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的對聯,大紅的燈籠,大紅的地毯,紅燭下酒勁薰得發紅的笑臉。
觸目所及之處,皆是喜慶的紅。
這是乾寧四年的最後一夜,除夕夜。率了族人祭了祖,便是齊聚議事廳共享這來之不易的團員餐。歡聲笑語中,剛剛回歸的小十已然與其他幾位護法打成一團,正在人羣裡划拳拼酒,好不開心。而所謂的“師兄”更是被族人圍在中間,你一杯酒,我一杯酒的敬着,絮絮叨叨的說着新年的祝詞。身側的殷姨眼眶微微的潮溼,面上卻漫漫的是喜色。我不喝酒,只是看着族人飲酒作樂、笑語漫漫,便覺得甚是欣慰。
終究,還是過了個難得平安祥和的除夕夜。
梆子聲遙遙傳來,夜甚是深了,我起身,避開衆人,朝外走去。走到迴廊處,一回頭,卻是見殷姨跟在身後,便是擺了擺手,笑道:“殷姨,你進去吧,別擾了大家的性子,我有些乏了,先且回房歇息。”
正說着,不遠處猛然傳來一連竄的爆竹聲,我驚了驚,殷姨亦是驚了驚,擡眉看過去,那拱門外,癡兒裹着厚重的裘毛披風,忙碌着跑來跑去,將爆竹燃放得不亦樂乎。
我笑了,殷姨亦是笑了。
我朝殷姨擺擺手,徑自走過去,站在一邊,看癡兒放罷爆竹,開始放鞭炮。
一連竄的鞭炮,癡兒將它們掛在長竹竿一頭,一擡頭,看見不遠處站着觀看的我,便是咧嘴笑了:“寧寧,來,玩鞭炮,很好玩的……”癡兒一邊說着,一邊朝我招手,見我手捂耳朵不見動的,便是跑過來,一把拽住我走近去,將那竹竿空着的一頭遞給我,示意我握緊。
然後,便是見癡兒對那站在宮門邊的侍從道:“火,拿來。”
話音剛落,眼前人影一晃,便是見那侍從站在癡兒身側,遞給癡兒一柱閃了火點子的檀香。
癡兒接過檀香,朝那侍從揮了揮手:“下去罷。”
那侍從便是恭敬的一彎腰,身影掠過,迴歸原位。
我瞧的一愣一愣的,但覺,眼前的癡兒簡直是比我這個山莊的主子還要像個主子,一言一行,一板一眼,官家氣十足。走到哪裡,倒是不難看出,當真是從皇宮裡出來的人。
思及那隔了山重水遠的皇宮,心便是無法抑制的涌上微微的酸澀。
擡眼看向茫茫的夜空,此時此際,燁兒他,當是與百官同享江山盛世,同賀除夕吧。哦,對了,還有他的皇后,他的皇太子。
“噼啪啪噼啪——”驟然而至的聲響,驟然拉回我短暫的神思,眼前,便是映入了癡兒大大的笑臉,癡兒的手搭在了我的手上,與我同握竹竿,一邊看着竹竿那頭的鞭炮噼啪作響,一邊笑着安慰我道,“寧寧別怕,一點也不會被燙着的,真的。”
看着很長的一竄鞭炮,也不過只是說話的功夫,便是燃燒殆盡,如同,這人生光陰,那個時候,總是覺得,深宮的歲月漫漫無期,總是以爲,自己的大半輩子好似都葬送在了那深宮高牆內,實則,十四年,也不過是白駒過隙,眨眼即過。
“寧寧,你是在難過麼?”癡兒驟然湊近來的大大的臉頰,閃爍着一雙明亮好奇的眸子,不知何時,已經扔了竹竿,雙手徑自扯住我的袖角,湊近再湊近的看着我,“寧寧,你是在難過,很難過很難過。”
我看着癡兒,二十八歲的人,心智卻永遠是七八歲孩童的心智,看人看事,只是單憑的以自己的直覺來評判。
癡兒的手,順着我的袖角,爬上我的肩背,慢慢的將我圈在懷裡,有若對待小小的娃娃一般,輕聲哄我道:“不難過,不難過哦。寧寧難過的話,煌也會很傷心很傷心的哦。”
