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慕容相病倒驚動聖駕,太醫院的一羣太醫自是奉了聖旨,常駐相府爲慕容相診治、調養。
慕容後這幾日亦是常回相府,每每來,總也不會是空了手來,不是宮廷名貴藥材,便是外邦進貢來的貢品。
相府內,自打丞相夫人無辜失蹤自今未歸,真正的主子也便剩下一個躺在榻上神智時而清醒時而模糊的慕容相。
慕容後雖說是慕容家的女兒,慕容相的嫡親妹子,即便是得了聖旨恩准回府探望兄長,總歸是身份不同往日,終究是一朝皇后,尊卑有別。皇后來,全府上下自是要跪拜迎接鳳駕。慕容相尚在病中,不宜下榻迎鳳駕,於是,唯一能率全府上下出門迎鳳駕的,也便是雖算不得相府真正的主子,終究是相爺義妹,又深得相府上下人心的四姑娘。
說來也是緣分二字,實是妙不可言。嫺雅端莊的慕容後,偏生在第一次見到四姑娘時,便是一見投緣得緊。相府上上下下的一衆人,嘴上不說,心裡是鏡子一般的通透明亮,慕容後是真正的中意這個四姑娘,真正的將這四姑娘當自己的嫂子來看。
相府通向思園的抄手長廊兩側,臘梅開得極盛,映着枝梢皚皚積雪,紅的紅得鮮豔,白的白得純淨,黃的黃得囂張。
方方送走出宮來探望自家兄長的慕容後,四姑娘手託督促廚房熬了整日的雪蓮湯食盤往思園方向走去。
方得走近思園,尚一擡頭,便是吃驚不小。
大冷的寒冬,那穿一身涼薄白衫,髮絲隨意披散,站在積雪堆砌了樹又一樹的海棠林中央,脊背挺直,側影溫雅如玉的男子,除了那大病未愈的慕容相,還會是誰?
看着那個側影,有那個瞬間,四姑娘想:這樣看似溫雅隨和的男子,實則,真是謎吧。
四姑娘這樣想着,脣角微微抿了抿,眸子垂了垂,再擡眸揚睫,還是那個人前人後柔和嫺雅的女子。
拾步入了園子,進了室,取了披風出來,輕輕的,將披風披在那人的肩背上,亦是輕輕柔柔的嗓音,道:“義兄,天涼,入室吧。”
四姑娘爲慕容相攏披風的手尚未收回,卻是被一隻手,給握住。
四姑娘驚了驚,擡眸看去,那個大病中神色依然溫潤如常的男子已然背轉過身來,墨黑一般的眸子,看向四姑娘,眸中劃過幾許笑意,默了默,道:“四兒,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四姑娘聞言,笑着搖頭:“義兄所言,豈非是見外?做妹子的照顧兄長,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不是?”
慕容相聞言,笑了笑,收回手,復又抑首看向滿樹積雪。
四姑娘站在那裡,只默聲不響的,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向沉默男子於稀薄光暈裡投在未消融積雪中的影子。神色,有些許怔忡。
“四兒。”
四姑娘擡眸看向男子側顏,半響,輕輕應了聲。其實,真是很久很久,不曾有人,如眼前這人,輕憐柔和地喚自己:“四兒——”一聲了。
慕容相道:“真是快,一轉眼,又是一年了。”
四姑娘微笑,道:“可不是,明日個就是小年了。”
“今兒個,可是見到太子了?”
