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唯有廊外穿堂風呼嘯而過聲。
凌霄倒是識時務得緊,在門外那兩道目光怔視下,左臂將我樓了摟,目光流轉鍋門外二人,聲音甚是溫和的道:“煌少爺,下次進來,定是要記得敲門。”甚是理所當然的擡手爲我理了理鬢角散發,“殷姨,早。”
“呯……”殷姨手中的端盤,應聲而落,濺落一地的水,金屬擊地聲久旋不散中,是殷姨驚得不能再驚得聲音,因爲過於驚訝,而顯得顫抖亦沙啞,“姑……姑爺……”聲隨影落,立於近前處,殷姨緊緊的,看着那對我無限溫柔的呵護丶我執手的男子。
凌霄由着殷姨打量的目光,只垂眸看我,目光無限柔憐。
我回以凌霄一笑,看向殷姨,道:“殷姨,你不曾看錯人,他……”回手,反握住凌霄,“便是師兄……”頓了頓,“師兄他,回來了。”
“ 這……那……”殷姨看看我,又看看凌霄,表情甚是繽紛多彩。既難以置信,又悲喜參半,好半響,方道,“不……不是說,姑爺他在那宮中寒玉潭深處的麼?小主子,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笑了笑,凌霄亦是笑了笑,對我道:“詩兒,你先與殷姨聊,我先且去追思堂。”
凌霄出去時,順帶將依然處在驚愕狀態尚未回神來的癡兒給撈了出去,並帶好了門。
“啊——”癡兒的聲音終是迸發而出,“你放開我,我不走,寧寧……寧寧……我要寧寧……”
只聽得凌霄不溫不火的輕聲慢於道:“煌少爺,我差人去買了不少爆竹,要不要去試一個?”
“那……”癡兒對爆竹的癡迷勁兒尚在興頭上,果真是經不得誘惑,遲疑半響,問,“真的很多嗎?我要這麼這麼多……”
門外恢復寂靜,想來是凌霄已帶了癡兒走遠。
“小主……”殷姨看我目光裡,慢慢的,都是不解。
我笑着扶桌坐下,看向銅鏡中自己的容顏,道:“宮中寒玉潭下,早已空無人影了。”笑了笑,“想來,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待得發覺人不見了,也得需要一段時日的。”
“姑爺他……”
我從銅鏡中看向殷姨,點頭,笑:“漠北當日師兄爲救我,不惜使出夜氏修羅神功,致使靜脈寸斷……當時,我亦是以爲,師兄當真是再也回不來了的……直到,昨晚,你說有人夜闖山莊,只是不見蹤跡,其實,那人便是師兄……再見到師兄,我亦是驚訝,方纔得知,原來,山莊鉅變後,師兄得遇奇人,修習過龜息大法,又得宮中寒玉潭至寒之氣修補,正所謂天時地利,是故——”我聳了聳肩,“兩年後,師兄醒轉過來,尋了回來。”
殷姨聞言,拍掌笑道:“甚好,甚好,真是天佑我夜氏,蒼天有眼,蒼天有眼——”殷姨說道,便是向外躍去,人已遠去,只留下殷姨興奮莫名的聲音,“我這就去告知族人,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由着殷姨去向族人報喜,雙手托腮,靜看銅鏡中的自己。
這場戲的開始,雖說是不在意料之中,不過,其取得的效果倒真是……不錯的。
凌霄此人,當真是個人才。
接下來,不消兩三日,夜氏那原是死了的姑爺夜朝歌復活的消息,必是吹遍這九州大地的邊邊角角,何愁宮中的皇帝相府的丞相以及遠在漠北的雲樓族少主聽不到?
夜朝歌的復活,於風雨飄搖的夜氏而言,必然是夜氏族人的一顆強心劑;於那些視我夜氏爲頭號對敵的人而言,自然是絕對算不得一樁好消息,措手不及,自是亂了陣腳。
假亦真時真亦假。
只要能達目的,指鹿爲馬又如何。
用早膳時,殷姨眉目眼梢是止不住的喜悅與輕鬆,甚至是端茶倒水的丫頭婆子,亦是面有喜色。在在的告訴着我,我這一步,沒有走錯。
我對殷姨道:“傳令下去,這個年,定是要好好的過,大肆熱鬧一番。”
殷姨笑:“不需小主吩咐,大家夥兒都已忙乎開去了。這個年,自然是要好好的慶祝的。”
用罷早膳,青衣侍從來報,藥堂子掌房已進了莊子。
我站起身,道:“讓他們追思堂侯着,我這就去。”
殷姨取了披風過來,爲我披上,隨我同往追思堂。
追思堂遠離山莊中心,僻西山而建,原是我夜氏佛堂,一場大火,化爲灰燼,重建山莊時,闢爲追思堂,供奉自當年大火後,所有死去的族人牌位,常青樹環繞,香火不斷,甚爲清幽。駐守追思堂的,正是青龍寨的人。
堪堪踏入西山,追思堂隸書牌匾模糊可見得,便是被三四灰衣侍從迎面兒攔住了去路,我一見灰衣侍從的神色,便知,必是又少不得變故。
果然,灰衣侍從朝我單膝跪地,道:“屬下得寨主之命,請小主暫迴避。”
我問:“寨主何在?”
灰衣隨從道:“正在堂內。”
仔細聽,追思堂內並無打鬥之聲,我再問:“堂內所發何事,須得本莊主規避?”
