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紹樸一踏入寢殿, 就有種自跳深坑的不妙感。
皇帝皇后都有點眼眶紅紅, 平時兩人之間的濃情蜜意全無, 殿中瀰漫着劍拔弩張後的氣息,只用鼻子聞他都聞得到□□味。現在他寧願被帝后時時刻刻交融在一起的視線和情不自禁的甜蜜笑意傷害千萬次。
出事了,還是家務事。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他只是個小小醫官。
“官家萬福金安, 聖人萬福安康。微臣不慎落了重要的物事在福寧殿,這便去取。”方紹樸一本正經地躬身行禮,就彎着腰往門口退。三十六計走爲上,他實在不想被皇帝遷怒罰在汴河旁邊跑, 家中父母終於想起來替他相看了幾位小娘子,他還是要臉的。好歹他也是御醫院裡最傑出的青年才俊……
“方大哥。”
孟妧走到羅漢榻前,伸出手腕擱在了案几上:“請看看我可已有了身孕。”
平地一聲雷, 震得方紹樸回不過神來, 本能地問道:“官家和聖人——是年前就圓房了麼?”
說錯話咬掉舌頭還來得及麼?方紹樸默默又退了兩步。
孟妧方纔只顧着計較趙栩的霸道和誤了她分內職責的事, 爭執間又扯偏了,未及細思,聞言回過神來, 心中酸澀難當, 只垂眸看着寬袖上硃色菱紋邊, 苦澀地低聲道:“有沒有倒不緊要, 只怕京中許多人都已經這麼想了。”
原來即便他們心心相印, 共患難同生死終成眷屬, 在這禁中大內之中, 因皇帝皇后的名分,也不能事事盡如人意。朝夕相處,繁瑣俗務,他有他心思,她有她念頭,他以爲是爲了她好,她所做的又何嘗不是爲了他?也許終有一日不免將深情磨淡,將緣分變淺。又或許原本便是她太過貪心,仗着他的深情貪得無厭。她依然沒有學會做一個好妻子。
趙栩太陽穴別別跳了幾下,也回過神來,心中懊惱後悔不已,大婚一個月還不到便疑似有孕,略有心的人只怕都會如方紹樸那麼想。難怪她會氣成這樣,連福寧宮都不願去了。事關她入宮前的貞靜名聲,他怎會糊塗至此?明明夜裡那夢已經遠去,他又怎會如此欠思量?可當着方紹樸的面,認錯的話實在難以出口。
趙栩看着方紹樸低聲喝道:“胡言亂語!診個平安脈就是。”便在羅漢榻的另一側坐了。
方紹樸心裡嘀咕,這五日一診的平安脈四月初五才診過的,他實話實說要節制後,皇帝可沒給他什麼好臉色看。
趙栩側身看着他取出把脈枕,心裡打鼓似的,眼前似有什麼閃過,再仔細看,孟妧右衽衣襟的硃色寬邊上有兩處顏色變深了。他心頭被狠狠剜了一刀,霍地站了起來,嚇了方紹樸一跳。孟妧卻頭也未擡,淚在眼眶中打着轉,她怕擡起頭來便被他看見。
“聖人依然脈浮細數,需靜養一段時間,不宜操勞。”方紹樸小心翼翼地看向皇帝,他說得夠委婉了吧,明明該屬大方脈的事,卻也要他來診脈,他也很苦的。
趙栩凝視着那兩處被淚沁點了點頭:“你還是再擬個方子罷,固本培元的那種。”
方紹樸連聲應是。
趙栩走到孟妧身前,吸了口氣,柔聲道:“我有事去去就來,你先換了衣裳,留在坤寧宮用膳,再好生歇息——可好?只是延福宮裡有幾百外命婦,雖是從簡了的宮宴,不免還是累人,不如聽紹樸的話——可好?有什麼話我們夜裡再好好說。”他似乎一不留神便忘了該和她商量她要做什麼,總是先替她做主她該做什麼。可他已經明白自己錯了,他會盡量去改。
孟妧心裡亂糟糟的,見方紹樸在跟前,只低聲應了,這兩句“可好”,卻令她苦酸交雜的心裡多了幾許安慰,反又勾出了她更多的傷懷。她心裡難受的時候,最經不起的便是安慰,無人安慰,抗一扛就過去了,他這麼快地就低聲下氣,示弱求好,心裡頭的生氣、難過、委屈一股腦地不由分說混在一起往外衝。
方紹樸趕緊行禮,躬身退了出去。他什麼也沒有看到,堅強果斷睿智聰慧如聖人,又怎會如尋常小女子般落淚?
