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真不怪許止倩感到緊張,雖然在年初時,她就曾隨張斐以祖宗之法爲史家討回公道,那場官司也確實是萬衆矚目,即便在民間也有着極高的熱度。
但那到底只是一場刑事訴訟,而最終也是以刑事桉結束。
當時並沒有直接與朝臣產生衝突。
也沒有人說威脅史家,或者怎樣,因爲到底那祖宗之法只是一個約束皇帝的理由,或者說一個藉口,朝臣們拿着這個藉口去限制皇帝,但往往起到決定性作用的還是權力的博弈。
而且當時王安石也沒有開始變法。
權力的結構並沒有發生絲毫變化。
這一回可不一樣,這一回張斐是直面朝臣,這場官司也關乎天下人的利益,同時也可能預示着權力的洗牌。
但凡涉及到權力的增減,這個就非常致命。
他們甚至不惜綁架方雲來威脅張斐,就可見一斑。
這場官司沒有人可以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輕鬆看待一切,人人皆是畫中人。
由於那些年輕官員都想來觀審,導致富弼、韓琦他們被迫在政事堂前面的空地上審理。
雖然宋朝皇宮是歷朝歷代最小的,但是政事堂畢竟是國家最高行政機構,前面那塊空地還是非常大的。
是足夠容納千人之多。
這可真是辛苦壞了政事堂的差役,光搬桌椅就已經搬了一整宿。
此時此刻,也已經坐滿了,甚至還有不少年輕官員是站在角落裡面。
裡面已經是人聲鼎沸,爭吵不休。
顯然,這場官司已經將革新派和保守派的矛盾公開化。
之前大家都還是暗中較勁,可如今大家已經是明着來爭。
要知道這纔剛剛開始,新法都還沒出。
姍姍來遲的王安石,剛來到門口,就遇見司馬光,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不禁皺了下眉頭,“我說司馬君實,你是不是派人跟蹤我,我這臨時有事耽擱了一會兒,來晚了,這也能遇到你,可真是見了鬼。”
司馬光哼道:“我就是怕遇到你,故才晚來的,你也不去照照鏡子,如今多少人恨你入骨,誰願意與你走在一起。”
王安石不屑一笑:“是呀!那些貪官污吏可都恨我。”
說話時,他手還指了指司馬光。
“你。”
司馬光怒哼道:“衆人皆醉,唯你獨醒,這就是你被人恨的原因。”
王安石反駁道:“這也恰恰證明我所行之路,乃是正確的。”
司馬光呵呵笑道:“人人恨你的結果,就是你是正確的,你天天跟張三待在一起,就沒有學到皮毛的推論之術嗎?”
王安石笑道:“裡面那些人就能夠代表多數?咱們去民間問問看。”
司馬光道:“等你新法出來之後,咱們再去問問。”
“你等着。”
“我等着。”
正當這時,忽聽一個笑聲,“二位大學士,如今時辰尚早,不如你們先進去打一場,也好讓我等後輩學習學習。”
司馬光、王安石回頭一看,只見蘇軾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們,而旁邊的蘇轍則是在拼命地憋笑。
司馬光沉眉道:“也是該讓你學習學習,就你這口無遮攔,若不在公堂之上得到教訓,遲早會闖出大禍來。”
王安石道:“少去一些青樓,平時多存一些錢,闖出禍來,還可以去找張三幫你打官司。”
司馬光道:“不存錢也得少去,你看看你,這年紀輕輕就腳步虛浮,走起路來還不如我們兩個老東西。”
蘇軾臉上的笑容逐漸變得僵硬。
蘇轍見兄長以一敵二,略有不支,趕緊上來畢恭畢敬行得一禮,幫兄長脫困。
王安石瞧了眼蘇轍,道:“都說上樑不正下樑歪,蘇轍,你怎沒歪?”
“下官。”
蘇轍尷尬地望着王安石。
司馬光是苦口婆心道:“好好看着你兄長。”
說罷,二人便入得大院。
蘇轍兀自保持着拱手的姿態。
蘇軾走上前來,“三弟,對不住,爲兄又連累你了。”
蘇轍偏頭瞧了眼蘇軾,訕訕道:“沒事,我已經習慣了。”
嗯?
當王安石、司馬光出現在院內時,議論聲稍減,無數目光投向他們二人。
二人也非常有默契的一人走一邊。
分庭抗禮的局面變得愈發清晰。
呂惠卿見王安石來了,立刻起身拱手一禮,又問道:“恩師怎與司馬大學士一道來的?”
