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是夜, 有星無月, 秋霜已降。洛陽宮城持續了近一個月的混亂,並無好轉, 原本皇后孟氏在的時候, 大內雖不興旺, 各司倒也按例運作。六娘被擄以後, 趙棣手書由賢妃張氏代理後宮諸事,卻被太皇太后擱置在旁, 仍由延春殿兩位尚宮主事。

宮內七百多宮女內侍, 有消息靈通者, 打聽到戰事不妙, 心慌慌欲出宮返家, 四處託人求路;有那坐井觀天, 只想討好張蕊珠和那未出世的皇長子或皇長女的,暗中給延春殿施絆子;一心忠於太皇太后看延春殿眼色行事的倒成了少數。倒是錢太妃, 兩頭安撫勸慰,勉強維持着宮中的體面。

張蕊珠在趙棣寢殿中, 讓人溫了酒, 備了醒酒湯, 久等他不歸, 反而等來了延春殿的孫尚宮。

“娘娘宣召,還請娘子移步。”孫尚宮垂首斂目, 語氣淡然。

昨日張蕊珠前去請安還吃了個閉門羹, 錢氏陪着她在苑裡賞了半個時辰的桂花, 好生安撫了一番,今日卻宣召她去延春殿。召無好召,張蕊珠爲難道:“娘娘宣召,妾身本該前往。奈何官家再三交待,要妾身留在這裡等他回來——”人卻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

孫尚宮眼皮動了動,張氏竟敢如此拿喬,難怪近日裡尚書內省也敢拖拖拉拉陽奉陰違了。

“娘子放心,秦供奉已經去前朝請官家了。”孫尚宮脣角扯了扯:“若是娘子比官家還要金貴,臣這便回去覆命。”

張蕊珠笑着擱下手上的湯盅:“孫尚宮折殺妾身了,請待妾身換件衣裳罷。”

孫尚宮眉頭跳了跳,一介妃子,衣裳卻放在了官家寢殿之中……

張蕊珠進了屏風後頭,才覺得手有些發抖,低聲讓晚詞去打探趙棣是不是去了延春殿,磨磨蹭蹭選了好一會兒髮釵,出去見孫尚宮神色如常,略鬆了一口氣,扶了撫微微凸起的小腹,搭着貼身女史的手上了肩輿。

太皇太后一貫節儉,延春殿裡只亮了大殿中的琉璃燈,並未燃香,看起來有些陰森森的。張蕊珠下了肩輿,晚詞匆匆趕了過來,低聲道:“秦供奉正等着官家呢,御輦已經備好了,奴留了潘女史在那裡候着。”張蕊珠不動聲色,輕輕點了點頭,跟着孫尚宮穿過大殿,進了後寢殿。

寢殿裡八個宮女分列兩排,見到張蕊珠躬身福了福。重重帷幔低垂,兩盞琉璃立燈從屏風後透出光來,裡頭一點聲音都無。在屏風外站了片刻,也不聞太皇太后出聲,張蕊珠已有些腰疼,心裡不由得有些憤然,這種尋常人家婆婆磋磨媳婦的招數,堂堂皇家也好意思使出來,也不看看她還懷有身孕呢。

又等了一會,兩位醫女抱着藥箱躬身退了出來,身上的艾草味薰得張蕊珠皺了皺眉。她們對張蕊珠行了一禮,纔對孫尚宮低聲道:“娘娘已醒轉過來了,並無大礙。”

張蕊珠一怔,聽這話似乎方纔太皇太后暈過去了……

“進來吧。”太皇太后嘶啞的聲音響了起來。

轉過屏風,裡頭艾草味道更濃,張蕊珠垂首行禮問安,靜靜站在一旁,只盼着趙棣快些來。

太皇太后視線落在她小腹上:“如今幾個月了?”

張蕊珠柔聲應道:“稟娘娘,快五個月了。”

太皇太后眼角的皺紋動了動,默然了片刻。寢殿之內靜悄悄的,外頭傳來槅扇門輕輕關起的聲音,張蕊珠眼皮劇烈跳了起來。

“可惜了。”

張蕊珠如遭雷擊,幾乎回不過神來,猛然擡起頭,卻見太皇太后一臉憎恨地盯着自己。

“娘娘——?”張蕊珠踉蹌着退後了兩步,被身後的兩位女史一把挾住。

太皇太后冷然道:“張氏勾結朝廷重犯阮玉郎,毒害先帝,罪不可恕。現畏罪自盡,母子雙亡。死後着貶爲庶民。”

“娘娘!——五郎——五郎——!”張蕊珠死命掙扎,放聲高呼起來。

太皇太后要殺她!要殺她腹中的胎兒!

三尺白綾陡然繞到她頸上,孫尚宮幽幽地道:“娘子安心去吧。”白綾的兩端倏地拉得筆直。

槅扇門砰地被撞開。趙棣氣急敗壞地衝了進來:“滾開——!”

