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府已經不能用院子來形容。
宋家在江南的宅院夠大,畢竟經歷數百年,人口也衆多,家族繁衍,可宋宅並未佔據江南各城的中心位置,而是在近郊發展,而後帶動近郊商業繁盛。而馮家卻恰好在璋州城的中央。璋州並不大,整個州的面積或許還比不上北方一些城市的面積。就在這並不大的璋州城中央,中央街縱橫三條街三巷三堡都是馮府的範圍。
宋彌爾一開始靠着馮府牆根迅速移動,便緊緊皺了眉,做碼頭和貨運生意,馮家就能掙得金山銀山?沒有爵位沒有功勳,就能享有這麼大一片宅院?
既然是夜探,自然不能選在衆人都清醒的時候,丑時到寅時,是人睡眠最深的時候,也是值夜的人精神最疲憊之時,選在這時候進入馮府,減少引起別人注意的概率。
原本,宋彌爾與朱律想來,大家都已經入睡,她們倆繞過主路,直奔朱律方纔已經打探過的庫房。
可經過一處宅院,卻聽見裡頭還有絲竹之聲。
“主子,怎麼辦?要不要進去看看?”朱律小聲詢問。
“進去看什麼?看他們能不能發現我們?自然是要避開了!”宋彌爾瞪了瞪朱律,“快些,我們從後邊繞過去。”
兩人貼着牆根,背後靠着假山,剛要轉身,就聽見說話聲。
朱律嘀咕:“這些人搞什麼,都不睡覺還是怎麼的,大半夜的,精神頭這麼好。”
一邊說兩人一邊閃身進了假山,剛藏好,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又有香風拂面,宋彌爾蹙蹙眉,往外探了一眼,這一眼可不得了。
那緩緩走過來的,是一列少女,年齡不過在十三四歲之間,有些臉上的嬰兒肥都還未褪去。深更半夜,天寒露重,可她們卻僅僅在身上掛着一個肚兜,外頭披了件透明如蟬翼的長衫,垂至腳踝,下身竟然什麼也沒穿!
這羣少女凍得咬着牙關瑟瑟發抖,可沒有人敢說一句話,敢做一個多餘的表情,有的少女臉上盡是麻木,有的少女眼角還殘留着淚痕,而她們身邊兩側分別有四個護衛,說是護衛,更像是押送的人。這些少女穿成這樣,可那四個護衛竟沒有一個人敢側頭看的,恐怕也不是規矩嚴謹這般簡單。走在最前的是一個梳着婦人髮髻的二十出頭的女子,她穿着寬袍大袖,外頭搭一件披風,雖說身上的衣服比少女們厚實多了,可其實也十分單薄,走到半途,她挺直站定,微微側頭:“待會進去了,表現得大方點,大人們不喜小家子氣。若是有幸被哪位大人看上,你們就有福了。便是不被帶走,以後馮老爺也會更加優待你們。其中好處,想必也不用我再多說吧?上一次那樣的事,我可不想再看見。你們就是爲了大人們縱情享受而生,裝什麼貞潔烈女?來到這裡就要懂這裡的規矩。當然,我知道你們是在擔心昨夜的事情再度發生,今夜那位大人並沒有來,其次,我們都增派了人手,倘若你們真要死了,會有人將你們弄出來,別的,便是大人一時興起,拿錯了鞭子,真將你們打得血肉橫飛,也都給我忍着!只要沒死,就有飛黃騰達的時候!可聽清楚了?!”
少女們面色慘白,喏喏點頭。
那女子滿意了,也點點頭,轉身帶着少女們接着走。
“主子?”
等那一列人走得遠了,朱律才又輕聲詢問宋彌爾,方纔是個什麼情況,她們怎麼會不明白?同爲女子,朱律已經氣得差點掰斷假山內凸起的石壁,而宋彌爾表情也十分不好,凝重萬分。
“主子,如今這情況.......怎麼辦?”
“跟上去看看。”宋彌爾沉聲道。
“可是......您不是說不過去嗎?那邊想來很多人,被發現了怎麼辦?”
