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氣自古便有許多神秘的傳說,常與鬼魅山精相提並論,出現在志怪小說裡,令人畏懼,卻難以說清它究竟是什麼樣子。
一路上,阿勒將山神和瘴氣描述得十分可怕。
衆人走路更是小心翼翼,好像山林裡隨時就會竄出一隻鬼怪。
辛夷在離開土酋城裡,給大家都發了藥丸子,那是南征軍營裡使用的,能不能避穢防瘴,她沒有把握,權當心理安慰。
但在入山後,她就叫大家掏出了事先準備的帕子,捂住口鼻系在腦後,形成密閉效果,防止遇上大量瘴氣時吸入中毒。
“九爺!”
前頭開路的程蒼突然發出緊張的呼聲。
傅九衢:“何事驚慌?”
“有人來了。”程蒼是極爲敏銳的人,衆人呼吸一緊。
傅九衢打個手勢,一行人原地停下。
阿勒身子略微緊繃,握住腰刀,“不會是儂兵追上來了吧?”
“哈哈哈哈。”一陣大笑突然自密林裡傳出。
“廣陵郡王好一招金蟬脫殼,漂亮!”
這人的聲音夾着方言,不如阿勒說得那麼字正腔圓,但他音色極好,嗓音渾厚有力,還懂得“金蟬脫殼”這樣的詞,一看便是讀過書的,不是普通蠻人。
然而,辛夷在意的不是這個,而是這個聲音幾乎瞬間就將她帶回了那個夕陽未落的下午,與籃球場上那個青澀少年揮汗如雨時的大笑聲、吆喝聲混雜一起,令她一時恍惚入神,竟有一些身份錯位,不知天地時空,不知自己是誰,他又是誰……
辛夷盯着密林,久久不語。
傅九衢看她一眼,微微揚眉。
四周寂靜,在一陣拔林砍木的腳步聲裡,只見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自山林而出,年紀不大,頂多二十六七歲的模樣,一隻腳冷冷擡起,踏在傾斜的矮樹樁上,周圍的樹木,被他隨身的侍衛踩倒一片。
“廣陵郡王,久仰!”
“久仰!”
二人輕描淡寫互相道好,如同久不見面的知己。
沒有人介紹,辛夷已然斷定眼前這人是儂智高無疑。
天光從樹頂射來,儂智高站在樹坡上,一張臉對着光、帶着笑,深目高鼻,眉骨突出,像個大眼睛的混血,是有幾分英俊的樣貌,但皮膚黝黑,身材硬朗,看上去多了幾分蠻氣。
不過,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仍是那雙眼。
精明、深邃,好似有穿透力,整個人散發着陽光。
而他周圍的一羣儂兵,左手持藤牌右手執標槍,將他們圍成了一個風雨不透的大陣,有攻有防,嚴絲合縫。
“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標牌陣了。”
傅九衢微微擡袖,氣定神閒地朝儂智高拱了拱手,一把長劍已然出鞘,在空中散發出幽幽的寒光。
“那今日本王便向儂首領討教討教!”
儂智高皺眉,“郡王以爲憑一把長劍便可破我標牌陣?”
傅九衢:“試試便知。”
“九哥!”辛夷突然開口,將盤在馬背上捆綁行李的鐵鏈鬆懈下來,再提刀劈開一棵小樹,兩三下砍去樹枝,把鐵鏈纏在上面,做成一個簡易的鐵連枷,再遞給傅九衢。
“用這個。”
鐵連枷是當年狄青用來破儂智高標牌陣的方法,目前南征軍尚未使用,但辛夷在《汴京賦》武器圖譜上看到過,像打穀脫粒的農具,製作倒是簡單,就是看着怪異……
傅九衢眉梢一動,深深看她,接過鐵連枷審視。
“十一聰慧。”
對面儂智高已臉色大變。
“誰讓你這麼弄的?”
辛夷平靜地看着他:“你說呢?”
儂智高濃眉斂起,怒視着他,咬牙時的嗓音彷彿破了氣。
“我要殺了你!”
“說得好像你原本會饒了我似的。”辛夷淡淡一笑,對他的威脅渾不在意,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那一羣儂兵,露出一抹不忍的神色。
“何苦送命?你心裡很清楚,儂兵無北伐的能力,早晚斷送在大宋手上……”
“那又如何?”儂智高冷冷道:“這都是你們逼我的。”
“堂堂大宋懼交趾內侵,恐邊疆生事,竟不受屬地疆民。”
“邕州知州陳珙,好一條老狗!收我賄託,誆我詐我,卻尸位素餐,不曾將我遞交宋廷的文書上奏。”
“我備馴象、金銀上貢,數次懇請內附宋廷,不求藩王、不求刺史,只求做一個小小教練,甚至只須宋廷降旨承認我乃宋朝官吏,我的族人乃宋廷屬民,或是賜我一件官服即可……然,宋廷一應不許。”
“我再三退讓,以重金貢奉,請求於邕州邊界與宋廷互市,盤活民生……宋廷亦不準。”
“我們做錯了什麼?我們只是不想受人欺辱,想要活下去罷了!”
