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平靜地坐在龍椅上,等他們唾沫橫飛地痛陳完畢,這才重重一哼。
“幾位愛卿所言極是。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婦婦。夫妻乃綱常之本,君臣乃綱常之首。然則,不尊夫妻之道僅是家事,不尊君臣之道卻是國事……”
他聲音一頓,突地挑高眉頭,淡淡地問:“幾位愛卿衆口一詞,於大殿之上逼朕下旨,與張小娘子家中逼夫和離,哪一個更有悖於綱常天道呢?”
皇帝的聲音不輕不重,帶着笑意,如同玩笑一般。
可落入臣工耳朵裡,卻是砸在心間的巨錘。
“臣不敢。”
“微臣不敢。”
趙禎目光掃過去一眼,笑而不語,再不作聲。
幾個臣子撲嗵撲嗵便如下餃子似的跪了。
“官家,臣等身爲大宋子民,所言所行皆是爲了大宋着想啊!”
趙禎微微笑道:“諸位愛卿請起。你們的一番苦心,朕自然知道。但眼下南方干戈四起,大理、真臘一案風波未平………此事的箇中原委如何,朕以爲不宜草率定論。”
衆臣低眉順目連連稱是。
原本,衆人都認爲,以大宋的國力打個儂智高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開戰之初,幾乎沒有人把儂智高起兵看在眼裡,甚至儂智高在邕州稱帝,建立大南國都被他們戲稱爲“小兒使犁,不足爲敵”。
哪裡料到儂智高是個狠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破邕州,北宋官軍戰死一千餘人,儂智高在城門斬首知州陳珙和前來增援的廣西都監張立等官吏,接着便大肆封官,大赦國境,便增加兵員,緊接着開城闢地,沿鬱江大舉揮師東下,多地州縣的守將紛紛棄城而逃,不戰而走……
如此,大宋臉面丟盡,儂智高的大南國卻士氣大增,廣發英雄帖,招兵買馬……
宋廷富有四海但少有將帥之才,派誰去打儂智高,在朝中雖有分化,但大多數臣工心中雪亮,排除各自的利益勾連不提,他們都知道最好的人選……是狄青。
最終,要用最小的代價最短的時間收復疆土,朝廷能派的將帥,也只有狄青而已。
傅九衢沒有父親。與其說他與狄青是師徒,不如說他們更像是父子。
沒有哪一個朝廷在派將帥出征之前,會先砍殺人家兒子的道理。
衆臣見好就收,低頭不語。
趙禎心裡冷哼一聲,臉上卻掛着笑意安撫,“等朕問明緣由,勢必給諸位愛卿,給天下臣民一個交代。”
衆臣齊齊拱手拜下,“官家英明。”
趙禎眯起眼,轉頭沉聲道:“來人,傳廣陵郡王到福寧殿覲見。朕要親自審他。”
“是!”
“退朝。”
“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官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衆臣已然得到心理預期的結果,不會再步步緊逼。
畢竟傅九衢奪妻之事鬧大了,不給一個交代是無法善了的。
儒治天下,這種有悖於綱常倫理的事情,莫說丟官棄爵,便是掉腦袋也是有的。
不過,這些臣工倒沒有想過趙官家真會要傅九衢的命,他們想要的結果無非是拔掉紮在皇城司的這顆釘子,矇住官家安放在自己身邊的眼睛罷了……
沒有人願意受皇城司監視,尤其這個傅九衢還是軟硬不吃,除了官家誰都不肯賣賬的人。
錘不下去的釘子,硌得人疼痛,那隻能一拔了之。
~
傅九衢胳膊受了傷,並沒有去辛夷的藥鋪裡,而是傳了大夫過來給自己包紮。
這件事,他也沒有讓長公主知情,收拾好傷口,他沐浴更衣,然後便坐在家中大堂裡,安靜地等着宮裡來傳旨……
情況比他預想的要好,他的皇帝舅舅沒有傳他去大殿問罪,更沒有讓他當面承受那些朝臣的唾沫星子,而是單獨傳他去福寧殿。
他要面對的只有趙官家一人而已。
傅九衢到了福寧殿,發現宮女內侍全被遣到外頭,殿中僅有趙禎一人,身着便服,負手而立,背對着他在看窗外這個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和那僅露出一角的天空。
“罪臣來遲,請官家恕罪。”傅九衢撩開袍角,端端正正地朝趙禎跪下。
趙禎沒有轉身,也沒有說話,而是看着細雨洗劑後的宮城一角,遲疑許久才問:“你說朕院子裡的花草種得好,還是你那個小娘子的院子好?”