我輕不可見的蹙了一下眉,微微拉開煌:“煌看錯了,寧寧沒有難過,大過年的,所有人都是開開心心的,寧寧也是開開心心的……”
煌倏然撅起嘴巴,反駁我道:“煌纔沒有亂說,是寧寧不誠實——”說着,便是有扯住我的袖子,求證一般的道,“寧寧就是難過了,傷心了,因爲離得太遠了,不能再見到皇帝侄子了……姑母教過煌的,想念會讓心變得痛痛……寧寧的心就是痛痛了,因爲寧寧想皇帝侄子了……”
癡兒的臉頰仰着,一雙眸子被紅燦燦的燈火照得晶亮溢彩:“我知道的,寧寧很難受的。別人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知道的。”
先太皇太后那個睿智的女子教導癡兒:想念一個人,心會很痛。亦是曾對我說過,小孩子的直覺總是很準很準,因爲他們的心智稚嫩不受世俗干擾,能夠看到人心最本質的東西。
癡兒的手,不知何時,又是環住我,笨拙的,想要給與我安慰與溫暖。
我貼着癡兒的耳朵,輕聲道:“那我們說好,以後都不要告訴別人,好不好?”
癡兒亦是學我,湊着我的耳朵,低聲道:“皇帝侄子也不能告訴嗎?”
我輕聲道:“也是。”其實,也沒什麼好顧慮的了,這一輩子,也沒有多餘的機會,見着他說句多餘的話了罷。
空氣中,只餘下爆竹鞭炮的煙火氣。
我由着癡兒靜靜的環住我,癡兒亦是久不說話。
許久,癡兒忽然問我道:“寧寧,我們還會回去麼?”
我笑了笑:“回哪裡?這裡便是我們的家啊。”
癡兒頓了頓,低低的道:“回宮裡,我昨晚夢見姑母了,她說想我了……”癡兒的聲音又是低了低,“寧寧,我想回去了,會宮裡去了。”
我愣住,這麼長時間來,我從未想過,癡兒會記掂那深宮,會將那深宮當是自己的家。是啊,癡兒自小被先太皇太后帶在身邊養大,深宮再怎麼驚心動魄、勾心鬥角,於癡兒,依然是他最終的家。外面的世界再好,於他,終歸不是那他自小長大的地方。
我抱住煌,低聲道:“煌,回不去了,我們都回不去了。”
“寧寧,回得去的,回得去的,皇帝侄子對寧寧是最好的了……我們回去,我們去找皇帝侄子,皇帝侄子給我們撐腰,沒有人敢欺負我們的……我們不用怕那些壞人的……”
夜色下,我看着癡兒急不可耐的臉頰,輕聲道:“可是,煌,不放過我們的人,正是皇帝侄子,我們又能去找誰來撐腰?”
癡兒愣住,慢慢的,鬆開我的袖子,半響,搖頭搖頭再搖頭:“不是的,誰都知道的,寧寧疼皇帝侄子,皇帝侄子對寧寧最好……”
嘆口氣,爲癡兒拉好鬆了的裘皮外套,明知他不會懂,還是到:“所有的好,所有的疼,總是要有低限的。”伸手,拍了拍癡兒的臉頰,微微的涼,牽起癡兒的手,“來,寧寧送你回房睡覺。”
幫癡兒寬了衣服,看癡兒躺在榻上,慢慢的,眼皮下搭,便知癡兒已是睡意襲來,便是爲癡兒掖好被角,側身,吹熄燭火,正要起身悄悄的離開時,卻是被癡兒握住了手腕。
我低眉看去,藉着屏風外透來的燭光,只見癡兒將一枚盈潤通透的玉佩塞在我的手心,只聽黑暗裡,癡兒朦朧的聲音:“寧寧,煌送給寶寶的新年禮物,你替寶寶收下。”
癡兒一翻身,已然熟睡。
我起身,走至屏風外,仔細一瞧那屏風,證了怔。
謝氏傳宗玉佩。
據聞,可憑此,召集謝氏舊部。
初時,我那皇帝侄兒不放過癡兒,欲下旨癡兒去往皇陵守皇陵,忌憚的,也不過是這枚謝氏傳宗玉佩背後的權力了。
可是,很久很久以前,先太皇太后不是說,此枚玉佩已隨了癡兒生父下葬,長眠地下了麼?
