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手裡拿着那份電報,後面已經附上了中文翻譯,威廉二世在這份電報中措辭十分強硬,甚至有“中國人絕對不會懂得道義取得的觀念對他們而言是陌生的,而武力是他們唯一懂得的語言……”之類的赤裸裸的侵略語言。慈禧太后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錯字連篇的當權者,對於這份電報她看的非常清楚、非常明白,德國對膠州灣已經是勢在必得,無論中國選擇進還是退都不能動搖德國人的野心。
“微臣自幼受孔孟聖人教化,山東乃聖人之故里,若是從微臣手中讓與德人,縱生亦不如戰死。是以在得知德人強佔膠州灣之後,立刻下達命令讓膠州灣守軍嚴防死守等待北洋海軍救援。所幸北洋海軍正在威海衛軍港附近演習,在得知膠州灣之險後便立刻全速趕往參戰……此役使得德國遠東艦隊全軍覆滅,俘虜德國海陸官兵共計三千餘人,德人遠東艦隊提督迪特里希少將亦被生擒,這份電報就是從他的艦長室中搜出來的……微臣幸得官兵死命抵抗德人無理入侵,才保膠州灣不失,保得聖人故里不受洋人玷污,此中心願以了,微臣辜負聖母皇太后、皇上和朝廷的期望,願受朝廷責罰以平息中外紛爭……”
譚延闓動情的說完這些之後,便將頭頂的頂戴花翎烏紗帽雙手拿下放在身前,跪伏在地毯上。雖然他說得振振有詞,但是心中卻明白自己的命運如何就要看這場戲演的逼真與否了。旁邊的翁同龢、榮祿等人可都在看着,榮祿已經被自己買通,就算他想要投降也不會把自己給賣了,至於翁同龢,他要敢說一個“不”字,明天便會被天下所有的讀書人用唾沫給淹死。
譚延闓的話說完後,屋中所有人都非常有默契的保持了沉默。雖然洋務運動進行了幾十年,很多人思想都已經放棄了孔孟之道的束縛,不過思想再怎麼開明也不會到膽敢公然反抗孔聖人的,至少這個屋裡的大臣們絕對不在此列。就算這其中思想最爲開明的李鴻章等人也不過是反對科舉考試取士而已,他的老師曾國藩可是對傳統尤佳敬畏,言傳身教之下李鴻章也不會對中國傳統思想文化有什麼非議。
慈禧太后笑着說道:“狀元郎不愧是讀聖賢書長大的,文卿,你可有個好兒子!”
譚鍾麟站起來躬下身笑着說道:“託太后洪福,微臣不敢當……”
“聽說你不僅打沉了德國人的軍艦,還俘虜了軍艦?”慈禧太后饒有興致的問道。
譚延闓伏地說道:“在接到膠州灣炮臺遇襲電報之後,微臣立刻電令北洋海軍前往救援,德國遠東艦隊託大,所有軍艦全部入灣炮轟炮臺。北洋海軍三艘速度最快的龍威艦帶領數艘小雷艦及時趕到,將德國艦隊封鎖在膠州灣灣澳之中,以三艘龍威艦爲正,數艘快艇爲奇,出其不意釋放魚雷將德艦威廉王妃號擊沉,其餘各艦見事不可違便掛白旗投降……此役俘虜了兩艘完整的德國軍艦爲阿高納號和依倫娜號巡洋艦,另有一艘鸕鶿號受炮擊擱淺在小鮑島上,如果正常的話可以拖入海中,稍加修繕之後便可以恢復航行,唯有炮擊期間德皇號受傷比較嚴重,艦上火炮基本全毀,艦體也受了很大的創傷,勉強浮在海面上而已……”
慈禧太后這纔想到譚延闓已經摘取了烏紗帽,便說道:“誰說要去你的頂戴烏紗了?!坐下來說話吧!”
“謝太后恩典!”譚延闓將烏紗帽戴好站起來坐到拜墊上。在心底他着實的嘆了口氣:“平時的水磨功夫外加臨場發揮的馬屁總算保住了自己的烏紗帽!”
