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日, 皇帝、岐王浩浩蕩蕩地凱旋返京,隨着詔書和二府敕令頒佈,洛陽guān g平地起驚雷。新任西京留守、資政殿大學士蘇瞻,拉開了洛陽官制變法大幕:頭一件便是廢除散官,二十九級文散官,三十一級武散官悉數不存。上至節度使、觀察使下至文學、助教,所有閒散不管事的官職一個不留。
只這項, 不算那些有着本官階另加散官頭銜的官員,洛陽便有兩百餘人一夜之間從朝廷掛職的官員變成了普通百姓,根據爲官年限領取相應銀錢。一應贈給、公用錢、給券和職田悉數不再,更不用說奉祿匹帛、職錢、祿粟、傔人衣糧、廚料和薪炭諸物自然也都沒了。若算上贈官、敘封、蔭補的福利, 對這些官員而言, 可謂晴天霹靂舉家遭殃。一時間, 跪倒在宮城外哀求的,在衙門外哭訴的, 絡繹不絕。
蘇瞻和趙昪親自帶着洛陽各部主事的官員, 四處撫慰, 送水送飯,遇到有一個號哭家中母親重病的, 蘇瞻直接摘下腰間荷包塞入他懷中,當即安排了御醫官隨他返家看診。
圍觀的百姓無不高呼蘇郎仁義, 皇帝仁慈。三度拜相的蘇瞻, 至今在汴京還買不起私宅呢, 卻爲了這小小散官如此盡心盡力。而這些個只拿錢不幹活的散官們, 百姓們早就厭棄得很,很快便有人大着膽子喊:“兀那朱郎君,你家老孃瘸了兩年了,爲何對着蘇留守號哭?”
衆人只看到那朱郎君心虛地擡頭看向蘇瞻。
蘇瞻依然仙人之姿,似乎什麼也沒聽見,眼中無一絲懷疑鄙夷,只拍了拍他的肩膀溫和叮囑道:“千萬勿忘幾天後往國子監報名制科,若有心報效朝廷,朝廷必不負卿。”
圍觀者漸近,看着這位朱郎君忽地將荷包塞回蘇瞻手中,倒地跪拜下去,大哭起來:“朱某有愧——!”
蘇瞻親自扶了他起來,見周邊一臉怨恨的官員們有不少人已顯出躊躇之色,朗聲道:“諸位與蘇某同朝爲官,今日遭遇,蘇某自當以誠相待。今上勵精圖治,大趙中興在望。陛下有言:他與萬民一心,與萬民同利。吾等大夫豈敢只念及何以利吾家?今後大趙,不論出身,唯有才有德者方能入朝爲官。他日海晏河清,民富國強,諸位今日的順時而退,亦是忠君之事!”
那朱郎君轉頭朝着汴京又磕了三個頭,哭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微臣便是隻念着利吾家的人,微臣慚愧——”他霍地站了起來,胡亂拭了把淚:“大資請放心,這散官不當也罷,在下必然前去報名制科,他日若能爲百姓做點實在事,再前來拜謝大資今日指點之恩。”
他話音未落,轉身擠入人羣,留下嗡嗡議論之聲。
蘇瞻露出詫異之色,看向其他鬧事的官員們。百姓們指指點點,有誇那朱郎君還算個漢子的,也有罵這些散官恬不知恥的。片刻後,那些聚衆鬧事心存僥倖的散官們,灰溜溜地擠入人潮各自回家了。
趙昪扶了扶頭上的雙腳襆頭。皇帝胸有成竹,早選出了這個朱郎配合他們做戲。難爲蘇瞻也肯演戲。以前大概只有張子厚才這般行事,但的確事半功倍。來日肚子裡還算有貨的朱某若能從制科考成個實職的官員,定然又是一段佳話。想到皇帝說的那句“結果纔是最重要的”,趙昪舒出一口氣。
一時間,洛陽民衆都知道了“制科”。這次廢除散官可謂一刀切,然而朝廷也有通情達理之處,令人無從抱怨。每年十一月中旬,皇帝會下詔設“賢良大科”,不同於三年一度的科舉或恩科,賢良大科僅需自薦書便可往國子監報名參考,分文武兩科,士子、離任官員和現任官員皆可報名,合格者於十二月中參加秘閣的閣試,到來年二月初,參加御試。御試內容也已公佈:試策一道三千字以上需當日完成。kǎo shì成績分爲三等,第一等與進士科第一名相當。再行根據成績授官、升轉或拔擢。
唯才入朝。
***
沒幾日後,忙過先帝靈駕發引,汴京忽地下了今年第一場雪,比去歲要早了十多天,碎玉瓊芳飄飄揚揚,將地面輕覆了一層雪白,百姓家中均已啓用石炭取暖,街巷食店裡飄來的羊肉湯香味即便不吃,聞着也覺得暖和。
入了冬,便是香水行最忙碌的季節,甜水巷裡的浴室院終日霧氣不散,將大門口的大銅壺薰得一層水汽,過往的小童喜歡伸出胖胖手指在壺身上划過去一條條水痕。晨間五更天開始,浴室院門口擺着的“麪湯”熱氣蒸騰,繫着攀膊包了頭巾的婦人笑嘻嘻地給客人洗面。到了晚間,燈籠倒映在銅壺上頭,揩揹人殷勤地將熟客迎入院中,輕手重手,心中自有分數。