王安石低聲道:“你去幫我查查,看看有沒有人跟蹤我。”
呂惠卿一頭霧水地看着王安石。
“我懷疑那司馬老頭派人跟蹤我。”
說着,王安石就坐了下去。
那邊文彥博同樣也好奇地向司馬光問道:“你怎與王介甫一塊來的?”
司馬光長嘆一聲:“不幸在門口遇見。”
隨後進來的蘇家兄弟,這一看這場面,皆是呆若木雞。
這般盛況勝於朝會,一般只有在皇帝大壽或者登基大殿,才能夠看得見。
“這麼多人啊!”
蘇轍感慨道。
蘇軾點點頭,滿是羨慕道:“是呀!不曾想打官司能夠這麼出風頭,當年我們高中進士時,可也沒這般風光,這真是不公平啊。”
又過得好一會兒,只見韓琦、富弼從堂中行出。
院中頓時安靜下來。
是鴉雀無聲。
呂公着見罷,心中是萬般委屈,我審桉的怎就沒有這般自覺。
韓琦與富弼慢悠悠地走着,一邊走着,一邊還在閒聊。
“富公,咱們待會要不要給那小子一點教訓,免得那小子目中無人。”韓琦小聲道。
富弼問道:“韓相公打算怎麼做?”
韓琦狠狠道:“不給他坐。”
富弼想了想,擺擺手道:“還是算了吧,之前都給了,咱們不給的話,只怕會貽人口實啊!”
韓琦倒是不在乎,這官司站着就不能打了?不過見富弼這麼說了,他也沒有強求。
二人來到主審官的位子上坐下。
韓琦手微微引向驚堂木。
富弼直搖頭,苦笑道:“你來吧,上回我已經過了回癮。”
韓琦拿起那驚堂木,目光一掃,也沒個人說話,於是又放了下去,朝左右吩咐道:“將他們叫上來吧。”
一聲高喊。
先進來的是範純仁、錢顗。
畢竟他們是官員,皇城之內,小小耳筆又豈能與他們並肩而行。
隨後纔是張斐和許止倩。
許止倩捧着資料,這剛進到院門,一看這場面,上面坐着還是那傳說中的富弼和韓琦,頓時都覺頭皮發麻,雙腿一軟,整個人往下坐去。
幸得她身旁的張斐眼疾手快,立刻一把攙扶住她,又是一臉嫌棄:“你這也太沒出息了,又不是第一回了。”
“我我。”
許止倩紅着臉,真是有苦難言。
這場面可比她想象中的還要恐怖的多啊,上回在審刑院,最多最多也就是幾十個人,而這回可是上千人,而且都是什麼皇親國戚,宰執大臣,還有許多叔父伯父等長輩,可她到底是一介女子,在這麼多人的注視下打官司,這心裡能不害怕嗎。
張斐一翻白眼,輕輕哼道:“你也就會在我面前橫行霸道,真上了場,弱的跟雞一樣,快些走吧。”
許止倩此時此刻,哪裡還有跟張斐爭吵的心情,低聲道:“張三,我這腳好像有些邁不開。”
張斐雙目一睜,大驚失色道:“喂喂喂,你不會是大姨媽來了吧,這這可如何是好?”
“什麼大姨媽?”許止倩錯愕道。
“就是就是你們女人的月事啊。”
許止倩登時臉紅入血,啐了一聲:“你瞎說甚麼,我我就是有些緊張,腳有些發軟。”
“你。”
張斐氣得頭髮都豎起來了,“這都還沒開打,你就這麼弄,士氣全無。”
話雖如此,他還是攙扶着許止倩慢慢往前走。
什麼氣勢?
簡直就是老弱婦孺。
虧他之前都還尋思着要不要弄一輛超豪華馬車,然後僱上幾十個保鏢在邊上跟着跑。
可這一舉動,立刻引起全場矚目。
他們在幹什麼?
在政事堂打情罵俏,如膠似漆?
合適嗎?
劉肇向身邊許遵道:“仲途兄,何時喝倩兒的喜酒?”
許遵一直在關注着女兒,心裡很是焦急,愣了下,問道:“什麼喜酒?”
劉肇道:“就是倩兒與張三的喜酒啊!”
許遵臉色一拉:“你別胡說,倩兒只是幫忙,可不是你想得那樣。”
劉肇哪裡肯信,“是嗎?”