四姑娘愣了愣,內心裡,只是覺得,今日的慕容相是與往日不太一樣的。往日的慕容相,一言一行,總也是三思又縝密,縱然溫和,卻不是那種隨意親近的男子。這世上的男子往往就是這般了,溫雅如竹的君子,卻未必是清澈通透讓人一見便是能夠看到底的單純男子。總有那些看似溫雅潤澤的男子,看着,便是一幅副,忍不住的,就讓人想要去親近去靠近,待得親近了靠近了,才知,溫雅潤澤不假,只是,他溫雅笑着看着你時,他心裡看到的,未必是你這樣的人。
今日的慕容相,卻是,隨意的,與她閒話家常。且,話題是那般的跳躍。
四姑娘面色是如常的輕柔和順,點頭,輕聲道:“送皇后娘娘回宮時,有幸見得太子一面。”想了想,笑,“真是個粉妝玉琢的俊娃娃。”
慕容相道:“可不是,真正是個粉妝玉琢的好人兒。”
四姑娘不知自己是不是看花眼,只覺有那個瞬間,慕容相墨黑一般的深瞳裡,閃過一抹極輕極微的惘然。四姑娘復又垂眸,默了默,道:“聖上與皇后,原也是一對璧人,所出太子,自是人中之龍。”
慕容相側眸,看了四姑娘一眼,伸手,爲四姑娘拂去鬢角雪花,笑道:“四兒,你是哪裡人?”
四姑娘顯然是一驚,身子有一瞬間的僵硬,旋即,眉目含輕笑,道:“義兄怎是忘了,四兒原是江南人氏。”
慕容相好似方纔想起,恍然笑了笑,道:“江南的女子,縱有奼紫嫣紅千百種,眉眼間,總也是有着迥異於這北地女子的水墨風情。”又看了眼四姑娘低垂的眉目,微笑,“四兒,義兄可曾跟你說過這樣的話?”
四姑娘搖頭:“這是四兒頭次從義兄口中聽得這樣的話——”頓了頓,笑,“其實,四兒還是有些驚訝的。畢竟,這是頭一次,聽得義兄也會細細說着世間女子的容顏如何。四兒以爲,這樣的話,實不是義兄會說的。”
慕容相倒也不辯駁什麼,只淡淡地笑了笑,看了看又開始飄雪的天際,再笑時,帶了點自嘲的況味,道:“何謂該說不該說,何謂該做不該做——”默了默,只道,“這人生,也不過是,難得一場糊塗。”又低低笑了笑,“糊塗了,倒也好。”
“義兄?”四姑娘遲疑地喊了一聲,滿腹疑慮。
慕容相搖了搖頭,轉身,朝臺階走去。
在廊檐下,駐足,不曾回頭,只道:“四兒,你是個好女子。”
四姑娘立在原地,愣了愣。未幾,又聽得慕容相道:“只是——”長久的沉默,沉默過後,是悠長的嘆息,“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一日,四姑娘在思園海棠林裡,滿地的積雪,滿樹的積雪,雪飛肩頭,迷離了視線。直覺裡,四姑娘警覺到,那人,也許,是知道一些什麼的。知道了,卻是,不戒備,甚而是,縱容着。
窗紙上,投映瞭如豆燈火下男子欣長沉默的身影。四姑娘就這般靜靜地站在原地看着,看着,許久,低低地,從內心深處,溢出一聲簡短無力的嘆息。
其實,這個男子,她一直,是看不懂的。因爲,從不曾有過機會親近過,是故,何來的,看得懂?
尤記,初相遇,是今年的三月初三。
早春三月,乍暖還寒。那一夜,月亮是鐮刀月,月光昏暗,清冷無邊。
京郊破廟,她滿身狼狽,躲避賊人,驚惶中,撞開破廟的門,然後,她便是看到了他。
她看向他,她滿面的驚惶未定,滿身的狼狽不堪。
他看向她,他滿面的清風溫雅,滿身的氣定神閒。
只是一眼,真的,只是一眼。
然後,他救了她。
他只問她:“姑娘如何稱呼?”
她看他,怯怯地道謝,怯怯地說:“四兒。”
然後,他什麼都不曾再問,便是帶她回他的相府。
他說:“四兒,自今爾後,相府便是你的家,隨你入住,不管多久。”
那時,她問他:“你,不問我別的什麼?”比如,她的身世,她的以後。
他看她,兩點漆黑眸浮起的是溫潤笑意,他笑,反問:“那些,重要嗎?”
她便是不再說什麼。其實,不重要嗎?