傅九衢意外地擡起頭來,疑聲問:“官家?”
趙禎:“回答朕。”
傅九衢皺眉,“官家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一句反問,把趙禎氣得樂了起來,鬍子抖動不已。
在皇帝面前有欺君之罪,傅九衢居然膽敢問他要不要聽假話?
“假話如何?”趙禎問。
“官家是天子,自古天子治天下,莫說花草蟲魚,世間萬物乃至空氣也是天家的最好。”
趙禎冷笑:“真話呢?”
傅九衢擡頭直視着他,“張娘子奇絕在心,天下應無可比。”
“好一個應無可比!”趙禎那股子火氣已然憋在心裡許久,恨不得上前擰住他的耳朵痛罵一番,可傅九衢深邃的眼眸,就那樣平靜地看着他,彷彿與這綿綿雨天渾然一色。
他已經想好,接受一切的結果。
天子之怒,也撼動不了他一分一毫。
這讓趙禎的鐵拳彷彿打在棉花上,更是難以消氣。
“那日,朕是如何與你說的?暫且忍耐,暫且忍耐。只要張小娘子還是有夫之婦,你便給我管好自己的腿,少去招惹,以免惹出事端……你可到好,不僅招惹人家,甚至打將上門,把人家的丈夫痛揍一頓,還在衆目睽睽之下將人帶走,你說說這惡劣影響,如何消除?”
“臣知罪。”
“知罪知罪。”趙禎哼聲,“你知今日朝堂上有多少大臣彈劾你麼?”
“知道。”傅九衢平靜地道:“他們都有罪證在我手上,好不容易找到我的把柄,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趙禎一怔。
他心裡很清楚,那些臣子忌恨傅九衢的原因。
君臣不一定會一心,但他的外甥跟他是一條心的。
身爲帝王沒有自己的眼睛,沒有自己的心腹,沒有自己的匕首,如何掣肘臣下?
趙禎很明白傅九衢對自己的重要性。
“朕想保你,但那些老東西搬出一堆綱常倫理治世法度,朕也是爲難得緊,所以……”
趙禎頓了頓,沒有說話。
傅九衢勾了勾脣,平靜地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笑。
“官家不必爲難,微臣願意戴罪立功,前往廣西平叛。”
這句話正中趙禎下懷。
眼前,這是一舉兩得的好機會。
也是處理此事最好的辦法。
戰功是可以洗脫一切污名的法器,只要平定儂智高,傅九衢回京不僅不用治罪,甚至還可以領賞。有了軍功在身,誰人還敢說三道四?
趙禎沉默片刻,點點頭:“我會派狄青領兵。你隨他南下,舅舅也放心。”
傅九衢知道他擔心自己的安危,也知道師父的夙願,雙手拱手行了一禮。
“臣定不辱命。”
聲音未落,他又擡起頭來,看着趙禎。
“但臣還有一個請求。”
趙禎睨他一眼,就像猜到他的想法似的,“張小娘子的訴狀,是你的手筆吧?”
傅九衢沒有否認,“請官家恩准,允她求去。”
趙禎抿着嘴,冷眉冷眼地盯着自己這個外甥,“你爲了她自毀前程不夠,還要讓朕也背上一個干涉臣子婚姻的罪名?”
傅九衢黑眸微眯,“舅舅,外甥只有這一個請求。”
“哼!”趙禎側開頭去,好像是不想看見他,擺擺手,“下去吧。這幾天好好在家陪你的母親。此次南行,不知何時返京,你……唉!多多寬慰她。”
“微臣明白。”
趙禎坐下去,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盞。
“回去等旨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