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猜帝心各計前程
趙燕恆的馬車駛過幾道街道,速度便放慢了些。趙燕恆掀開身下一塊車板,周鎮撫從裡頭爬了出來,大喘了口氣:“憋死我了。這混蛋鄭琨,竟拉着你說個沒完。”
趙燕恆沉着臉對身邊的丫鬟點點頭:“清明,去給這混蛋看看傷。竟然被傷成這樣,虧你還有臉自稱羽林衛第一人!”
周鎮撫由着清明給他清理傷口,燒酒淋上去,他頓時齜牙咧嘴:“終年打雁,誰知竟被小雁啄了眼。沒想到那幫傢伙大白天的就敢殺人。”
趙燕恆哼了一聲,輕輕晃了晃手裡的茶杯:“活該!到底他們認出你了沒有?”
周鎮撫摸了摸下巴:“按說是沒認出來,要是真認出來了,恐怕他也不敢下這種重手。不過——如果真的認出來了……此人就不能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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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燕恆看着手裡的茶杯,輕輕一晃,浮在水面上的幾片茶葉就沉了下去:“看來,皇上與皇后,仍舊是伉儷情深哪。”
周鎮撫的腦袋剛點下去就硬生生停住了,擡眼看看趙燕恆,嘿嘿一笑:“燕恆,你這可有點不厚道。想在我這兒打聽什麼呢?”
“還能打聽什麼?”趙燕恆一笑,把杯子放下,“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周鎮撫擺出嚴肅的表情:“世子,我可是皇上的人,下頭的皇子們我是不管的,我只聽皇上的話。”
趙燕恆瞧了他一會,微微一笑:“明白了。”他的長相與趙燕和有三四分相似,尤其是眉毛幾乎如出一轍。只是他少了趙燕和眉宇間勃發的英氣,且因着有幾分病容,所以那樣的眉目生在他臉上,就如同畫出來一般的清晰,讓人竟有些不敢逼視。
周鎮撫偷眼看了他片刻,被清明在傷口處一按,差點叫出聲來,連連倒吸冷氣。趙燕恆頭也不擡,似笑非笑:“別弄疼了周鎮撫。”
清明低聲應了一聲,眼神專注,手腳利落地將傷處灑上藥粉包紮完畢。周鎮撫從牙縫裡吸着涼氣:“燕恆,你這丫鬟也太手狠了吧?嗯,真不愧是呂家出來的。”
清明收拾好藥匣子,放進車板下的暗格裡,隨即退回趙燕恆身邊跪坐。周鎮撫小心地伸了伸手臂,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那茶太寒涼,到底還是傷身,少喝點吧。我看你這臉色也就差不多了,前些日子你那弟弟在官學裡的文章還得了皇上青眼,估計他們正高興着,顧不上找你麻煩。”
趙燕恆嗤笑了一聲:“正是得了皇上青眼,纔想一鼓作氣呢。”
周鎮撫也不由得嘆了口氣,又湊上去:“聽說郡王想在這次選秀的姑娘裡給你挑個媳婦兒,準備求皇上指婚呢。你說,要是求了顯國公家的——”
趙燕恆眉毛都不動一下:“王妃自然會想辦法讓這事不成的。”
周鎮撫撓撓頭:“其實我倒覺得有這可能。你想啊,不管怎麼說你現在都是宗人府上了玉碟的世子,將來娶的世子妃家世可不能差了。可是顯國公府上吧——名聲爵位都有,可是人丁凋零啊,到現在兩個孫子最大的才十五,要是娶給你做了世子妃,你又得不着什麼助力,又全了面子,豈不是一舉兩得?”