其實,這世上,所有的相遇,都不是偶然。真的不是。
至少,她與他的那場相遇,真的不是偶然。
只是,他當那是偶然。時間久了,她竟然也便是當了真,那真的是一場偶然的相遇。
其實,如果,真的是一場偶然,那該,多好。
第五卷:江山萬古謀,第二十五:帝都之紀事(下)
臘月二十三,帝都難得的晴日,日頭映着街道上未消融的積雪,光線明澈,襯着盛世繁華。
皇城根下,沿着城牆,地攤一溜兒擺開,胭脂水粉、鍋碗瓢盆、乾果炒貨、蔬菜魚肉、年畫年貼,林林總總的,可謂是琳琅滿目。叫賣聲此起彼伏,好不喧囂。不遠處,一羣孩童在拐角處打着百玩不厭的雪仗,歡躍輕快的童謠聲由遠及近傳來。
“二十三,祭罷竈,小孩拍手哈哈笑。再過五六天,大年就來到。辟邪盒,耍核桃,滴滴點點兩聲炮。五子登科乒乓響,起火升得比天高。”
人羣中,大冷的天,不過是着一襲月白色秋袍,目不斜視,徑自前走的年輕男子,微微頓足。一任光線掃過低垂的細長睫毛,恰如蝶羽振翅。背影挺拔如玉,側顏俊逸堅毅,只是這般低眉垂首、不言不語站在人羣裡,已然是卓爾不凡,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回看。不遠處的胭脂水粉攤子邊,三三五五的年輕女子巾絹半掩面容,目光透過巾娟縫隙久久流連於那月白色秋袍上,依稀的,能聽得女子的竊竊細語聲。
“這是誰家的公子哥兒啊,真是比戲文裡唱潘安的小生還要俏呢。”
“看那氣質,定是出生不凡。”
“是啊,竟是比那慕容相爺還要——”說話者有幸見得在京城閨閣女子心中堪比仙人一般的慕容相數面,亦是感慨不淺,確實倏然的默了話音,一衆女子不明所以的順着那說話者的視線看去。
之間那人羣裡,與那年輕公子背向處,緩緩走着一個人,披一件鍺青色大氅,眉目清雅,脣邊淺擒一抹笑,只是瞧着,便是覺得這冬日裡,迎面的是溫煦,暖了人心。
好不響,方有人找回自己的舌頭,低聲訝道:“這……這莫不是,那慕容相……”
“是的,千真萬確,真是慕容相。”那有幸見過慕容相的女子目送鍺青色身影遠去,點頭應是。是啊,這京城裡,除了那慕容相,誰還能真正的合得起“所謂謙謙君子,溫雅如玉”這一句話。
再回頭去找那一抹驚爲天人的月白色身影,早已是不見了蹤跡,消失於人羣中。徒留得一衆女子唏噓不已。
那月白色身影此時立於城牆根下的盡頭處,淡淡揚眉擡眸,看過去,七八歲的孩童,在雪地裡,一遍又一遍的牙牙唱着:
“二十三,祭罷竈,小孩拍手哈哈笑……辟邪盒,耍核桃,滴滴點點兩聲炮……”
“這位爺,辟邪劍,鎮宅斧,買一個回去,討個好年頭,大吉大利,順順當當……”那拐角處正擺着一個地攤,許是見年輕工資站了有多時,忙趁趟兒的招呼起生意來。
年輕公子只若未聞,又原地站了片刻,這才擡足便是往前走,腿擡了起來,又收了回去,順垂的視線裡,是擺攤老漢背靠牆根,右手持了鑿器,熟練的雕琢着手中的小飾件,只不消多時,拇指代銷的小人兒便是雕成,確然是栩栩如生。
老漢一擡頭,見年輕公子正盯着自己手中的核桃小人兒瞧,忙笑着遞過去,道:“這位爺,核桃避邪,雕對金童玉女擺在堂屋裡,辟邪又喜慶……”
年輕公子許是來了興趣,微微蹲下身來,將那核桃小人放在掌心,看了看,又聽得老漢熱絡的道:“這位爺若是中意,小老二可以現刻一個來,要什麼模樣的,爺儘管吩咐便成。”說着,順手取了一邊的小板凳過去,“這位爺請坐,只消半燭香功夫,小老兒定是遵着爺的吩咐,刻一個來。”
年輕工作坐了下來,眉眼不擡,從一側籮筐裡挑出兩枚色澤金黃的核桃來,遞給老漢一枚,淡聲問:“就刻我這模樣的,如何?”