宋彌爾吸一口氣,“先悄悄潛過去看看,自然小心,不能被發現。”
兩人還是決定要冒這個險。也許大概去了更加憤怒卻不能夠做什麼,可總比視若無睹轉身走掉的好。
能不能救人另說,瞧這個陣勢,這個馮家暗地裡做些什麼事情,京城這種暗娼之地難道還少嗎?只不過屢禁不止,搗毀了一個,還會有無數個如雨後春筍迅速而起,重要的是背後的人。馮家做這種事,恐怕拉攏官員和地方商賈,朝廷沒有明令禁止不允許討好官員和商賈,可辦法有千千萬萬種,馮家卻幾乎選了最下作的一種。
凌-虐?
這些少女還未及笄,更是罪上加罪!
宋彌爾與朱律飛速往那一列人所去的小院行去,走在了他們的前面。
剛進院子,便是一股渾濁的酒氣混着濃重的香風。
朱律吸了吸鼻子,神情嚴肅:“主子,這裡面還有血腥味。”
宋彌爾也是心中一凜,“小心點!”
說是小院,中間更像是個專門修建的供娛樂的花廳高臺。
檯面高起,在平地之上,四周分列十六根圓柱,紗幔飄飛,裡頭輕歌曼舞,絲竹管絃之盛,下頭應該是燒了地龍,宋彌爾與朱律便是在距離幾丈的地方,也覺得熱氣撲面而來。
她們再往前進了幾步,看清高臺上的場景。
好幾個中年和青年男子,半脫半敞着衣裳,露出裡頭白花花的肉,他們每個人的周圍都圍了兩個以上的少女,而這些少女竟然渾身赤裸!就這麼或坐或臥供這些大人享樂!而這些男人,一邊喝酒吃肉,一邊肆意揉捏着這些少女,有的少女面上一旦露出痛苦的表情,便會引來大人興奮的大笑,手段愈加殘忍放肆,有人甚至帶着手套在玩弄少女,手套上面不知裝了什麼,在少女美麗的胴體上頭遊走一圈,少女的身體上頭便滲出一圈細細密密的血珠,映着燭光黑夜和少女雪白的肌膚,更是激起了人無盡的欲-望。
“主子,別看!”朱律想去蒙宋彌爾的眼。
可宋彌爾早就看到了,就在這個高臺上,已經有四五名少女被七八個男人壓在了身下,就在這露天野地裡,當着衆人的面,將她們當成了肆意玩弄的物件!
方纔外頭的那一列少女也進來了,高臺上發出一陣歡呼,只聽得一個沙啞的中年人道:“快快將那寒食散兌着酒給她們喂下去!讓我們好好玩玩!哈哈哈哈哈哈......”
聽到此處,宋彌爾心中更是一顫,寒食散便是五石散,這是朝廷命令禁止的東西,在這裡,他們居然公然服食散播!
宋彌爾覺得,事態似乎比想象的還要嚴重。
她抓住朱律的手,“先去書房看看!”
朱律一時沒反應過來:“主子,我們去書房幹嘛?”
兩人快速折返來時的路,走到半道朱律終於反應過來:“主子,看馮家這個樣子,您是覺得可能會找出他們什麼證據?”朱律興奮極了,“可是就算我們找到證據,到時候給誰呢?難道交給宋老爺子?!”
宋彌爾略微頓了頓:“先找到再說!”
也許是“大人”們都在縱情享受,本來是重地的書房,竟然外頭只兩個普通的護衛把手,朱律繞過他們,弄出點響動,輕而易舉就從背後偷襲,將他們砍昏。
“走吧,主子,進去看看!”
書房裡頭稱得上十分乾淨,宋彌爾冷笑一聲,自然是乾淨的,心思都不在讀書上頭,書房沒落滿灰塵,都只能證明裡頭肯定藏了東西。
“可真的有什麼證據嗎?會藏在哪裡?”
朱律按照江湖慣例,先找半人高的花瓶、卷軸、字畫的背後、以及書櫃和博物架上頭那些毫不起眼但又格格不入的石像,可惜都沒有什麼收穫。
“主子,”朱律皺着眉,“這不像是有什麼東西的地方啊,我們到底要找什麼呢?會不會藏在別的地方?有些人也會將重要的東西藏在自己牀底。可是馮家這麼多人,我們究竟要找哪一個人的牀底呢?”
