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雪,從入冬起便是不曾間歇。起初是細如柳絮的小雪,未曾落地便是融化。及至臘月,漸成紛紛鵝毛大雪,不得消停。不消多時,軒敞的皇城大街,積起厚厚的雪,車軲轆壓過,吱吱嘎嘎聲響,再待回首看去,北風捲落的大雪覆去了車軲轆印記,只得天地一片潔淨。
冬之夜,轉瞬即黑,皇城內外的夜,亦如斯。
天光稀薄,九重宮門外,一輛馬車,靜靜立於雪地中,皚皚的雪落在車轅、車頂上,厚厚的一層,車伕在雪地上跺了跺腳,將車轅上張掛的蓮花燈取過來,舉在手裡,不時地探頭看那禁衛森嚴的宮門處。
車伕在雪中等了又等,燈火映着車伕周正中微帶焦慮的五官容色,愈顯這個冬夜的靜謐與難熬。
北風呼嘯,捲起雪花,迷亂了車伕手中如豆燈火。
車伕倏然回頭,那看上去無害的眸中,以那個瞬間,閃過精銳的光芒。
半燭香後,長街盡處,依稀的,現出一抹黑點。
近了,再近了,車軲轆壓着積雪的聲音,愈來愈清晰,直至,見得那風雪中車頂子上迎風招展的旌旗,鍺青色的底子,繡工精緻的麒麟紋理,確然是京城內外無人不曉的,慕容府的印記。
那馬車停下時,車伕在昏黃夜色下輕不可察地搖了搖頭,旋即,走過去,立在馬車一側,低眉垂首,恭聲道:“四姑娘,這天寒地凍的,您不在府上,怎是來此?”
北風呼嘯中,清晰可聽得車內人以着柔美溫甜的聲線道:“同居慕容府,相識亦是有段時日,管家待四兒又何須如斯客氣?當真是見外了。”車簾子晃了晃,一隻素白無骨的手從車內伸出來,攤開掌心,一塊宮牌赫然現於管家低垂視線內。
“四姑娘,您這是……”
車內女子柔聲道:“管家,快持了這宮牌去請義兄回府吧。若是不去催,只怕義兄又是要在值勤殿熬夜了。”低低嘆了口氣,“義兄總是這樣,即便是鐵打的身子也輕不住這般熬法,何況,虛寒尚且未得痊癒。快去吧。”
“四姑娘所言,何嘗不是我等下人的肺腑之言。咱府裡,也只剩下相爺這一主子,偌大的相府,也只指望相爺一人。相爺若不體細自己,再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奴才如何告慰老爺老夫人的在天之靈?”想起自家主子這一年來的不尋常之處,管家容色更是憂慮。
管家看了看那塊宮牌,微微猶豫:“只是,這宮牌,是皇后娘娘贈予四姑娘,何等貴重,奴才實在受用不起。”
車內女子輕嘆口氣:“再貴重,又如何貴重得過義兄的健康。快拿去吧,還請管家見着義兄,告知義兄一聲,四兒已在府中熬了湯藥,還請義兄速歸,如此,全府上下,皆可安心。”
管家鄭重收下那塊宮牌,目送馬車在風雪中原路駛離。
少夫人不辭而別,相爺派人尋了這麼久,始終不得蹤跡,生死難猜。相爺如何能夠遣懷?也難怪相爺不要命地將精力全撲在朝堂事務上。
幸好,少夫人走了,來了個四姑娘。
雖說是家世比不得少夫人的榮耀,品性、容貌,即是不比少夫人差。言談舉止間,透露出當家主母的大氣雍容。
相爺那般性情的人,縱然是先前那天上人間難有第二人的絕色帝姑傾心相待,亦是不假辭色。對這半路撿回的四姑娘,倒是難得的關照憐惜,竟而以兄妹相待。這是什麼,這便是緣分。
現如今是義兄妹,難保在不久的將來不會成爲一對佳偶。
難得的是,四姑娘人好,待誰都好,尤其是待相爺的好,是原先的少夫人亦是無法比擬的。無怪乎貴妃娘娘一見四姑娘,便是一見如故了。
也許,這也是老爺老夫人在天有靈,刻意撮合的佳緣。
管家吁了口氣,握緊了手中那宮牌,快步向禁衛森嚴的宮門走去。
有了宮牌,又被值勤侍衛上下搜索了一番身子,不見有攜帶任何利器,自是放行,慕容府的管家這才順利進得九重宮門內。
只是,這皇宮內,層層疊疊的宮苑殿閣,值勤殿又在哪個方向?
管家擡頭看向被數不清的宮燈映照得亮如白晝的深宮,開始發怵,心裡感慨:“我的娘啊,想我慕容府的管家,什麼場面沒見識過,現如今,這一腳踏進了皇宮內,還真是找不到北了。看來,這皇宮,皇帝住着的地方,還真不是一般人能進的地方。”
管家正躊躇着,見有人從對面的宮牆處拐過來,正是迎面兒的遇着。那人倒是沒穿官服,一身錦服,披一件貂皮大氅,腰上懸了一柄寶劍,在燦亮燈火下,甚是惹眼。
管家心想,這出入宮門的,非富即貴,百官入朝,從來都是官服在身,此人不穿官服,又能隨意出入宮內外,想來是皇親貴胄了。
眼見着這貴人就要與自己擦肩走過,管家忙迎過去,作揖相問:“這位公子爺,勞駕勞駕,敢問,值勤殿如何個走法?”