“姑母讓我藏好的,就是寧寧,也不能告訴的……”屏風內,隱約的,傳來癡兒近乎夢囈的聲音,“可是,煌喜歡寧寧,喜歡寶寶……”
我站在屏風邊,輕聲喚:“煌——煌——”
沒有應聲,唯有黑夜中,癡兒沉穩綿長的呼吸聲。
將玉佩收好,也罷,暫且幫癡兒收好,他日待癡兒成家後,再交由癡兒枕邊人保管便是。
夜很沉,而我,睡得並不踏實,似睡非睡間,總是隱隱約約,能感覺到有一道日光始終在我頰上停留。迷迷糊糊的,好似能聽到極其輕微的嘆息聲。
那人就在那裡,就站在那裡,就這麼垂眸看着,好似,從不曾遠離過一步。
隱隱約約的,感覺到臉頰有什麼東西滴落,溼溼的涼,在臉頰洇開,慢慢的,是滲透至身體每一個角落的灼熱。
自然不是自然醒的,是被急促的敲門聲給驚醒的。
披衣下榻時,順手摸了摸臉頰,觸手之處,是溼溼的滑膩,似夢非夢,微微有些怔然。
門外,晨曦初露,是個難得晴朗的正月初一,站着的是小十,對我道:“主子姐姐,朝歌姐夫還有殷姨,請你去秋苑一趟。”
“何事?”秋苑是癡兒暫住的苑子,我當是癡兒又在鬧孩子脾氣,“是不是煌少爺又鬧着要放鞭炮了?隨他去吧,他開心便是,不必攔着的。”
小十道:“不,不是的,是煌少爺他,不見了。疑是,被人劫走了。”
乾寧五年,正月初一,癡兒於戒備森嚴的江南第一山莊,無辜失蹤。
再找到癡兒,是在六日後,癡兒的身子,平平的,躺在西湖邊上,冰一樣僵硬的身子,長長的睫毛結了冰凌,那緊緊閉上的雙眸再也不會看着我,燦爛的笑,明亮的眸子裡跌落了無數的星辰。
小十費力的打開癡兒交握於身前的手,掌心內,小小的鵝卵石大小的彈珠,琉璃材質,在晨曦下,光芒流轉,燦若琉璃。
小十不明所以,嘀咕了聲:“這不是小孩子才玩的玩意兒麼?”
是啊,是小孩子玩的玩意,是當年的伏波宮承燁曾經用過的小玩意兒,後來,被癡兒無意翻到,我便是隨手給了癡兒去玩耍。
我就這般,靜靜的坐在癡兒身邊,坐在西湖岸邊,從日升到日落,再由月落到晨曦初升。
琉璃彈珠被我緊緊的攥在掌心,攥緊再攥緊,直至,生疼生疼。
這般癡癡傻傻,與世無爭的一個人,終究,還是,因爲,而死於非命。
一個一個又一個,那麼多那麼多人,無辜且鮮活的生命,皆是因爲我夜婉寧,因我這眉心凰記,而枉失性命。
我摸他的臉,摸他的手,趴伏了身子,在他耳邊低語:“煌,你看,你只是傻,一直想着回去……可是,你現在,卻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煌,你要是不傻,是會恨我的罷?煌,你又見到你的姑母了麼?這樣也好,在那個世界,你終究不孤單,還有疼你愛你的姑母。煌,你等我,總有一日,我也會下去找你……”
正月十五,月圓之夜,煌被葬於西湖邊上。那一夜,三匹快馬,從西湖邊上急馳而過,直奔漠北之北,荒漠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