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春意不減的密林,孟昇陽悵然不已。
曾經近在咫尺,卻爲他人而背向離去。但二人心中都不曾忘卻,心底尚存最深沉的情意。
就如十多年來,那唯一的書信之言——雖相去千萬裡,我心依舊嚮往之。
一個深居宮闈是夫人,一個浪跡天涯空遺恨。雖說天闕悽神寒骨,但誰人不向往呢!只是浪子之心僅念佳人罷了。
如今見他歸來,那麼她自然也無恙。如此又是你守着小兒子,我則守着你們母子,長相廝守如這般,也算如願。唯獨南望時,心中卻泛着針扎之痛,那裡也有一份無法割捨的牽掛。
劍谷之上有嘶鳴之音,破風疾馳。
孟昇陽察覺變化,雪雲劍橫陳劍臺,如君王一般散發着蕭殺之氣。人已經循聲而去。
竹竿和着寒風,天空薄雲如鬼,在月光下極盡展現着攝人心神的形態,但獵人的素養和對人重諾的作風,絕不容許自己退縮,尤其是對那垂危小兒。
野馬性獵,但也具有極強的潛力,疾行三百里山路仍能堅持,但顯然也在崩潰邊緣。
突然懷中鼓盪起來,那把玄色短劍激盪不已。
竹竿一手緊握繮繩,俯身更低以保持山路行進安全,一手探入懷中緊緊抓住劍鞘,雖然從未見過如此精巧的劍,但憑獵人的直覺,能夠感受到此劍的威力絕不是自己能發揮得了的,更不用說承受,那麼要尋找的人當然是非凡人物,自己可不能平白丟了寶劍。
本以爲顛簸所致,可不待按穩,突覺黑雲當頭。
那是雲層翻滾,很不自然地翻滾疊加。
雲下黑影越來越重,一眼兩眼越看越驚。
影子竟然是人,那分明是一人疾行引動氣流舒捲所致。
“你從哪裡來?”
不及驚歎,對面已詢問起來。竹竿這才發現手中寶劍已經在那人手中,難道剛纔自己感覺短劍穩當只是錯覺,劍早就不在了?
不敢怠慢,竹竿和盤托出。
只爲尋找劍的主人以救人。
孟昇陽不做停留,勁風已去,唯留一語在竹竿耳畔。
“你原路折返,若能追上那獵鷹,便算是第一個學劍的吧。”
學劍的?
竹竿不知道何老爲村中爭取的機會,但卻明白這是極大地機緣,馬兒已脫力,那麼便由自己追上一追吧。
老牛嶺千山萬水,卻不能擋超越一品高手之上的極道境人物。
半夜時分,林中偶有寒風裂石聲,可怖驚悚。姬雲守在炕頭,悠悠兩眼打架,但看着姨娘焦慮不已,便堅持陪在一旁,就那麼靠在牆邊睡着了。
村中的郎中實在無策,老先生綽號老不死,便是說有他在就算壽命終老都能救活不會讓人死,但此次當真無從下手。唯獨建議敷熱水巾,保持正常體溫,消除肌肉緊張。
老頭也懊惱自己無能,看着那麼年輕的生命垂危卻沒轍子,堅持與墩子他們年輕人守在外間庭室,要看看那請來的人怎麼個救法,不敢偷師,但好歹長個見識,請教一二,以後也可以知道些措施。
外面靜悄悄,裡屋也無聲。
而孟昇陽已經坐在炕沿上。
檢查了心脈乃至五臟六腑,全無大礙。唯獨司正道眉宇如川,似乎極爲苦悶。
孟昇陽沉思起來,姬雲神色如常,但眼神不斷在這個最後的希望臉龐搜尋着希望之色。
“正道是看到獵祭而發作的、、、”
似詢問又半是自語着,覺得猜想有些匪夷所思,不過目前看樣子應該度過危險期了,只是沒有清醒,看來刺激不小。
“他入道門的道印可還在?”
姬雲很快從麻布包取出龍石戒指遞上前來。
“不用擔心,應該已經沒事了,這是三年療傷的後遺症,會越來越輕,我助他消解些許痛楚,最遲明早就會醒來。”
孟昇陽將道印抵在司正道眉心,體內浩陽之力徐徐輕吐,漸漸沒入戒指中,進而順着進入司正道眉宇。
東方紅雲如火,天明雲厚。
孟昇陽已經汗溼裡衫,額頭粒粒汗珠漸增。
雖然消耗了近乎五成修爲,但更大的負擔卻是維護這一縷修爲的純棉柔和,以司正道的體魄,只怕孟昇陽修爲的萬一都不能承受。
若非經過道印同化,這浩陽之力是萬萬不能進入司正道體內的,孟昇陽沒有料到情況如此特殊,若是等着司正道自然醒來也可以,但遲早會被同化爲道,泯滅人性。
化道本是修爲到了縹緲的天仙境纔出現的危險,但司正道三年身處月華天潭之中,身體竟然與天地之源宛如一體。可自身並不具備修爲,雖能感知萬物之念,但久而久之怕是失去自我,那便真的永眠不醒了。
孟昇陽不清楚北地冰山上的事情,但神唸的困苦是唯一能解釋司正道狀況的原因,唯有以自身修爲彌補他體內修爲的欠缺,平衡同化之力。
司正道好在自身修行道之理,極有見解而保持神念還算清晰,否則陷入無盡悲苦,那時怕是外界難以施爲了。
今後還需不斷增加自身修爲,如果彌補修爲的欠缺,那時便能更好的掌握乃至於駕馭天仙才有的一念通萬元。
姬雲看着眼前二人,這會是自己以後生活的世界了麼?期待中也滿是無奈和遺憾。
雖然擔心兒子,但每當他出現,總會帶來奇蹟。這使得她相信無論多麼危險的情況,他在——都可以解決。
盲目的信任,卻也恰恰是最真切的信任,而這往往能帶給人創造奇蹟的力量。
咚咚咚、、、
裡屋木門響起敲打聲。
“雲姑娘,正娃兒怎麼樣了?”