老漢一口應下,又細細瞧了瞧年輕公子的眉目五官,雖是不失奉承,倒也是真真的讚道:“看公子爺氣度不凡,眉目俊朗,定是人中龍鳳。”
年輕公子也不接腔,只順手取了另一把鑿器,徑自雕琢手中另一枚核桃。
那老漢一瞧,喜不自勝,道:“瞧公子爺這把鑿器的架勢,原也是熟手行家,小老兒是獻醜了。”
年輕公子想來是少語之人,也不見說什麼,只垂眸細細雕刻手中核桃。
老漢又覷了一眼,只見那年輕公子手中的核桃初見人形,飽滿的額,彎彎的眉,挺翹的鼻,真心笑道:“公子爺真是難得有情有義之人,能得公子爺這般刻在心上的人兒,想來是這世上難得的好姑娘了。”
年輕公子聽得這一句,倒是微微擡了擡眉,瞧了瞧老漢,眉目動了動,慣於深抿的脣角溢出淺笑漩渦來,道:“確然是刻在了心上。”
不管是分離三年五載,還是幾世輪迴,什麼都可以消退可以不記得,唯獨那個女子所有點滴是玩玩不會消退的。
她的笑,她的臉,她的每一個慣常的舉止神態,於他,從來都是刻骨銘心。
她的氣息,她的味道,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她給予他的每一次撫觸,於他,從來都是繡刻心骨。
他可以忘記所有,甚而是,忘記自己,卻是,獨獨,不會忘記她。
他可以失去所有,甚而是,失去自己,確實,獨獨,不能失去她。
她,從來,都是他最初的亦是最終的唯一。
他從來,都是如斯的堅信亦是堅持,亙古不變。
她,從來不知,她其實是他,這麼多年來,唯一的信仰。
其實,不知也沒有關係的,最終的最終,他終歸是要陪在她身邊的,陪她老去。
老漢感慨道:“老話說得好啊,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年輕公子笑了笑,細細打磨手中核桃。
老漢是真正的話多,沉默片刻,又問道:“想必,是青梅竹馬吧。”
年輕公子聞言,默了默,就在老漢以爲年輕公子不會出聲作答時,聽得年輕公子淡聲道:“她的竹馬,另有其人。”
老漢怔了怔,旋即,好似是爲了撫慰年輕公子,道:“可不是還有句老話說得好,一家有女百家求。”又道,“公子爺不必氣餒,只要這顆心是真誠的,姑娘早晚會看到的,不在乎認識姑娘的時間早晚。”
年輕公子道:“多謝。”
“公子哥認識姑娘有好幾個念頭了吧?”要不然,怎會信手便是雕琢來,瞧那眉目輪廓,還真是栩栩如生得緊。
年輕公子正在雕琢核桃人兒的衣飾,寬袍水袖,飄逸得很,道:“認識她那一年,我三歲。”
老漢又是一怔,三歲即是認識,還不算是青梅竹馬?