這也怪不得譚延闓,事實上在他絕對硬扛德國人的時候就對近幾十年來,中外衝突中第一現場的中國官員做過一番統計,最後的結果讓他的心臟溫度直接跌倒地板上——從欽差大臣林則徐開始到現在將近六十年中,幾乎面對中外衝突的官員最終命運便是在第一時間被抹掉烏紗帽,糟糕的還有在天津望海樓事件中的天津知府、知縣被充軍流放,大臣崇厚居然還要到法國去道歉……
這些結局不能不說是中國的悲哀,所謂皇帝對林則徐等大臣打氣——“朕是愛卿最堅實的後盾”,結果面對外國人的大炮轉眼間也是皇帝第一個將自己的愛卿給推出去抵罪。雖然這樣的事情不僅僅發生在清朝,但是中國歷史已經用非常多的生動事例證明了皇權的不可靠,當然只有自己身處皇權的最高位置纔是最安全的,不過同時也是最危險的——底下的人都岌岌可危,也就會出現曾國藩、李鴻章這樣擁兵自重玩“恐怖平衡”的朝廷重臣了。
“繳獲的阿高納和依倫娜號德國巡洋艦都是最近幾年德國建造的新式戰艦,而鸕鶿號雖然受損也是屬於此列,除去已經沉沒的威廉王妃號之外,德皇號和鸕鶿號都可以通過修復手段重新成爲優秀的海上戰艦……如果北洋海軍能夠將它們修復的話,那麼將會新增近兩萬噸的戰艦,加入北洋海軍服役後,北洋海軍將會重新成爲亞洲保有戰艦噸位最大的國家,藉此也可以平衡日本新增的兩條戰列艦……”譚延闓正色說道。
慈禧太后聽後笑着點點頭,剛想要說些什麼的時候,旁邊的翁同龢輕咳一聲說道:“啓奏聖母皇太后,膠州灣我們雖然勝了德國,但是亦不能鬆懈,恐德人不會善罷甘休還會派更加強大的艦隊前來生事,此事不得不防……”
譚延闓站起來走到翁同龢身邊並排躬身說道:“微臣以爲翁師傅此言過已,微臣在略微收拾膠州灣事務之後便連夜趕來便是爲的此事……”
“德國兵精械利,如此失敗豈能罷休?!”翁同龢質問道。
譚延闓用眼角掃了掃慈禧太后,發現老太婆的眉頭稍微皺了皺,不知道是惱火翁同龢壞了她的興致,還是擔心德國人再次殺回來。
“翁師傅之擔心微臣不敢苟同!此役德國遠東艦隊全軍覆沒,短時間內絕無可能再次派軍艦前來,若是德皇一意孤行,那他該派多少軍艦前來?暫且不說需要修復的德皇號,鸕鶿號只需稍加修復便可以作戰,至於其他兩艘軍艦現在就停在天津港口,隨時都可以參加作戰,僅這三艘戰艦,北洋海軍就已實力大增,德國若想反敗爲勝,唯一的辦法便是傾巢出動纔會有機會打贏北洋海軍……”譚延闓解釋道。
“那德人依然可以有贏得的希望,只是多派艦隊前來即可了?!”
譚延闓用略帶嘲諷的語氣迴應道:“翁師傅身爲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可曾知道德國距離我大清從海路走有多遠?!可曾知道德國在歐洲的局勢如何?!”
翁同龢聽後一陣臉紅,對譚延闓所提出的這兩個問題一個都答不上來。譚延闓斷定這個老學究讀讀四書五經,寫寫顏體字是絕對沒有問題,但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相當於後世的外交部,而翁同龢今時今日之地位就相當於後世的外交部部長,地球儀都不知道是方的還是圓的的翁同龢對於自己的業務知識貧弱的令人髮指。
譚延闓站直身體向慈禧太后說道:“德人肯定是不會對此善罷甘休的,但是它卻沒有實力再次發動戰爭,因爲此次強佔膠州灣行動德國理虧在前,必然會受到各國列強的嚴厲譴責,尤其是德國在歐洲的老對手英國的責難……”
“難道英國人就這麼好心?!”翁同龢有些不屑的說道。
“英國人自然是沒有這麼好的心腸,但是膠州灣地處位置關鍵,可以輕鬆的遏制南北海運,距離英國在我大清的傳統長江流域區域又非常近,這對英國的遠東利益構成了巨大的威脅……歐洲大陸現在已經危機隱隱浮現,英德兩國之間必然是爲對手而非合作伙伴,英德兩國海軍之間的競賽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德國的任何舉動對英國來說都要加以遏制,此次膠州灣事件德國嚴重理虧,事件只有兩個結局——要麼我大清屈服於德國,要麼以強硬態度對待德國。前者不僅要割地,更會引來其他列強國家對我大清的窺伺,只怕這個口子一開各國列強都想要在我大清的土地上謀求軍港,試問翁師傅到時候該怎麼辦?!”譚延闓看着翁同龢質問道。
翁同龢卻沒有迴應譚延闓的質問,只是向慈禧太后躬身說道:“老臣以爲德人吃此大虧必然頻繁來生事……老臣以爲敵情雖橫,譚大人妄自動兵,輕言決戰立啓兵端,必震動海疆殆誤大局,試問將來如何收拾耶?!”
“請問翁師傅還是不是聖人門第?!聖人故里該不該保護?!微臣觀翁師傅通篇詞藻華麗卻是避戰之詞,微臣面對德人灼灼逼人之炮火倘若還要退讓,這膠州灣此時已入德人之手……微臣位卑不敢忘憂國,受聖母皇太后之賞識,朝廷之重託,身爲疆臣守土有責,倘若聖人故里自微臣手中而失,恐微臣戰死亦不能在九泉之下面見聖人!”