老郎中癡心醫術,雖然都是淺薄的藥理應用,但生活在大山深林中,見多識廣當真名副其實,只要能判斷出症狀起因,他絕對自信能夠施救。
一夜苦思,直覺判斷嘔吐只是表象,而且之後也沒有發生了,那嘔吐物也沒有毒素,結合一輩子所見現象,老醫師判斷是驚懼過度導致神傷。這個判斷可見其醫理精深,若施展安神寧心的猛藥,也能起到作用。當然留下的隱患甚至真正的危險沒有察覺,這也是侷限於老人並未修習武道,自然不知道這些東西。
眼見求救的人還沒來,救命如就火,拖延了一夜實在不宜再耽擱,所以匆匆的詢問。
木門半頁開啓,姬雲輕卷麻布簾,閃身出來。
“多謝老先生,各位兄弟鄉親,正兒已經無恙,可能是勞累驚嚇了,給大家添麻煩實在抱歉。”
姬雲歉意一笑,芊手扶腹彎腰,恭恭敬敬長揖拜謝。
山中小夥子可沒多少禮節教養,只覺得忒好看,也東施效顰般學來了女子的拜見禮儀。
衆人一番詢問安慰後,明白正娃要休息,便退了出來。
姬雲在外忙着準備早湯,算是一夜驚心總算過去,村民也沒有絲毫抱怨,在大山以獵爲生,家家都有可能遇到難處,互助從來都是各家年輕人鼎力而爲。
竹竿直到中午纔回來,衆人見他筋疲力盡甚至身上有傷,而且是全身單薄且溼漉漉的,急忙救治卻被拒絕。
“禿兒,你個混蛋,帶的好路。”
竹竿大怒衝着天際責罵。
原來夜裡禿兒感受到那破空之風,又見竹竿催促,便以爲竹竿也可以踏水而行。
這好好的山路,帶到後來,就到了河畔,而且是極高的河堤,走山路要繞到北方去,河流卻縮短三分之二行程。
月黑風高的後半夜,竹竿便興沖沖跌落冰河裡,好在這只是初冬,沒有形成冰窟。算是逆流而上游回來的,雖然危險,卻當真比走山路早很多。
竹竿只是發泄一下惱火,畢竟禿兒只與它的主人有極好的溝通,但小禿兒不過十三歲,夜裡遠行實在不易,而且駕馭不住那匹烈馬。
雖然一番波折,但總算有驚無險,人們也知道姬雲屋內有高人救治,所以後半天人們便安排抓緊狩獵。
孟昇陽一半修爲盡去,功力大損,或許半年乃至一年才能恢復,但此時卻並不沮喪。
晨曉時分,鑑於司正道不能再承受更多修爲,救治便結束。孟昇陽盤膝休息,將近午時便出去了,畢竟那個傳信的年輕人還是要照顧一二,總不能讓他發生意外。
途徑河邊小澗,發現那隻特殊的黑鷹已經回來,竟是從南直飛回來。再順流而下,倒是發現竹竿的確有資質,可堪造就。
一路觀察他逆水而上留在岸邊的痕跡,可見性格堅韌,懂得機變。那麼後續便可以教導些拳腳。
本想默默離去,畢竟三年前匆匆相見時就感覺司正道不喜甚至厭惡自己,但還是放心不下,再次悄聲回來,準備查看一下確保無礙再走。
姬雲竈臺忙碌,冬日總是要儲備許多物資。屋內悠悠在給小鹿餵食馬奶。裡屋唯有司正道平穩地呼吸聲,單是如此便足以確定無恙。或許是愛屋及烏,孟昇陽依舊入得裡屋,看看四周樸素的傢什,有些留戀卻不得不走。
掏出那柄玄色寶劍,夜鳴稱之,正是分離之夜思如蟬鳴。輕放在炕頭褥下,轉而離去。
行動如風,風卻驟然而止。
那門把手所在有一行剛勁的五個小字:我心亦嚮往!
這是大秦國文,剛勁筆風正如秦人性格一般,倔強、剛硬。孟昇陽知道姬雲書寫多以金楚國文圓滑秀氣居多,絕不會有如此遒勁筆力,二來更關鍵的是那五個字。
那是自己孤身南去後,寄去大秦的書信,說不盡的相思。而今這五字卻多了一個“亦”字,是誰?
孟昇陽有些震動,滿屋唯有臥榻之人。對於司正道能夠知道這封信的內容毫不奇怪,甚至猜到對自己的敵意都可能是這封信導致的。畢竟少兒時期,若發現自己的雙親背叛對方,總是不會原諒。
難道因爲自己多次相救,便覺得可以不在乎所謂的背叛?但你作爲兒子,可以不接受我,卻不能認定你的母親有背叛。更何況有些事你司正道並不知道。
孟昇陽雖感到欣喜,卻不願意以姬雲的污點作爲自己被接受的代價。
寒冬裡的門,輕輕掩上,如十多年的心,尚不能完全打開。
門外冷風正緊,獵人與獵物的角色往往會不斷轉化。冬雪將至,都在期待着更充足的收穫。司正道心中回想着那錯誤的判斷,背叛的人究竟是誰,自己曾經一直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