趙燕恆微微苦笑,搖了搖頭。
周鎮撫一挑眉:“你這是什麼態度?就不說人家等了你幾年的話,她年齡到底比時下那些小姑娘們大些,也更沉得住氣。”
趙燕恆笑容更苦:“我也早說過,她不合適。她——太規矩了,我那裡規矩已經太多,若是她進去了,只會被規矩纏死。顯國公府是她的依靠,可也是她的顧慮,且——她沉穩有餘,機變不足。真進了我那兒,只會吃虧。”
周鎮撫想了想,嘆口氣:“也是。做什麼事都要守着規矩,顧着名聲——若真是這樣,光一個孝字就能壓死人。且顯國公府裡也太乾淨,好些事她都沒見過。哎——”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笑起來,“說到機變,你知道今兒我怎麼從那茶樓裡逃出來的?”
“正要問你。車未到就聽見兵馬司的人搜查的聲音,當時我就擔心——你躲在了哪裡?”
周鎮撫笑着把如何躲在門後的事學說了一遍:“竟敢讓我躲在門後,萬一被發現了,我可是就無路可逃了。”
趙燕恆微微沉吟:“置之死地而後生?當時你若跳窗而逃,其實也可能逃脫。大約正是因此,那些人才想不到你竟敢還在房中。且茶樓房中並無可藏匿之處,他們反不注意。又在窗臺上抹了一道血跡,更會引人誤會。”
周鎮撫笑着搖頭:“你怎麼不說我躲在門後離她們主僕最遠?即使被發現了,我和她中間隔着兵馬司的人,也不能過去捉她做人質了。”
趙燕恆沒說話,只掀了掀眼皮:“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這般猜測她?”
“救命恩人?”周鎮撫更加好笑,“人走了之後,我一句報恩的話都沒說完,她就像見了鬼一樣拔腳就跑,唯恐被我沾上似的。”
趙燕恆也不由得微笑:“是個怕麻煩的。當初見了那鴿子,就跑得飛快……”
“可不是,這次跑得更快。”周鎮撫一拍大腿,“別說,你要是能娶了這一個,估計你府裡的那些人她倒能鬥一鬥。”
趙燕恆淡然一哂:“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你別害了人家。”
“你可別小看了。當初在成都,馬驚成那樣兒,從車上下來八風不動,居然還能想到把馬身上的暗器取下來;後來在船上,把那歹人咬得鮮血淋漓——”周鎮撫嘖嘖,“這丫頭可不簡單,不是那些見風就倒的‘大家閨秀’可比。”
“得了。”趙燕恆笑罵,“還沒長開的小丫頭,你也說得出口?我可是下不了手。行了,這也安全了,你該滾了,總不能跟着我回王府吧?回去好好想想,怎麼報這救命之恩。”
周鎮撫氣哼哼爬下馬車:“她自己都不要,我憑什麼報恩!”
綺年自然不知道周鎮撫在背後說了她什麼壞話,從文昌廟回去,她就忙着跟安師傅談生意了。安師傅聽說介紹了繡娘之後自己還能分成,自然願意,且跟綺年長談了一次。
繡娘們其實吃的也是青春飯,年紀大了眼力下降,繡花的手藝自然也要打折扣。似她這般能找到吳府教小姐們刺繡,已經算是好運的。有那頂尖的繡娘憑着超人的手藝可以留在針線坊裡做供奉,將來自有人養老,可是絕大多數繡娘年長之後離了針線坊就只能走東家做西家地打打零工。如今多了一條賺錢的路子,誰不歡喜?何況又不用自己投進一文錢去,只要能把布料薦給主顧,自己就能分銀子。說起來只不過是多說幾句話的事,就有可能掙到銀子,誰不情願?再聽說若介紹了新人來,將來新人賣了布自己也能再分潤幾分,自然更是熱情高漲。
短短一月之內,如鵑已經找到了三十幾名繡娘,綺年心裡也放下了半塊石頭。如今萬事具備,只欠東風,只等小楊那邊的錦繡布匹運來,就可以開始做生意了。
綺年這裡忙着生意,吳家人也是各自忙碌。吳若錚終於自山東返京,即授行太僕寺少卿,官職仍爲正四品。吳若釗聽了這官職,頗有意要跟弟弟長談一番,只是吳若錚得了新職,少不得要摸摸門路,送幾份禮,請几席酒,且又有吳知霞入宮待選一事,故而吳家最近事情實在不少。
綺年揣着做好的鞋子去蘭亭院的時候,吳若釗休沐,正跟李氏在說話呢:“我看二弟的意思,此次霞姐兒進宮是八成的事了。”
因着剛過了端午節,家裡收拾東西忙得很,李氏到這時候纔剛打發完滿府的管事媳婦們,歪在炕上想歇歇,聞言不由得直起了身:“這怎麼說?雖說今次是小選,明詔只要各家的嫡女,且連五品官員家的女兒都不選,可是那才貌雙全的姑娘也不少。若是也給皇上選,那中選的人必多,可是這是給幾位皇子選——三皇子才十四歲哪——能選多少人?怎麼就這麼有把握呢?”
