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

“是我的錯。”高似斬釘截鐵地又重複了一遍:“是我一廂情願癡心妄想, 才害苦了你。”

他心中苦澀無比,口中也發苦, 隱隱的血腥氣透過後牙槽衝入鼻腔。

這句話在黑暗中不斷回想。陳素回過身, 那來路的一片漆黑中突然爆出米粒大小的光, 忽明忽暗, 幽幽似在召喚她回去。

她當然恨他, 可是更恨她自己。

一廂情願?她何嘗不是。癡心妄想, 她同樣也有。若沒有心魔,爲何會有那糊里糊塗的一夜。她若離開人世,六郎再無掣肘,她也無需被那樣的恥辱羞愧夜夜折磨。她怎麼被欺負都能承受,因爲她有錯在先。出家修道,對她而言求之不得, 遠離紅塵, 她方能安心。

等明白那夜的男子原來竟然是高似後, 若非六郎未歸, 她那天便會了結殘生。即便她再誠心侍奉道君, 她拼命唸經,她努力打坐, 可都沒有用,她時時刻刻被那可怕的事實壓得喘不過氣來。她自被誣與高似有染後, 憤怒過, 痛恨過, 委屈過, 忽地發現她不是被誣,那人也不是無中生有,而是她親手做下的一筆糊塗賬。天下之大,再無她可容身之處。她的錯她的罪,她過不去。

陳素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此刻想來,就是這個說話的男人,他的一廂情願也是因她糊塗才起,纔會這般糾纏不清。她害了他,他反噬她。

“我心存貪念,被阮玉郎利用,害了你,也險些害了六郎的性命。”高似語速緩慢而堅定:“那夜你喝醉了,是我乘人之危,今日我便以死謝罪。”

高似停了停,見榻上的女子依然毫無動靜,又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多說幾句,你莫要嫌煩。”

陳素心中天人交戰,看着來路的那幽幽一點亮光,想走回去幾步。他要以死謝罪?他罪行滔天,殺人無數,破秦州,俘元初,令兄長一家背上污名,更害得六郎和自己還有阿予險些喪命宮中。他當然比她更該死。偏偏她生性溫柔,想到這個洗心革面的男子要死在自己眼前,恨意滿滿的心裡又有一絲不忍和彆扭。

深淵中似有一股力量在拖着她。活着太難,她總是累贅,她拖累兄長,拖累表哥,拖累六郎和阿予,她沒有力氣再撐下去。她也不知道是要他死,還是不要他死。

“我娘原先是女真族的貴女,被契丹人搶了去,做了那人的姬妾,生下了我。”高似目光落在陳素蒼白的面容上,她和母親截然不同,他母親始終是一把利刃,烈火也溶不化她。可陳素卻是一團輕雲,隨時便風吹雲散。

陳素一怔,她聽說過他是契丹貴族耶律似,因滅族之仇才投奔外祖和舅舅。

“契丹人的姬妾不算是人。”高似口氣淡然,似乎說的是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只是一個東西而已。那人時常把她送給其他人糟蹋。我身上流着女真人的血,也不算耶律家的人,只能算是不用花錢買的奴隸。”

陳素打了個寒顫,這種不受重視被凌辱的感覺,她深有體會,可這人和他孃親,也不免太可憐了。

“我娘想方設法用她自己給我換來了弓和箭,後來還有刀、槍。還有願意指點我的男人。”高似有些悵然,這些痛苦無比的回憶,他從不去想,此時告訴陳素,卻已雲淡風輕了。

“她逼着我習武,若我做得不好,她會用鞭子抽我。”高似的聲音柔和起來,似乎兒時那些疼痛反而是最溫馨的記憶:“可是她也會親自給我上藥,其實那根本不是什麼藥草,就是院子裡的野草,她嚼爛了就那麼塗在傷口上。那時候她會說一些女真的事,終年白雪皚皚的太白山,天池很美——”他曾經想帶着她在天池邊住下來,再也不問世事……

“我娘要我發血誓,要殺了我生父,滅了耶律氏,亡了契丹。”高似輕聲笑了笑:“結果我還沒來得及動手,我祖父便獲罪舉家逃來大趙,投奔蔡京後反被他拿下,送回契丹,合族只有我這個奴隸得以逃生。”

“當時我年紀還小,不會說大趙官話,又怕泄露了行蹤,在汴京東躲西藏,險些餓死。”高似伸出手,停在陳素臉頰旁,最終虛虛地懸空着不敢動。

“你於我,有一飯之恩。”高似棱角分明的臉上更加柔和。

“後來,我跟着你,到了西城,想法子做了你鄰家的僕從。”高似柔聲道:“我這一步錯,步步錯。可若回到當年——”

高似頓了頓:“我還是會這麼做。”

陳素咬着牙往回走了兩步,那米粒大的光點變成了碗口大小。他怎麼敢這麼說!