“我們要的只是一個公道,要的只是族人不再受交趾欺壓。”
“我和我的族人,跪在你們的面前,搖尾乞憐,想讓你們容我苟活,想讓你們看我和族人一眼,你們高高在上的皇帝………膽小畏事,看不見疆地邊陲,民生悽苦。那我便用我們的方式,讓他看見!”
“我們的士兵,就是要讓五嶺譁然,天子旰食!”
一聲一聲,震天動地。
辛夷猛地擡頭,拔高聲音。
“邕州陳珙貪圖錢財,隱瞞不報,罪有應得,你殺得極好。”
說着,她盯着儂智高又冷冷一笑。
“那爲什麼你在奪取邕州後要立國稱帝,要沿江而下,奪橫州,潯州、龔州、藤州、梧州……你十日千里破九城,害萬民無家死別離,再橫掃廣南西路大片疆土,僅是爲了你的族人能活下去?”
儂智高眯眼通紅的眼睛看着他,突然冷聲嗤笑。
“無以爲生,反有何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一聲冷哼,儂智高猛地側目盯着傅九衢,嘲弄地問:
“廣陵郡王是啞巴了不成?竟讓一個婦人陣前說教?”
傅九衢眉梢一挑,慵懶平靜,樣貌卻俊美動人。
“她的話,便是我的話。她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儂首領,你就是愚蠢。”
儂智高臉色一變,咬齒而怒。
“你這種站着說話不腰疼的皇室貴胄,你懂什麼辛酸艱難?”
傅九衢不理會他,尤自淡淡地道:“你殺邕州官吏數十人,也算報了大仇,原本這是一個很好的藉口,將過錯全推陳珙頭上,按兵不動便是。到那時,朝廷爲平息事端,大抵就應了你的請求,何至於兩軍兵戎相見,導致赤地千里,死傷無數?可是你野心勃勃,想要效仿李朝,過一把當皇帝的癮,這才犯下大忌。”
儂智高冷笑,“我沒有按兵不動嗎?福建諸路兵圍攻,我撤回原地,奉表求附,只等宋廷來招安,結果等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揮師痛剿。我若不反抗,只怕如今已是屍骨無存!”
“並無差別。”傅九衢面不改色地道:“用不了多久,你仍將屍骨無存。若有不同,可能是有更多的族人,爲你的莽撞而陪葬。”
儂智高面色微變,一道刀芒猛然揮出,帶出低戾的嘶吼。
“你在胡說八道!交趾殺我族人,擄我糧草,奸我鄉鄰,殘我兵士,大宋卻視而不見……換了郡王你,豈會不恨?除了起兵一途,你還有別的活法嗎?”
“有。”傅九衢道:“我會打到李朝去。”
“放屁!”儂智高冷聲道:“你會做出與我一樣的事,甚至,你會比我更狠!”
氣氛凝滯。
傅九衢眉頭微蹙,許久才平靜地道:
“儂首領在叢林截道,不會是想取我性命吧?”
“要殺你,不會如此大費周折。”
儂智高微微挑眉,嘴脣竟是露出一絲微笑,“素聞廣陵郡王赤膽忠心,大智大勇,深受宋帝喜愛……睿智如你,想必已經猜到我來的目的了。”
傅九衢:“歸根結底,你還是想依附大宋……”
儂智高目光黯淡下來,“是。”
他喉結徐徐而動,堂堂七尺男兒竟眼中蓄淚。
“若只我一人,縱是螞蟻,也要咬掉大象一塊肉來,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然則,天地爲爐,萬物爲薪……廣源不只有我,還有我的族人,他們想活下去。爲一線生機,我甘願俯低做小,任爾奴役……”
傅九衢問:“你想讓我,做你的說客?還是想以我爲人質,要挾宋廷?”
儂智高一哼,“那就看郡王你如何選擇了?”
“我可以答應你。”傅九衢聲音明朗、平靜,聽不出喜怒,“你起兵造丨反,有悖天理,但族人無辜……只要你肯放下武器繳械投降,我可以向你保證,你的族人從此可得大宋庇佑。但你,死罪難逃!”
“呵呵!”儂智高笑了起來。
“廣陵郡王真當我是無知匪寇,甚好糊弄?單憑你一句話,我便放虎歸山,來日再上哪裡去吃虎肉?”
傅九衢:“你別無選擇。”
“我有。”儂智高冷笑看着他,視線慢慢望向他背後的辛夷。
“留下她做人質,我便信你!”
林子裡安靜一瞬,忽聞傅九衢低低笑聲。
“癡人說夢!”
儂智高目光一凜,擡手示意標牌兵準備,大聲朗笑。
“廣陵郡王不肯相舍,那這片叢林,便是你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