眼看就要冬至,冬至大過年。歷經戰亂和帝位變更的汴京城,匆匆忙忙地裝扮一新。官員休沐,學子也得了假期,準備祭祀先祖。按舊例官放關撲,免租三日。百姓間慶賀往來,京中大路小巷均車馬絡繹不絕。黃昏時分,輕雪飛絮中,翰林巷孟府駛出的馬車不急不緩地自東華門入了宮。
慈寧殿裡,向太后將趙梣交給九娘:“十五郎頭一回隨駕行大禮,這三天三夜最是勞累不過,阿妧替老身看顧他一些。”
趙梣將青銅瑞獸手爐塞到九娘手中,像模像樣地拱手抱拳躬身一禮:“請先生多多照顧十五郎。”
九娘站起身還了禮,笑道:“明明是殿下照顧我呢。多謝殿下。”
“娘娘說阿妧你夜裡也會陪着十五郎,是真的嗎?”趙梣一雙靈動大眼閃閃發光。他早聽說了這三日三夜,參加大禮的通常沒有累死,就會被餓得半死,但是有了九娘在,哈哈。
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黃門還未開口恭迎,趙栩已經大步跨入殿內。
“沒大沒小的,叫六嫂。”
趙栩桃花眼含情,看向九娘笑道,心花怒放。恨不得過了冬至就是年,過了年立刻到三月。
九娘臉上騰地紅了,分別幾個月,這人怎麼臉皮越來越厚了。可哪裡捨得少看他一眼。兩人目光相交,誰也捨不得轉開眼。
“六嫂——!”殿外倒有人這一聲喚得清脆無比。
趙梣瞪圓了眼,又是四姐這個壞人,連這個也要跟自己搶。
九娘給趙栩見了禮,趙栩和趙淺予給向太后行了禮,衆人再重新落座敘話。
趙梣幾步靠在了九娘身側,笑眯眯地對趙栩道:“六哥想得最周到了,有六嫂照顧我,這三天我肯定精神得很。”
九娘再鎮定,也有點坐不住,紅着臉瞪了趙栩一眼,低聲道:“十五郎叫我九姐可好?”
趙梣眼尖,見趙栩眉頭微挑,小嘴巴拉巴拉:“六嫂六嫂六嫂六嫂。”連喊了四五聲後:“還是六嫂好聽。”
趙淺予白了他一眼,真是幼稚,她纔不跟他計較。
向太后招手,把趙梣喊了回去:“你呀,日後有的叫你六嫂呢。不急。”
怎麼不急?趙栩眉頭還是挑了兩下,笑意更濃:“今日幾位相公議定了,明年的年號元煦元年,曆法也準備妥當了。契丹、大理、吐蕃、西夏和高麗等國均已上表乞曆法。”
九娘大喜:“恭喜六哥,賀喜六哥。”大理和吐蕃歷來沿用大趙曆法,如今契丹、西夏和高麗上表乞曆法,想來是重兵之下都有了稱臣之意,倒是前所未有。
向太后雙手合十喊了聲祖宗保佑,禁不住落了淚,哽咽道:“先帝有靈,必然高興得很。”
不等趙栩開口安慰她,向太后又笑了起來:“看我,這麼好的事。對了,元煦這個年號倒是好,是哪位相公提的?”
趙栩接過趙淺予剝出來的橘子,掰成兩半,遞給身旁的九娘一半:“張子厚提的,諸相公都說好。”
九娘接過橘子,兩人手指輕觸,那橘子便停在半空停了一瞬。
“煦而爲陽春,散而爲霖雨。”九娘避開趙栩的灼灼目光,柔聲道:“雖有雷霆變法,終將皇恩浩蕩普照大地。”
趙栩站了起來:“冬至過後京中便要隨洛陽之變法而行,他們還在後閣等着。我先過去了。阿妧——你們也早些安置,別累着了。”
向太后道:“六郎你也要留意着些,哪有理得完的政事?勿要太過操勞了。回來這幾日都只睡了一個時辰,可要不得。別仗着年少耗,日後可就苦了。”
趙栩行了一禮:“多謝娘娘體貼兒子。六郎記住了。”
“阿予,來看看晚上這膳食單子可要增減什麼,你今晚就留在慈寧殿吃飯罷。”向太后拿起案上的單子,不經意地道:“阿妧去送一送六郎罷。”
九娘福了一福,跟在趙栩身後,往殿外而行。
殿內傳來趙梣和趙淺予格格的笑聲。
趙栩回過頭來,笑聲戛然而止。
九娘忍住笑,卻不妨被趙栩伸手拉了上前,兩人寬袖交疊,手已經被緊緊握住。
“一起。”趙栩柔聲道,攜了九孃的手,緩步並肩而行。
慈寧殿新修的門檻比原先還高了三分。趙栩捏了捏九孃的軟嫩小手,低聲囑咐:“這門檻比原來高了三分三,還鑲了銅邊,仔細裙子。”
九娘心頭一顫,原先想要掙脫開他的手,身不由己地緊緊握住那溫暖帶着薄繭的手掌。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