“是……”灰衣侍從左右爲難。
怕是凌霄出了什麼紕漏,引得青龍寨寨主懷疑,繼而雙方正僵持不下。這麼一想,我擡步便是朝前走,灰衣侍從見狀,竟是拔出劍來,擱在自己脖頸上。
我停步,凝目看向那幾個灰衣侍從。惟命是從向來是夜氏歷來的規矩,各堂各寨之主於十大護法直接聽命於夜氏掌權人,而各堂各寨之人卻是隻唯本堂本寨之主的命侍從。
“殷姨——”我話音未落,殷姨已然出手如電,只是瞬間,便是點了幾位灰衣侍從的穴,一時半刻的,自是動彈不得。
我看了看他們,道:“如此,也不算違命。”說罷,快步入追思堂,殷姨緊隨我身側。
到了追思堂外,我堪堪跨上高檻,一眼便是看見被衆人圍在中間的身影。
左有青龍寨寨主,右有“死而復生的夜朝歌”,後有人數不在少數的灰衣侍從,前有白鬚飄飄的藥堂掌房,皆是滿身戒備。
看到那身影的瞬間,我眉心不自覺的跳了又跳,太陽穴是突突的疼。
怔了怔,再看清,我便是鬆了口氣,隨之,浮起的念頭便是:
倒真是巧了,竟也有人在這年三十的大清早,玩起了真真假假的遊戲來。
掌房瞧見我,撲通一聲朝我跪倒,滿面的愧疚,恨不得以死謝罪,道:“老奴識人不清,竟是被這賊子的假人面所騙,誤認爲是不可多得的管賬良才,幸得被姑爺識破此人假面……”
那被衆人圍在中間的人倒是熱烙的喚我:“姑姑!燁兒陪你過年來了!”
這些人中,唯有殷姨曾在我臨盆昏睡時,有幸見過承燁,據殷姨後來對我所言,當時,若非聽得那聲姑姑,她亦是玩玩不會想到,堂堂的一朝帝王竟隻身入了青山深處。
此時,聽得醫生“姑姑——”
衆人皆是一愣,縱然是不曾見過乾昭帝王,亦是都知道的,普天之下,能與我姑侄相稱的,唯有那個人。
是故,衆人皆是怔怔的。
怔歸怔,愣歸愣,必要的警惕還是不失的,依然將人圍在中間,水泄不通。
“小主,真是小皇帝。”殷姨在我耳邊低聲提醒。
我揮手,示意衆人退開,走過去,凌霄立時擋在我身前,朝我搖頭:“不可近前,小心有詐。”
我倒也不再近前,目光掠過衆人,停在那人身上,手指了指他的臉頰,隨意笑道:“閣下這麪皮可真是極品材質,可惜,連日的陰雪不晴,這麪皮想來尚未乾透罷,不知,閣下的臉,是不是有些發癢……”
那人聞言,怔了怔,旋即,仰臉大笑數聲,隨手,撕去又一層面皮。原也是才貌出衆的人,年紀比起我那皇帝侄兒來,還要年輕好幾份,也不過是十三四的少年。
衆目睽睽下,那人旋身之間,檀香梟梟,玉扇輕旋,青衫飄逸,一起一落,丹青驚鴻影,道不盡的無限風流寫意。
從沒有這一刻,讓我悲欣交集,緊緊的盯着那緩緩近前來,那左手玉扇,右手丹青之人。重重疊疊的視線裡,恍惚的,是三月的江南,儒雅少年打馬走過,馬蹄聲聲,落花生香,真正的水墨丹青扇底風。
他緩緩跪於我身前,虔誠的嗓音有若三月清風吹過:“十護法夜朝寧見過主子姐姐。”
他喊我,姐姐,主子姐姐。迥異於其他護法對我的稱呼,聽在耳裡,是那般的親近,那般的自然。
朝寧,夜朝寧。
記憶裡,那個小小的女孩爬在儒雅俊秀男子的後背上,嘻嘻的笑道:“小十叔,九叔叔都有寶寶了,就剩下你了耶!”
俊秀男子將小女孩拋向空中,再接住,爲難的道:“唉,誰讓你小十叔貌比潘安丶憐香惜玉呢。你小十叔若是娶妻了,會哭碎那西湖邊上衆家女子的心的。”
笑着環住男子的脖子,稚嫩的聲音響徹在瀰漫了濃濃的桂香空中:“小十叔,小十叔,你以後有了寶寶,名字我來取,好不好?就叫夜朝寧,好不好?你看夜朝歌的朝,夜婉寧的寧,多好啊!”
“詩兒一定會對他好的,很好很好的。”
“爲什麼啊”
“因爲,他是小十叔的寶寶,十詩兒的小弟弟啊。”
“哈哈,還是我們的詩兒了不起,好,就叫夜朝寧,夜朝歌的朝,夜婉寧的寧。”儒雅的臉頰貼着小小的臉頰,恨恨的親了又親,“咱們的詩兒,怎麼就這麼招人喜歡呢,真是便宜朝歌那小子了……”
言猶在耳,物非,人亦非。
一瞬間,我,潛然淚下。
一瞬間,我夜氏,沸騰了。在他們的眼裡,夜朝歌死而復生歸來,十護法後繼有人,無不是振奮人心的天大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