韓琦也是風流中人,瞅着這對璧人,男才女貌,倒也是賞心悅目,並不是那麼在意。
可富弼瞅着不舒服了,等到他們上前,就問道:“你們在幹什麼?”
這一問,不少人都笑了。
許遵老臉都紅了。
許止倩都快將她那修長雪白的玉頸給彎成了u形。
張斐訕訕道:“回富公的話,許娘子她崴了腳。”
韓琦笑呵呵道:“放心,我們會給你們桌椅的,不用再玩這些小把戲。”
張斐欲哭無淚道:“這回是真的。”
韓琦立刻問道:“聽你這話,上回是假的?”
“呃。”
張斐訕訕道:“上回也是真的,只不過換了個人。”
富弼瞅着張斐也不像似在說謊,於是道:“你先扶許小娘子坐下吧!”
“多謝富公。”
張斐趕緊將許止倩扶到一旁的座位前坐下。
許止倩趕緊將文桉往前一方,擋住自己,真是越怕丟人,就越丟人。
旁邊的許遵立刻向劉肇道:“你看看,我就說不是你想得那樣,是倩兒崴到了腳。”
劉肇搖搖頭道:“若是如此,那可就更糟糕了。”
許遵急急問道:“此話怎講?”
劉肇小聲道:“之前就有不少傳言說倩兒與張三關係不一般,如今他們又在這衆目睽睽之下,摟摟抱抱,同僚們都看見了,你還打算將倩兒許配給誰?”
許遵當即是呆若木雞。
難怪最近連個提親的都沒有。
經過這一番小插曲,這堂上威嚴全無。
韓琦是一拍驚堂木,營造出一些威嚴的氛圍,又朗聲道:“範司諫,錢御史。”
“下官在。”
二人拱手一禮。
韓琦問道:“你們狀告制置二府條例司違反祖宗之法,可有憑據?”
範純仁道:“回韓相公的話,下官希望能夠傳此桉的一位關鍵證人上堂做供。”
“證人?”
韓琦一愣,沒有這個環節啊!
許止倩聽到這話,頓時就顧不得害羞,擡起頭來,小聲問道:“還有證人嗎?”
張斐一臉迷茫道:“我也不清楚。”
韓琦也是一臉納悶地問道:“什麼證人?”
範純仁立刻道:“就是王介甫大學士。”
王安石當即傻眼了,我還得上堂做供,幸虧我沒遲到。
張斐立刻起身,提出質疑道:“事先可並沒有說明要傳王大學士做供。”
韓琦與富弼對了對眼神,似乎二人都拿不定主意。
事先確實是沒有說。
範純仁笑道:“你身爲耳筆,難道不知道打官司是要傳證人問供的嗎?對了,你上回幫曹棟棟打官司時,也傳了證人問供。如這種事還用事先告知嗎?”
張斐皺眉道:“這種事當然需要,我對此是毫無準備。”
範純仁笑問道:“那有沒有人告知你,今兒審理不傳證人?”
張斐稍稍一愣,搖搖頭道:“沒有。”
範純仁不再搭理他,向韓琦、富弼道:“二位主審官,若王大學士不出來作證,有些問題是無法得到確切的說法,下官在此懇請二位主審官傳王大學士上堂作證。”
韓琦看向富弼,富弼撇了撇眼角,好似說,你做主就行。
韓琦沉吟少許,突然看向坐在旁邊的王安石,問道:“王學士可願上堂作證。”
呂惠卿立刻小聲道:“恩師,小心其中有詐。”
王安石先是瞧了眼張斐,見他面露猶豫之色,也不想太多,直接向韓琦點頭道:“若是有需要,我可以上堂作證。”
這種情況,他若不答應,那不是自證心虛嗎。
況且他王安石何許人也,也是爲大場面而生,豈會懼怕這小小范純仁,他爹來都不怕。
“等等!”
張斐突然看向範純仁和錢顗道:“二位皆是告狀之人,那就是屬於原告,既然你們能夠盤問王大學士,那我也能夠盤問你們,如此才公平。”
在公堂之上,證人與耳筆是有着極大的區別。
錢顗道:“狀紙是我寫得。”
範純仁道:“我只是來爲錢御史爭訟的。”
錢顗微笑道:“你當然也可以盤問我。”
好傢伙!跟我玩極限一換一的把戲。張斐雖然臉上還是保持着微笑,但心裡已經是一萬頭草泥馬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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