怔愣的功夫,兩人手中的核桃人兒均已雕刻而成,老漢將依着年輕公子模樣刻成的小人兒遞過去,再順眼一瞧年輕公子掌心的那核桃人兒,不覺讚歎出聲:“真似個仙女兒。”
可不是,眉目精緻,髮髻如雲,水袖寬袍。年輕公子雕刻得當真是傳神,透過那核桃人兒的五官,仿或可看到那仙女一般女子的高華氣度,當真是尋常女子不可比擬。
老漢尚且來不及開口,便是見得眼前金光一閃,待得回神,手心多了一顆沉甸甸的金元寶,而那年輕公子早已走遠。
老漢直嘆,今兒個真是遇見貴人了,這沉甸甸的一枚金元寶,可是自己擺了大半輩子的地攤也不曾掙得的大手筆積蓄啊。
出聲富貴人家,又難得這般有情有義,真是難得。
緊接着,老漢雙手合十,連呼老天庇佑。
年輕公子拐了兩三個彎,在一處僻靜巷口頓下腳步,淡聲道:“軒轅,再讓朕察覺到你的存在,休怪朕治你死罪。”
說完,徑自拐進巷子內,七繞八繞,便是在一處柴門前站住,伸手推開虛掩的柴門,小小的四合院子,藤蘿架上漫積了厚厚的雪,天井蓋上亦是厚厚的雪,唯有天井邊上的一株血梅,開得正盛,微風過處,梅香淡淡。
巷口,四下無人,悄無聲息的,落下一抹黑色身影來,看向深巷盡處,神色複雜,若有所思。
緊接着,只聽得輕微的聲響,黑衣人身後,悄然立了數十清一色灰衣隨從。
半響,黑衣人嘆口氣,揮了揮手,道:“暗處戒備,不得鬆懈,”
隨着話落,灰衣人倏然隱去。
黑衣人又在巷口默立許久,小年夜,帝都尋常小院,只怕是,原該在宮中與衆妃子過小年的主子,又要在這尋常小院獨自到深夜了。
那般冷漠無情的帝王,其實,說穿了,也不過是這天地一可憐人吧。
明明知道那人已經遠離了深宮,遠離了帝都,明明知道的,那人身在江南,不可能再踏足這帝都,偏偏的,隔一段的時日,便是要來這尋常小院看一看,站一站,無非是,自欺欺人的想着,也許,那人回了帝都,也許,那人就在此處。畢竟,在這帝都,如果說有什麼是讓那人放不下的,也便是那深宮睡在寒潭下的那個男子了罷。連帶的,這小小的四合院,因着承載了那人最美好的兩日時光,帝王便是固執的一位,只要那人回來,必定會在這小小的院子落腳。所以,總也是時不時的過來看看。
當夜,帝都統領府,檐下紅紅的燈籠,映着粗黑的“方”字,正是方爲熊的府上。
悄無聲息的,一抹黑影,躍過高牆,穿過廊檐,進了後園。
門是虛掩的,輕輕的推開,閃身進去,再將虛掩的門閂緊。
暈黃色燈影下,黑衣人直直走過去,在長條桌案一頭坐下,自顧自斟了一杯熱酒,一飲而盡,這纔看向燈影下,長條桌案對面端坐的那人,道:“老家有何新況?”
對面的人在油燈光影裡,笑了笑,猙獰了頰上突兀的傷疤,正是方爲熊,道:“無甚新況。”
黑衣人點了點頭,這樣的時候,沒有任何新況發生便是最好的消息。又飲了一杯熱酒,道:“小主可好?”
“甚好,山莊一切,井然有序。”
黑衣人便是送了口氣,旋即,從袖袋中取出一副卷軸,遞過去。
方爲熊攤開來,是一副畫像。
黑衣人道:“儘快查處此人下落,探明此人身份。此人曾在御書房現身過,之後,便是不曾得見。”默了默,“現如今,只願老家再無任何意外,如此,大計可成。”
方爲熊眉目一緊,將畫軸入袖,問:“你是擔心,此人有可能嵌入老家山莊內,是宮裡眼線?”
黑衣人只道:“以防萬一,不得不防。”
方爲熊點頭,沉默片刻,道:“宮中近日可有什麼情況?”
黑衣人脣角浮上一抹譏誚的笑:“慕容後端莊容智,掌管後宮有方,後宮和睦安寧。朝堂穩固,四海昇平,能有什麼事。”
方爲熊便是點了點頭:“如此,便是好。”頓了頓,道,“慕容相那邊,我於言談中探了多次,倒不是,並無所獲。”
黑衣人倒是笑了起來:“南光,別忘了,我與慕容相原也是古交,慕容相心裡想什麼,無須言語試探,我也能猜得一二。”
“那倒是,所以江湖人稱,南軒轅,北慕容。”
黑衣人又是一笑,道:“慕容符那邊,自是不成問題,沒有你我,亦是還有第三人的。”
二人舉杯,相視一笑。
這麼久的佈局,精心籌劃,也不過是等那一日的反戈一擊。
現如今,一切皆在掌控中,如何不胸有成竹?