張蕊珠聽到他的聲音,竟掙脫了兩個女史的手,死命卡住白綾。

太皇太后鎮定如常:“讓官家進來看着。”

兩個女史再度撲上去,要將張蕊珠的雙手扯開。

趙棣衝到屏風後頭,目眥欲裂,怒不可遏,飛起兩腳,踢在那兩個女史小腹上,一拳就朝孫尚宮臉上擊去。

屏風後混亂了片刻,張蕊珠死裡逃生,嚇得面無人色,渾身顫抖,躲在趙棣懷中牙齒打戰:“五郎——五郎——”太過恐懼,令她眼淚都掉不下來,只抱着自己的肚子發抖。

趙棣心疼之至,抱着她憤然擡頭問道:“娘娘?”

太皇太后從枕下取出一封信,扔在他面前:“她竟敢欺你瞞我,和阮玉郎狼狽爲奸,勾結女真契丹這些韃虜,企圖掘黃河堤壩倒灌汴京,連鞏義皇陵也要一起淹了。罪該萬死!成日裡干涉朝政,把持大內,有她在,國運衰落。這等褒姒妲己之流,不殺了,留着過重陽節麼?”她自大病後從未一口氣說這許多話,漲紅了臉連連喘氣。

孫尚宮趕緊上前扶住她。

趙棣一口氣憋在胸中,漲紅了臉,半晌才低聲道:“娘娘息怒,待五郎好生解釋,莫要錯怪了蕊珠。”

他看着孫尚宮:“你們暫先退下,吾和娘娘有要事相商。”

太皇太后冷笑着點了點頭,擺了擺手,讓孫尚宮等人退去外頭。

張蕊珠死裡逃生,這才低聲抽泣起來。

寢殿內恢復了平靜。趙棣將手輕輕覆在張蕊珠腹上,長長嘆了口氣,面色由紅轉青。

太皇太后緩緩道:“五郎你若要用她那點子花言巧語來誑我,不必了。”

趙棣看着她緊抿的脣,那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和眉心的川字紋,都象徵着太皇太后正在極度憤怒中,不由得垂淚道:“阮玉郎已死在趙栩手裡,此事無憑無據。只憑這等亂人心的傳言,娘娘竟要取了蕊珠和腹中皇兒的性命,孫兒實在,實在——”他抱着張蕊珠,也哀哀地哭了起來。

太皇太后眉頭皺得更緊,憤怒之外就是失望,她已經失望了許久了,她有什麼可選的,自從大郎去了,一切都坍塌了。無可奈何之下選了這個阿斗,怎麼也扶不起來。打仗不行,理政不行,他除了聽話,幾乎一無是處。每每以爲失望到頂了的時候,卻還能更加失望一些。但若要她向趙栩低頭,萬萬不能。

她緩緩從枕下取出兩封書信,丟在地上。

張蕊珠心驚肉跳地看着那信,往趙棣懷中躲了躲。

趙棣猶豫了片刻,拆了開來。一封的落款竟然是翰林巷孟府樑老夫人所寫,言辭懇切,將阮玉郎假扮洛陽宗室引汴京近百官員宮變一事娓娓道來,更點明瞭阮玉郎乃毒殺先帝的真兇,趙棣竟然與他同謀,望太皇太后勿再爲他們所欺騙,早日回京。

趙棣心中泛起好些藉口說辭,再拆開另一封,卻臉色大變。這封信的落款卻是阮玉郎。

他未及細看,大聲道:“這是假的!”阮玉郎已死在宮變之中,怎會寫信來洛陽給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急喘了兩口氣,記着醫官的話,又勉力將怒火壓了下去,只沉聲道:“阿樑的筆跡和語氣,誰也模仿不來。這逆賊的信,卻也不可能是假。當年阮玉真那幾件事,除了他可能知道,再無別人曉得!”

趙棣再仔細看那信中,羞憤欲死,眼前直冒金星,連抱着張蕊珠的一隻手都跌落下來,渾身都如篩糠。

這信是阮玉郎宮變前所寫,爲證身份,將阮氏陳氏孟氏幾家的百年糾葛說得十分清楚,更說了阮玉真入宮後的幾件秘事。洋洋灑灑,一件件一樁樁,從如何利用張蕊珠獲得他的信任,如何假扮入宮,順利毒殺先帝,嫁禍趙栩不得,趙瑜身亡。再其後揭露趙栩身世,香雪閣裡應外合。跟着中元節謀事不成,改爲中秋後發難。西夏、女真、契丹、高麗,開的什麼條件,允的哪些城池。他做過的,沒做過的,都變成了他和阮玉郎合謀,觸目驚心。更言辭狠辣無比地嘲笑太皇太后和趙棣無視殺子殺父之仇,愚昧眼瞎,更言明天下人九月便知洛陽太皇太后和僞帝之行爲,人神共棄,遺臭萬年。

“他若宮變事成,你也必爲天下人不容。他宮變身敗,你也會因此事無路可走,只會便宜了趙栩。”太皇太后咳了兩聲,昏花的眼神驀地淬了寒冰,“這些事,不是張氏冒了你的名與他狼狽爲奸,難不成是你的主張?文武朝臣會如何看待?洛陽如何守得住?”

趙棣一個激靈,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不由得怔怔看向依偎在自己身上的張蕊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