一批上交中央的鐵錢,這會讓中央稅收銳減,北宋朝廷是不願意乾的,朱氏父子卻認爲對長久有利。
雅州,名山縣。
說話間,一箇中年男子坐船而來,登岸就拱手作揖:“見過孫主簿,在下楊浩,字養之,族行十二。”
孫夢良面無表情:“等着。”
“等什麼?”楊浩一愣。
孫夢良說:“等縣令從州城借兵過來。”
楊浩心中驚恐,故作平靜道:“都是誤會,何必驚動州兵。在下的族兄,早在前宋未滅時,就已去漢中投奔官家,如今卻在延平做知府。聽說孫主簿是福州人,家兄得空定去拜會一二。”
楊家屬於名山大族,擁有多座茶山,漢中屬於他們的經濟命脈。
因此朱家父子在漢中起兵,把北上販茶的通道給堵死,名山楊家麻溜跑來投奔。不但財源滾滾,而且還有楊氏子弟,一路升遷做到知府級別。
孫夢良冷笑:“正因楊家有從龍功臣,又在名山神通廣大,縣令纔不得不去州城借兵。我自問來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你楊家還是提前收到風聲。儘早供出縣衙裡誰是內應,審案時還能酌情輕判。”
“哪有此等事情?私鑄錢幣可是要夷族的!”楊浩繼續裝傻充愣,“我名山楊氏,要錢有錢,要官有官。去年還從官府手中,買得這處鐵礦山,不說日進斗金,也是吃喝不愁。怕是患了失心瘋,纔會做夷三族的買賣。”
“呵呵。”孫夢良乾笑兩聲。
楊浩有些着急,又說道:“孫主簿,家兄不但在福建做知府,還與閣臣、尚書相熟,曾一起在漢中共事。若能解除今日誤會,孫主簿今後有什麼差遣,我名山楊氏保證竭力相助。”
孫夢良質問道:“你是在用閣臣與尚書,出言威脅本官嗎?” “不敢,只是想結交孫主簿而已。”楊浩連忙解釋。
孫夢良說道:“嚴縣令那裡,你也別瞎忙活了。就算他收過楊家的錢財,此事也不敢幫你們掩蓋,而且還能趁機將功補過。你恐怕不知道,四川官員考評政績時,如果破獲私鑄鐵錢案,可以直接評爲最上等。”
楊浩聽得雙腿發軟,這事兒他還真不知道。
“拿下!”孫夢良喝令。
都頭胡鳴有些猶豫,建議道:“是不是該查明瞭再拿人?畢竟楊氏乃名山望族,而且還出了從龍文臣。”
孫夢良看向胡鳴:“你也與楊氏有來往?”
“絕對沒有!”
胡鳴矢口否認,隨即大喊:“拿人!”
“誤會,誤會……”
見幾個衙前衝過來,而且不聽自己狡辯,楊浩竟從慌張變成囂張,怒喝道:“我乃楊十二郎,誰敢拿我?”
官差們還真被唬住了,一個個停下腳步。
楊浩繼續耍橫:“我名山楊氏,與成都楊氏同出一源。前宋的成都茶馬司官員哪個不跟我楊家相熟?到了大明新朝,太子進佔成都的第二年,面對前宋官兵六路圍剿,我楊氏冒着殺頭的危險投靠陛下。這可是大功?這可是對大明的忠心?告訴你們,我族兄還是陛下的記名弟子,跟在陛下身邊處理過一個月公文!”
說着,楊浩又轉向孫夢良:“你一個小小的主簿,拿着雞毛當令箭,無憑無據就敢查到楊氏頭上。惹得陛下龍顏大怒,伱這一輩子仕途都要葬送!”
孫夢良嘲弄笑道:“陛下的記名弟子?嘿嘿,你恐怕不知道,陛下的親傳弟子,在洛陽碰了幾千貫錢,也被陛下親自下令嚴懲。你族兄是陛下的記名弟子,我就不是天子門生嗎?吾乃大明第一科進士!”
楊浩愈發心虛卻嘴硬道:“從龍之臣更大,還是首科進士更大?你一個主簿,莫要胡亂呈威,這世上很多人你惹不起!便說四川兩位布政使,還有這雅州知州,亦與我族兄有交情。”
孫夢良說:“此言我記下了,一定上疏朝廷,請三法司徹查他們。”
楊浩說道:“你一個區區主簿,有什麼資格上疏朝廷?”
孫夢良說道:“我是正經的進士官,怎就不能上疏?就算我的奏疏石沉大海,我孫家就沒有故舊在做官?侯官孫氏,亦非等閒。拿人!”
宋代的侯官孫氏,其遠祖是孫權的兒子孫亮。
一衆官差面面相覷,他們聽了半天,也沒搞明白誰更牛逼。
都頭胡鳴卻喊道:“拿人,聽我的。”
“是!”
幾個官差立即把楊浩按住,而且表情頗爲興奮,很明顯楊氏名聲極臭,在早年的茶馬貿易中害死很多人。
“反了,都反了,你們竟敢對楊家動手,一個個就等着滅門吧!”
楊浩還在無能狂吼,孫夢良充耳不聞。
又過了幾個小時,一個衙前跑來說:“找到鑄錢模具了,就沉在鐵溪河裡,潛水摸了好半天總算尋見。還從河底摸出許多鐵錢,毛邊都沒磨掉,一看就是新鑄的。”
孫夢良大喜:“繼續打撈!胡都頭,你臨時招募些青壯,呼朋喚友誰來都行,去把楊家老宅給圍住,一個都不許放走。”
“遵命!”
胡鳴感覺自己要立大功了,今後升官發財指日可待。
從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季,賣給私人的五處鑄錢監,有四處陸陸續續接到工匠舉報。
這些傢伙明明就不缺錢,卻冒着被夷三族的危險,暗中幹那鑄造私錢的勾當。
私鑄銅錢也還罷了,至少能用。
私鑄鐵錢,卻完全是跟朝廷對着幹,皇帝和太子巴不得鐵錢早點熔燬完畢。
只要查實,涉案戶主和實際管理者直接砍頭。三族之人雖能特赦,卻也要流放川南,從此跟那些蠻夷打交道,而且所有財產全部充公。
這也算支援西南大開發了。
今後四川的犯事者,罪名夠得上流放的,一律往川南那邊扔。
筠連、鹽津、敘永、古藺……如今都在蠻夷手中,迫切需要漢人去充實。
遠在京城。
內閣與戶部正在激烈討論,是否該在四川重新發行紙幣,一大半官員都持有反對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