所有人都知道翁氏一門父子狀元、帝師,數十年來乃是大清帝國政壇上的顯貴家族,身爲狀元、帝師自然是書香世家,譚延闓的責問雖然有失禮帽,但對翁同龢而言殺傷力巨大。事實上在甲午戰爭中力主戰鬥到底的翁同龢到現在對德軟弱的翁同龢這一轉變也是中國政壇上的普遍心態,一種天朝大國迷夢打破後反過來行程的自卑恐懼心態。
翁同龢聽後無以反駁,之好跪下來不吭一聲,譚延闓見此也跪下來向慈禧太后說道:“微臣以爲爲今之計只有以內外兩手擠壓德國方可免去德人之後患……”
榮祿眉毛一挑問道:“何爲內外擠壓德國?”
“根據微臣判斷,膠州灣事件之後德國已無能力再向遠東派遣足夠的戰艦威脅我大清,剩下來所能夠使用的伎倆無非是在後續善後談判中採取訛詐……此役我大清手中有三千餘名德國官兵在手,並且還俘虜了一個級別非常高的海軍少將,這在談判中大可以利用……微臣主張在後續的對對德談判中保持強硬的姿態,俘虜戰艦是絕對不能歸還的,並且還要向德國提出補償我膠州灣海軍基地之損失,在正面上對德國形成壓力。此外還需要在各國報紙上刊登生命,將這份德皇電報的內容弄的天下皆知……西方列強出兵必然會有合理的理由,這些理由有時候甚至可以捏造、強詞奪理,但是像德皇這樣迷信武力,不問是非公然強佔,這是非常少見的。按照各國外交通則,此次事件完全是德國一手挑起,我們可以獲得廣泛的輿論支持,以此來對德國形成輿論壓力,藉此和其他各國列強開展外交,可以付出一定的代價,拉攏各國列強共同抵抗德國……”
慈禧太后聽後眉頭稍微舒展一些,對李鴻章問道:“李相國多年與列強打交道,狀元郎的計策可否成行?”
李鴻章站出來躬身說道:“老臣也贊同譚大人對德外交強硬的策略……膠州灣雖然開啓兵釁,但這乃是德人一意孤行,無論是否抵抗它們都是要強佔的,眼下戰事結束,老臣也認爲德國無力派出足夠的軍艦來挽回此役之敗局……正面對德外交強硬這很好理解,可是結好列強各國對德施壓我們應該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譚延闓見慈禧太后將視線轉移到自己的身上便說道:“如果不是德國首開邊釁強佔軍港,各國列強也許還會延續以前的對華策略,只是進一步要求我大清開放市場而已。西方列強重視商業貿易,各國執政黨派無不將商人的利益放在首位,否則在選舉中恐會失去執政權力,這在美國最爲明顯,老相國也曾訪問美國,應該對此有所瞭解……”
李鴻章笑着說道:“狀元郎所說不差,洋人的國家對商人可是客氣的很……”
“以微臣之間,朝廷利益當以領土爲第一,餘者皆不如領土完整重要。現在爲了壓制德國狗急跳牆,微臣以爲我大清不妨在出讓一定的商業利益,不過這不是包涵政治條件在內的經濟利益。比如朝廷可以宣佈修建鐵路,對各國列強招標,使各國列強公平競爭,然後選出最爲合適的列強國家來承擔鐵路修建;還可以宣佈購買海軍戰艦等等……不過這些出讓的商業利益都有一條,那就是將德國排除在外,一直以來我清德之間最重要的貿易便是軍火貿易,朝廷若是對外宣佈購艦,添置武器武裝陸軍,那德國國內執政黨必然會受到其武器製造商的壓力……試想當年英德兩國競爭定鎮兩艦建造,結果德國得手,英國對如此大額的軍艦訂單落到德國而不忿遂拒絕向德國出口造艦所需的裝甲鋼,由此可見商業對各國列強之間的影響有多大……”
“原來如此……啓稟聖母皇太后,老臣以爲譚大人的計策是可行的。通過此種手段來分化列強,使得德國找不到盟友的支持,進而還要受到各國列強的輿論譴責,膠州灣事件後續善後將會容易的多……不過向列強借款修建鐵路有些不妥,列強多半會要求其他的權力,最好還是向外購買戰艦,就當是拋出一塊肉骨頭讓這些狗互相撕咬不能形成統一的合力一樣……”李鴻章笑着說道。
李鴻章在外交上一直是“痞子路線”和“以夷制夷”爲兩條腿走路,長達二十年把持中國外交領域,他也確實在這上面取得了一定的進展,不過更多的是失敗,非常慘痛的失敗。不能說李鴻章的外交策略是無能、錯誤的,只能說他的方法是錯誤,而在總體策略上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譚延闓所提出的對德正面強硬,背後拋出一塊肉骨頭來引動列強內部矛盾,使其不能統一意見進而各個擊破的策略,這和李鴻章二十多年來所主張的以夷制夷策略不謀而合。李鴻章可以非常清晰的理解譚延闓的策略,加上往日的香火情分,只要不出太大的偏差,他自然是能幫則幫,斷然不會見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