***
日頭漸漸西移,孟妧睜開眼,輕輕下了牀,披了件長褙子,也未搖鈴,面前的十六扇紙屏上,是工筆花鳥,不是她熟悉的青綠山水。
寢殿內空無一人,她走到外間,並無趙栩的氣息。午間盛放的牡丹,最外層的花瓣微微下捲了一道邊,跟鑲了雲紋一樣,有兩瓣垂落下去浸在了水裡。她伸出手指,盤中水沁涼,輕輕託了一託,花瓣露出水面,幾滴水珠滾落在她指間,晶瑩剔透。她眼角帶到寢殿門口,外頭沒有人影也沒有腳步聲說話聲。
從擁擠的花瓣縫隙中露出的一線水面,被她攪出些波紋,又慢慢平復下去。
他去了那麼久,不曾來這裡用膳,也未派人來說一聲。她換好了衣裳,用了過素膳,在坤寧宮的牀上躺了個把時辰,卻怎麼也睡不着。那明明是屬於她的牀,她每每閤眼,都恍然以爲客居在其他地方,心裡十分不踏實。一個月不到,她其實已習慣了他的體溫和氣息。
素日裡她在前殿處理宮務,的確總是忘記了時辰。趙栩在福寧殿等了她三回,便改在散朝後換了衣裳直接到坤寧殿接她,她也很快便習慣了他來接她。兩人一同用完午膳,趙栩總要拖着她在寢殿後的花園中親自修剪花草,說“勞心者也需勞力。”她也樂意那樣消消食,聽他說些早朝發生的國家大事。
他午後去崇政殿聽政前,也總逼着她陪他小睡兩刻鐘。她只當不知道他從來都沒有午後小睡的習慣,每次被他攬在懷裡,她口中雖然抱怨他如孟忠厚一般還要人陪,可心裡明明白白的,他只是怕她疲乏,纔拿自己做藉口逼着她小睡。
他原本就是這樣的郎君,當初不管她情願不情願,都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她是冰山也被他焐化了。她將簪子丟入芙蓉池,他不顧寒冬冰水也要去撈回來。她閉門不出,他依然有法子送鹿家包子,處處照顧她。
他從來就不是坐等着她對他好的人,不是安然享受她待他好的人。
“阿妧,你不用對我好,你在這個世上,對我而言就是最好的事了。”他的話猶在耳旁。這是她兩世聽過最好聽的話。
她哪怕只是主動親他一下,調戲他幾句,他也會喜滋滋地從後廷笑到前朝。
此刻平心靜氣地回想,她若是旁人,被他寵在掌心裡,該誠惶誠恐高興萬分纔是。可她是孟妧,不是旁人。她自然將他放在心中第一位,事事以他爲先。宴請外命婦也好,安排浴佛節諸事也好,也是因爲她身爲他的皇后。可他卻誤以爲在她心中,那皇后一位會比他來得重。
才隔了幾個時辰,孟妧已有些迷惑,這一剎,覺得兩人的爭吵毫無道理,不可理喻,她自己也斷章取義亂說氣話。下一刻,又覺得這爭吵遲早避無可避,理當剖白心跡坦誠相待,說出來比悶在心底好。前一時覺得自己不該吹毛求疵怨天作地說那種傷他的話,後一時又覺得他霸道無理自說自話思慮欠周絕不可輕易原諒。
殿外傳來幾人的腳步聲。她才驚覺自己已看了許久的牡丹花。
“聖人,官家派人來取奉宸殿的對牌和鑰匙,要取些物事送去慈寧殿。”玉簪輕聲道,眼皮微垂,不敢看孟妧,希望皇后不要胡思亂想什麼。
孟妧一怔。奉宸殿自從太-祖以來,便是內廷存放諸國瑰寶珍奇之物所在,乃歷祖歷宗珍藏,向來由福寧殿供奉官掌管,有司僅在歲末檢點,她入宮後,趙栩便將奉宸殿交給了她掌管。
“玉簪,你帶着對牌和鑰匙、檢點冊子去尚宮局,請一位尚宮,再請上一位內東門司的副都知,記得設香案拜過祖宗後再開啓奉宸殿。” 孟妧安排了玉簪,猶豫了一下輕聲問惜蘭:“官家——他現在何處?”
“官家尚在崇政殿與張相公和趙相公還有太尉議政。”惜蘭垂眸回稟道:“先前聖人未醒,奴不敢驚擾。申時三刻,成墨來奏告,言官家今晚留三位相公在崇政殿賜膳。”
往日若趙栩忙於政務,總會事先安排好她是在福寧殿用膳還是去慈寧殿陪向太后,就連吃什麼,他也總是提早幾天便勾選好了。
“好。”孟妧沉吟了片刻:“派人去問問四主主,若她要去陪陳真人用膳,我便也去瑤華宮罷。”
玉簪和惜蘭都楞了楞,才行禮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