吳若釗苦笑了一下:“你難道沒想想,二弟新授的官職?”
李氏於政治上確實不是很通:“行太僕寺——不是管馬的麼?老爺是說這裡頭有什麼蹊蹺?說實在的我也疑惑,巴巴的進京,怎麼去管馬了呢?”
吳若釗嘆了口氣:“你婦道人家,想不到這上頭去。若是家國太平,這行太僕寺就是個閒職,只因有機會剋扣點糧草,也算有油水的差事。可是二弟一省知府,難道回來就爲了這點馬料?”
李氏連連點頭:“我也說呢,二叔是有志向的,若真要摟錢,還不如做外官。”
“可就是。”吳若釗對妻子的領悟還算滿意,“你想想如今,廣東打仗也就罷了,那是水軍,那西北呢?還有京裡呢?”
李氏一驚:“京裡?京裡會有什麼仗打?”
吳若釗沒說話,只豎起了三根手指。李氏略略一怔,突然明白過來,趕緊打發了捶腿的碧雲下去,將門掩上才低聲道:“老爺是說,這三位皇子?立儲的事?”
吳若釗點了點頭:“三皇子最幼,可是鄭貴妃母家卻是最強的,兵部、五城兵馬司,都有他們家的人。這時候管馬,就可以通過馬匹的調動看出兵力的調動。”
李氏雖然不很通,但好歹也當了這些年大學士家的媳婦,把丈夫的話想了想,品出了裡頭的厲害,驚問道:“難道鄭家還想強行擁立嗎?”
“未雨綢繆啊。”
李氏不覺皺眉:“前次老爺不是跟我說過,咱家只學着過世的老太爺,做個純臣麼?難道沒跟二叔好生談談?”
吳若釗苦笑:“你看二弟自回了京,哪裡有時間與我長談?且只怕他是在躲着我呢。我的意思他明白,他的意思我也明白,是想各走各的。可是一筆寫不出兩個吳字,血脈相連,如何能撕擄得開?”
“那,那二叔到底擁哪一位?”李氏不覺有些見汗了。這擁立的事是不好說的,擁對了,從龍之功,立刻飛黃騰達;擁錯了,那就要被新君踩在泥裡,不但自己永世不得翻身,只怕還要株連滿門!
“如今還不知道,我畢竟只是禮部侍郎,這禮部清貴,卻是沒實權的。”吳若釗嘆了口氣,“單看六月裡霞姐兒被指成哪位皇子妃就知道了。不過我瞧着,多半不是三皇子。”
“爲什麼?是因霞姐兒年紀比三皇子大?”
吳若釗微笑搖頭:“不。是因着三皇子用不着安排人去養馬。”恆山伯世子就在兵部,次子在京外做千戶,手裡實掌着兵權,一時半時的,當真用不着去養馬。
李氏對究竟哪位皇子能做儲君其實不是非常上心,她怕的是立儲中間如果有什麼麻煩鬧起兵變來!不說遠在八十多年前那場亂子,兩位親王都被滅門的事,就說當今皇帝吧,如果不是立儲把四個兄弟都立死了,怎麼能輪得到他上位呢?