夜深了,黑衣人擱下酒盞,起身,道:“雲氏,可利用,卻是,不可全信。”
方爲熊點頭,亦是起身:“放心罷”油燈光影中,眸中閃過一抹殺意,“只要是解了小主體內的蠱,那雲裔自是留之不得,留着亦是禍害。”
“派出去尋解方的人,可是有消息?”
方爲熊搖頭,旋即,神秘一笑:“派出去尋解的人是沒有消息,倒是跟着雲裔的人送回來好消息。”
“哦?什麼好消息?”
方爲熊看一眼黑衣人,驀的,突兀問道:“雲裔此人,你如何看?”
黑衣人頓了頓,道:“平心而論,是條漢子。”
方爲熊點頭:“說到底,哪裡來的錯錯對對?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都是各自使命。”默了默,道,“只不過,他對小主,我看,也不全是那日相國寺他自己所言的,都是利用。”
黑衣人倒是不敢苟同,反問:“若不是利用,又何來的蠱毒?”
方爲熊聞言,笑了笑,道:“不消多時,你便是明白了。”又道,“只可惜,他再好,也終究是外姓族人,留之不得。”
黑衣人點了點頭,走到門前時,想起什麼,又回頭交待道:“老家山莊那邊,南光你再派人妥善護好那謝氏癡兒,畢竟,只要他在我們手裡,於我們他日舉事大有益處,必須做到萬無一失。”
方爲熊點頭:“放心吧。”
黑衣人又站了片刻,半響,嘆一聲,道:“他日,九泉下,得見師傅他老人家,不知,他會不會讚許我們近日所做一切。”想夜氏百年來,以天下蒼生爲己任,到如今,確實營營役役,步步設局,只爲夜氏一組大仇得報。
方爲熊亦是長久沉默,許久,亦是嘆息,道:“主子爺泉下有靈,會體諒你我近日所做一起。”
“是啊,近日一切,只爲形勢所逼,不得不爲。”黑衣人說完,提足掠身,消失於夜色深處。
夜,越來越深,越來越濃。
四合小院,燈影綽綽,聲息淺薄。
簡陋木牀上,年輕公子已然是白日裡的月白色秋袍,雙眸闔上,凝神打坐。燈光映照處,清晰見得年輕公子玉雕容顏上遍佈的汗,黃豆粒大小,有清白煙霧從年輕公子頭頂心緩緩冒出,嫋嫋回升。
足有半個時辰之久,年輕公子緩緩啓開雙眸,眸子輕垂,看向一側軟枕,許久,修長食指撫摸過去,輕輕緩緩的,拈起枕上一根長髮,瞧了半響,復又將那根長髮輕輕放在軟枕上。
起身時,腳步猛然一陣踉蹌,毫無任何徵兆的,一口血,從年輕公子喉口噴薄而出,有幾滴濺落清燈燈罩上,不是鮮豔的紅,而是深深的深褐色。
年輕公子看了眼地上那一攤的血,深邃無波的眸內,竟是慢慢的,浮上一抹笑來。拂了拂袖子,走出門時,還是那個無堅不摧的身影,淡漠無波的神色。
走出巷子,看着朦朧月光下,垂手而立的黑衣人,並不覺奇怪,只淡聲道:“回宮。”
夜,很深,四野無聲。
京郊小小的破廟,殘燈光影,有風吹過,燈火搖曳,晃起廟中鍺青色的影子,亦是搖曳幻滅。
那影子一直不曾見過,直如那桌案上破敗的菩薩塑像。
直到,依稀的,問得雞鳴聲。
那鍺青色影子才見動了動,然後,便是聽得一聲似有若無的淺笑自語:“我知道,你恨我,你真的是恨我的。”
旋即,又是長久沉默。
長久過後,是更爲虛無縹緲的聲音,輕輕淺淺的,道:“人生若無初見,初見。實是,不,不曾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