宋彌爾沒有迴應,她的目光慢慢在書房中逡巡,博物架——書籍——書櫃——書桌——
書桌上有兩隻筆筒,一隻竹筆筒,一隻羊脂白玉筆筒。
裡頭都裝了不少的筆,紫毫和狼毫的都有,竹筆筒裡頭的筆看起來似乎比羊脂白玉筆筒裡的筆更常用,好些筆桿都十分地光滑,可更奇怪的是,細心看,筆頭上的毫毛,似乎卻並沒有如何磨損。
宋彌爾慢慢摩挲着一隻狼毫筆,“若按照筆桿,這支筆應該經常使用,上面的毛,早就該凌亂而脫落了。這支筆的毫毛卻依舊整齊蓬鬆,而且——筆桿都這樣舊了卻還不丟,不像是如今看到的馮府人的風格啊。”
宋彌爾輕輕巧巧將筆桿調轉過來,拿在手上掂了掂,接受雙手輕輕在筆上一轉,竟然將筆頭與筆桿給分開了!
“主子!”朱律半驚半喜地低呼。
她如法炮製,很快找出竹筆筒裡有玄機的毛筆,三下兩下也將毛筆轉開:果不其然,裡頭大有奧秘!
正文 (二百四十八)今日倒V,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更新至少三章
朱律也慢慢展開了一張紙筒,順着紙面上的字慢慢看下去,慢慢地朱律額角滲出了汗,不止是額角,背心也感到格外的涼。
放在宋彌爾與朱律跟前的,是大大小小十幾張紙片,有些上頭只零星片語,有的上頭卻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與宋彌爾朱律一開始想到的,馮家這麼漏洞,定然有些商業中的小把柄,或者哪怕對暗娼隻言片語的記載,只要有她們就能做文章不同,眼下襬在兩人面前的,卻是比那些證據還要可怕的東西。
乍一看似乎並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東西,那十幾張輕飄飄的紙張上頭,記載的是與馮家交好的一些人的厭惡喜好以及馮家與他們的人情往來,有的紙張上頭,甚至還記載着這些人在何時何地做過什麼事說過什麼話。
可上面的內容,卻是叫人心驚膽戰。
第一張紙紙張有些發黃,上面褶皺很多,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
“羅喬易,洪文十八年任璋州州長,無特殊嗜好。”
這一行字跡是被重新描過一遍的,想來最初記載的字跡已經不那麼顯色了,在這一行字跡下頭,又緊緊跟着一句話:
“洪文廿二年,贈羅臨風樓花魁,笑拒之。二十二年末,設賣身女童遇羅,羅笑而納之。”
“洪文廿三年,女童身喪,屍身多處瘀傷,已非完璧,羅喜好**。”
“洪文廿三年末,贈羅六童男六童女,羅默然受之。”
“洪文廿四年春,璋州大澇,與羅共將州中糧倉清之,四六分得,不過一月,掌控璋州市場,羅斷臨縣糧油貿易,馮羅囤積糧以十倍價賣出。”
.......
”洪文廿八年,與羅共掌璋州水運,五五分賬“
“宣啓一年,羅推舉其學生劉接任,順。”
“新帝繼位,羅趁亂獅子開口,拒之,誘劉,羅劉翻臉。”
宋彌爾又從數張紙中翻找須臾,果不其然找出了從宣啓一年開始記載的璋州新任州長劉州長的紙張。
“宣啓一年,黃金十二箱,白銀十二箱(非官銀,可熔),獻以州巡撫楊,楊羅同推,劉任新州長。前州長羅與馮家一概事宜不變。”
“劉喜金銀珠寶,老坑翡翠尤甚。”
“與滇州通商,爲其採挖老坑玉,宣啓一年冬,填埋三千猝死工人入坑。所收老玉,三七分。”
“宣啓二年,誘劉以寒食散。”
......