高似一瞬不瞬地盯着陳素微微顫動的手指。

“我生下來,便是個誰也看不起的雜種。長大後,是揹負着血誓要報仇的完顏似。在大趙跟隨蘇瞻後,是尋找機會滅契丹想要三分天下的高似。雪香閣一夜後,我是女真的叛徒,契丹的餘孽,大趙的仇敵。——可只有那一夜,我纔是我自己。我是錯了,可我不想改。”高似輕聲道:“有你在,有六郎在,我死而無憾,只是你得好好的,六郎和九娘還要大婚,還要生子,阿予還要嫁人,你雖已出家,卻放不下他們幾個,爲何不留下來看着他們?”

陳素眼前碗口大的光亮越來越亮,越來越大,漸漸像一條通道。身後那極重的拉扯終於沒了,她拔足飛奔。

他錯了,錯得離譜。六郎不是他的孩子,她要親口告訴他,六郎清清白白的,是大趙皇子,是先帝血脈,根本不是他的孩子!

***

偏殿中傳來低低的一聲驚呼。

趙栩立刻推門而入。九娘趕緊讓惜蘭去請院使前來。趙淺予扶着門框,跌跌撞撞地跟了進去,不由得也驚呼起來。

高似盤膝坐在羅漢榻前的地面上,面如金紙,口中滲出鮮血。榻上的陳素睜開了眼,看到趙栩,手指動了動,指向高似,淚流不止,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院使、醫官、女醫匆匆魚貫而入,都嚇了一跳。院使趕緊給陳素把脈,片刻後鬆了一口氣:“啓稟官家,真人內傷需調理半年,外傷卻無大礙,脈象較先前好了許多,死志已消。

醫官拱手回稟:“高侍衛心脈已斷。微臣無力迴天。”

趙栩慢慢蹲下身子,搭在高似腕上,黑曜石般的眸子深不見底,看不出悲喜。

高似勉力彎了彎脣角,心裡十分平和歡喜。阿玞妹子說得對,他能救她。她也許想起他來了,也許她不想他死。他有過她,還有六郎,這一世不算白活。

千山他獨行,不必相送。

九娘凝視着高似的背影,和那慢慢低垂下去的頭顱。他和阮玉郎,何其相似,又何其不似。同一條路,都是死路。他們拼力抗爭的命運,看着都已經由他們自己主宰了,可最終還是徒勞。只是,高似之死,較之阮玉郎,讓她多了一份無奈的悲傷。

陳素怔怔地看着高似,她還沒有告訴他六郎的事,似乎永遠也不需要告訴他了。

日頭漠然地掛在半空中,生或死,它皆無動於衷。至於世上那些咽露秋蟲舞風病鶴之情,更不在它眼中。

***

京師自八月十六的宮變後,二府諸相不敢怠慢,張子厚更是雷霆手段,連接罷黜捉拿了近百官員,牽連入獄的家眷近兩千人,詔獄和大理寺牢獄人滿爲患。過了兩日後,榮王趙梣脫險,皇太后下旨赦免了涉案犯官家中女眷四百七十三人。那不願沒入官中成爲官妓而自盡身亡的五十一名女子,也被下旨赦了罪,允許三族外的親戚將屍首認領回去好生殮葬。一時間京中官員人人自危。

八月底,鄭州太守棄城而逃,百姓大開城門,爭相迎接王師。趙栩在鄭州整頓人馬兩日後,兵分兩路,一萬重騎馳援大名府,集結了餘下的三萬兵馬,即將發兵洛陽。

此時的洛陽,無花可賞。僞帝趙棣雖然每日早朝,卻惶惶不可終日。暗地裡尋找皇后一事,只有太皇太后還惦念着。朝中衆臣,從七嘴八舌各種諫言,到如今噤若寒蟬無本可奏,似乎只是躺在砧板上的魚肉,只等着趙栩大兵攻城後任他屠宰。

阮玉郎、高似的身死,已被汴京都進奏院公佈於天下,羅列出的罪狀十分細緻。張蕊珠在洛陽宮城中也得了消息,又驚又疑又怕,見趙棣越來越頹廢,下朝後常對着空洞無物的奏摺發呆,夜裡更是喝酒喝到吐才肯歇息,她心裡焦急,反而往延春殿跑得更勤快。奈何即便六娘不在宮裡了,太皇太后依然十分不待見她,去十次才見得到三次,若沒有錢太妃當中斡旋,恐怕只能見上一次。

得知鄭州太守棄城而逃,趙棣這日一直不曾回大內,留了宗室親王和宰執們商議如何守住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