那貴氣公子果真駐足,眉目慵懶擡了擡,看了看管家一眼,眸光掠過管家眼眉脣鼻,在管家織錦鍛子的雨靴上劃過,手指擡起,指向西北處,甚是言簡意賅地道:“走走,過了第二個宮門左拐,再直走,過了橋便是。”
管家道謝,走了兩步,又聽得那貴氣公子慵懶的聲音,道:“若無甚急事,早早回家蹲坑的好,切記啊切記,腹瀉也是會死人的。”
管家頗覺莫明其妙,回頭看了看,那貴氣公子正晃悠悠地,氣定神閒地走向宮外。
管家搖了搖頭,心道,這出入宮門的,有天下最聰明的人他們家的主子乾昭朝的相爺,也有腦子有毛病的人,唉,真是形形色色,什麼樣的人都有。
管家帶着感慨,循着那個“腦子有毛病”的貴氣公子指的路走去。
看看過了第二個宮門,腳伸出去,正要左拐,便是先聽得夜色下,北風中,雪聲裡,極其輕微,極其壓抑的咳嗽聲。
當下,便是駐足,耐心等待自家主子的出現。
只聽得人聲:“我說相爺,朝堂政務固然緊要,也不能這般埋汰了身子的,要不,下官見你都咳嗽好幾日的了,還是請太醫來看看?”
說話人的聲音,管家並不陌生,是私下裡與自家相爺私交不錯,常常來府裡走動的方大人。
又是傳來兩三聲壓抑的咳嗽聲,旋即,聽得那溫潤如水的聲音,淺笑道:“南光言重了,不過是偶感小小風寒,不礙事的。”
管家正要提足趕過去,又聽得自家相爺的聲音,在片刻的沉默後,道:“南光,又是一年了,真是快。”
方大人笑:“可不是,來來去去的,又是一年了。”
相爺道:“今年的雪,真是大。”
方大人接腔:“可不是,據江南沈大人來的摺子所呈,向來四季如畫的山水江南之地,亦是大雪紛飛,何況這北地了。如此也好,瑞雪兆豐年,來年定是個好年頭。”
也不知是不是風雪太大,被嗆住了氣管,在方大人提到江南二字時,壓抑的咳嗽聲又是重了重,止不住的那一陣的咳嗽,好似要將肺咳出來才甘心似的。
好不容易止了咳,只聽那溫文的聲音,淡淡地,道:“但願如斯。”
方大人建議:“依下官看,相爺的身子,還需得去江南之地養養,想那如畫山水,定能滋潤了相爺的身子,便是那雪,也當是與這京城的陰冷大雪不同的。”
相爺笑了笑,沉默片刻後,道:“快過年的,去什麼江南之地。”
方大人亦是笑,聽語氣,倒是十分的神往:“據沈大人來摺子所言,那江南第一山莊已然修葺好,夜氏族人陸續搬回山莊,說實話,若非下官年尾須得值勤,當真是想去看看,也算是遂了少時的嚮往。”
“哦?”相爺笑了笑,隱去脣邊咳嗽,道:“南光原是自少時便是嚮往江南之地。”
方大人道:“不瞞相爺,下官少時瞞了父親讀江湖奇俠志,便是一心立志要做仗劍走天涯的俠士。”笑了笑,“其實,相爺有所不知,那夜氏已逝的主子,還有那夜氏十大護法,結結實實地讓下官嚮往了所有的少時歲月。只可惜啊……”方大人笑了笑,續道,“如今,去瞻仰一番那舊時勝蹟,見見那夜氏後人,也算是了了下官少時的夢。”
方大人聲音低了低,嘆道:“只可惜了,大長公主千歲,紅顏薄命。也不知,大長公主千歲一縷香魂,可會重歸故里。唉,那般精明聰慧又天地絕色的女子,大風大浪熬了過來,怎是,就這麼的,走了呢?”默了默,道,“相爺,細細算來,大長公主千歲,都走了有兩個年頭了吧。”
管家在風雪裡豎耳聽着,亦是心有悽悽,那個絕色女子,自己也曾有幸在錦繡酒樓得見一面。
當年,乍聽聞,帝姑於宮中服毒自殺,就此香消玉殞。
自己亦是忍不住的,內心裡好一陣的唏噓。
那般,美豔得,讓人只需見了一眼,便是難忘的女子。
怎是,就這般,說走便是走了呢?
權勢熏天的女子,竟也會,走到自殺這一步麼?
他記得,那是大前年了,他還問自家主子:“相爺,帝姑當真是自殺了?”