還有些紙條上頭記載的人,恐怕不是馮家這個層面能夠直接接觸和操控的,紙面上頭對這些人的名字語焉不詳、諱莫如深,但從紙片上的零星記載,宋彌爾推斷,這些人恐怕非望京的侯爵勳貴莫屬。其中有一條:
“洪文三一年,通與三水之王,欲購......,莫敢拒,允以三品爵,從之。獻黃金萬兩。笑納之。”
雖然這紙條上頭依舊語焉不詳,可宋彌爾前後聯繫,不難猜出,“三水之王”,恐怕指的就是沈滄,而沈滄要什麼,需要侯爵之位誘惑,還讓馮家獻上了黃金萬兩?這個一點都不難猜,想一想,洪文三一年,正是先帝駕崩前夕,沈滄要做什麼簡直一目瞭然,而這些黃金和換來的兵器後來去了哪裡?是不是就是這一次沈滄能夠直接舉兵造反的底氣之一?
宋彌爾心裡頭慢慢透出涼意。
宋家是百年世家,財帛豐厚,說是大曆國庫也沒有宋家豐沛也不是不能說的,可宋家除了部分族人經商之外,都是世代積累下來的財富,即便是再多,要叫拿出黃金萬兩去換一個口頭上承諾的三等侯爵,他們一是不屑,也是心疼捨不得——拿去給族中子孫讀書多好?
可馮家不過是一個末等家族,只靠着經商,不過短短十幾年幾十年的時間,哪裡能積累起萬頃的財富?這些錢又是從哪裡來?
果不其然,宋彌爾輕而易舉從另外的紙張之中找到線索。
“王家掌運河下游,銜接長江,繁盛,奪之。”
“新建桃花林,佔地三萬畝,每畝用農一百人,人頭稅與羅五五分。”
“羅令收水稻,改種棉花,每戶改種稅三十,三七分。”
......
這些紙條上面,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幾個字,放在哪裡卻都可以掀起驚濤駭浪。
官商勾結、官官相護、賣官鬻爵、私徵苛捐雜稅、壟斷商貿、與羅劉以及其他人一起將璋州作爲自己的私有領地,手眼通天,甚至......謀反。
有那麼一刻宋彌爾甚至覺得她不是生活在大曆,而是在一個陌生的、可怕的地方。
這些人,難怪能夠這樣放肆!
這些人,他們將璋州、將大曆當成了什麼地方?!他們肆意破壞的肥沃土地?宋彌爾不敢想象,如他們這般衰敗璋州,過不了多久,璋州要麼便漸漸衰落,百姓漸漸遷出璋州、民不聊生,要麼璋州州長強制性將璋州“圈禁”,最後不是你死我活,便是起義造反,可那個時候,苦的還是那些飽受欺凌的無辜的人。
宋彌爾更不敢細想,這些紙條上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寫着,在璋州之外,與馮家相交結的高官大員還有很多,那能不能說,不僅僅是璋州是這樣?在她們在望京高高在上看不到的地方,都是這樣?那大曆可就真完了!
宋彌爾又氣又怕,嘴脣都煞白。
隨意闖入書房,隨隨便便一找,卻找出了幾乎牽連十幾個家族的幾十條株連大罪的重案要案!
而馮家這些東西看起來放的隱蔽,可外頭一個有用的看守護衛都沒有,還不是就跟他們在露天野地裡就敢公然吸食寒食散、公然玩弄女童、將暗娼公然擺在檯面上一樣,因爲在璋州當土皇帝當慣了,安逸享樂,根本不覺得有人會在他們的嘴邊拔虎鬚!也是因爲稱王稱霸慣了,覺得沒有他們壓不下來的事,沒有他們不敢殺的人!
他們就跟自立爲王沒什麼差別了!
在璋州這一片天地裡,沒有他們的天敵,可人的貪慾都是無止境的,他們吃下了璋州,下一步,又是什麼?!
“主子......”朱律顫聲着,有又遞了張紙條給宋彌爾。
這張紙條九成新,紙張柔軟,看起來是纔開始記載沒多久。
宋彌爾不過一掃那上頭的幾行字,眉心皺得就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