他亦是記得,自家主子只看了他一眼,黑墨一般的眸子,沉沉的寂滅。那時,他的主子,長身而立,立於思園海棠下,一園子的海棠正是盛時。
再後來,坊間又是傳言,帝姑沒有死,只是與自己的貼身護衛私奔了。
還有另外的傳言,說是,當今的聖上違背天倫綱常,竟是愛上了自己的姑姑。
一切的一切,自是傳言。
時間,是讓傳言不攻自破最好的證明。
轉眼,兩年多了。
帝姑的香消玉殞,爲坊間所有關於帝姑的傳說劃上一個句號。
“嗯,兩年了。”溫和依舊的嗓音,簡短的語氣,說罷,又一陣的咳嗽,好似心肺都要咳出來的艱難,許是,嗆破了喉嚨,咳出了幾滴血來,只聽得方大人低呼,“相爺,還是請太醫吧,您看您,這都咳出血來了……”
管家聞言,驚不小,自家的主子,自小習武,可謂文武雙全,正是身強力壯的人生好光陰。何時有過近幾個月的風寒一直不見好的光景,這也是頭一次了。而這咳嗽咳出血來,更是從未有過的。
管家心裡驚得發慌,直覺告訴自己,自家主子的病,怨不得旁人,都是自家主子給生生糟踐出來的。
是的,自我糟踐。
管家站在風雪中,驀然想到這兩年來,主子不斷地遇刺,又是不斷地替那些刺客瞞下來不聲張。管家又是想到,主子咳血,其實,這不是第一次,還有一次,是的,還有一次,好似,是今年的年頭,元宵節前一日,那日主子從宮裡回府甚早,一回府,便是站在思園裡,從日頭西斜站到月上樹梢,他站在拱門處守着。
忽然,便是聽得主子一聲輕嘆,當時,他吃驚不小。
他自小跟在主子身邊,主子從來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又是何來的嘆息?
更吃驚的是,他聽得主子說了一句什麼,當時,他不曾聽清,只記得主子回身時,身形有點踉蹌。
當晚,他忽然明白過來,主子那句話,是說:“是啊,我的命,縱然雙手奉上,也抵不過那人的命。”
管家放心不下,想了想,還是起身。
月色下,那是管家第一次見自家的主子,好似是借酒澆愁,在書房裡,自斟自飲。他不敢進去,只在書房外候着,直到自家主子醉了,倒了下去。他這才輕手輕腳進去伺候,人尚未扶到榻上,只聽得自家主子醉囈:“錯了嗎?是錯了嗎?”
主子的醉囈,管家聽不懂,唯一懂的,是主子當時,定是痛苦的,因爲,痛苦的主子,生生的,咳出了血。
當時,管家亦是慌了手腳,忙要去請郎中。
人尚跨過門檻,那原是醉酒的人,竟是奇異地,醒了,且冷靜異常,只兩個字:“出去——”
管家不安了整個晚上,隔日,卻是見自家主子如常上下朝,如常神色溫和,這才安下心來。
可是,如今——
慕容府忠心耿耿的管家,站在宮牆下,任由風雪拂肩,滿臉憂思的,看着那宮牆盡處,慢慢地,出現的一對人影來。
這樣的時日,掌管帝王生活志的史官,在冊子上,兢兢業業地,撰寫帝王起居行。
“乾寧四年,臘月十七,今聖御書房批摺子,直至天明。偶有立於窗前,遠眺南方,不言不語。”
“乾寧四年,臘月十八,今聖御書房批摺子,直至天明。偶有立於窗前,遠眺南方,不言不語。”
“乾寧四年,臘月十八,今聖御書房批摺子,皇后攜太子求見,今聖宣見,未幾,皇后獨自回宮。太子不足週歲,今聖寵愛極甚,凡餵養哄睡,必親歷親爲。”
“乾寧四年,臘月二十,今聖幸皇后宮,對太子寵愛更甚。”
“乾寧四年,臘月二十一,慕容相於值勤殿吐血,驚六宮,今聖親臨慰問,曰:‘慕容府幾代爲相,功在朝堂,功在社稷千秋,今,後宮有慕容皇后伴聯左右,朝堂有慕容相爲朕股肱,實是缺之不得。請慕容相爲朝堂千秋,亦爲年幼太子,保重身子。’今聖亦諾:‘待慕容相養好身子,即昭示天下,慕容相爲太師太傅,是爲太子第一老師,教導太子。’”
就在帝王親臨慕容府探察慕容相病情時,慕容府的管家則苦苦守在宮門外已是一日一夜。慕容府的管家是在等一個人,那晚在宮裡遇到的那個貴氣公子。慕容府的管家固執地深信,那個貴氣公子定能治好自家主子的病。在慕容府管家的眼裡,那個貴氣公子堪比神醫。原因無他,只因那日,那個貴氣公子說的那最後一句話,當晚,管家回慕容府,果真是突然而來一陣的腹疼,然後,腹瀉了一次又一次,蹲坑蹲得腿打顫。
是故,就在自家主子再次吐血,驚動聖上時,慕容府的管家第一時間想到了那個貴氣公子,堪比神醫的公子。
只是,不巧得很,慕容府的管家在宮門外守株待兔了一日一夜,大凡宮裡百官,他都見了個遍,偏偏的,不曾尋到那貴氣公子的影子來。
好似,當晚見到的貴氣公子,不過是慕容府管家的活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