且,你以爲立儲只是死皇子?錯!皇子死得不少,但死更多的是站錯隊的大臣。以吳若釗如今的官位,就算沒有吳若錚,也免不了有人要逼他站隊的,到時候可怎麼辦?
吳若釗看着妻子臉上變色,有幾分歉疚:“不管怎樣,如今倒還不至如此兇險,且看聖上的意思。再者皇子們也還小——倒是我不該多說,嚇着你了。”說起來妻子還是有見識的,若是今天這些話跟姨娘們說——比如說孫姨娘——她們怎麼聽得懂呢?
想到孫姨娘,吳若釗又覺有幾分頭疼。吳知霞報名待選,鄭氏頗有些張揚。其實吳若釗也能明白,鄭氏的張揚不是張揚給他們夫妻看的,是張揚給顏氏看的——當初她進門的時候,作爲庶子媳婦,沒少受些磨搓。
顏氏也不是怎麼打她罵她,但就是沒給過她好臉色看,無論她怎麼討好,永遠都是冷冷淡淡的。這些吳若釗都知道,就是李氏,當時也受過委屈。所以鄭氏現在這樣兒,並不是拿來噁心大房,她是來噁心顏氏的。
偏偏吳知雯不這麼想!吳若釗想起這個女兒,也有點頭疼。兒女都是自己的,吳若釗自然是希望他們將來都好。說起來吳知雯這個長女,他也是喜歡的:人生得美,詩書又好,可就是這掐尖要強的心太過了!
要強自是好事,可也看在什麼地方要強。譬如說這選秀的事,就爲了吳知霞能去選秀,她就滿心的不痛快,看着鄭氏給吳知霞置辦這個置辦那個,她也非得有一份不可。吳若釗一想到女兒這脾氣就頭疼:將來若是嫁了人,在婆家也這樣抓尖要強,非吃虧不可!
“我看,雯兒這親事該尋起來了。”吳若釗不由得嘆了口氣,“不求什麼高門大戶,只要孩子人好、有上進心,公婆慈愛,妯娌姑嫂寬厚,這就是最好的了。”
李氏低了頭,半晌說了一句:“老爺別怪我說,這樣的人家,怕是孫氏看不上的。”這是她十幾年來,頭一次在丈夫面前明公正道地說孫氏的不是。
“她懂得什麼。”吳若釗不以爲然,“你是當家主母,兒女婚姻,幾時輪到一個姨娘說話了。”
李氏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只要老爺相信我就好。依我的淺見,不妨等到今年秋闈之後。”
吳若釗恍然:“你是說,在新科舉人們中間挑一個?”
“既能中舉人,自必才學是好的,家世也可以打聽得來,唯有這人品——若咱們霄兒也能中了,彼此必有來往,這日久才能見人心,只怕比咱們外頭打聽來的要作得準些。”
吳若釗不由得點了點頭:“果然你是厚道人,這話有理。”一般人家主母嫁庶女,許多都是尋個差不多的門第直接結了就完,至於是不是外頭好看裡頭糟,誰會多費心呢?似李氏這般的,那果然是極難得的了。
李氏笑了一笑:“總是老爺的兒女。”這些話放在前些年她是不會說的,也就是近些年,吳若釗與她更親近了,話也才說得貼心起來。
吳若釗心裡感嘆,只嘴上說不出來。忽聽外頭碧雲脆生生笑道:“綺姑娘來了?”
李氏忙迎出去,綺年拿着兩雙鞋進來:“做了兩雙鞋,不知合不合腳,所以……”
李氏又驚又喜:“這是給我和你舅舅做的?”
“是。”綺年把鞋放下,“是照着舅舅舅母的舊鞋做的,舅母穿上試試?若不合腳,我再去做。”
李氏心裡暖融融的。吳知雯長到十五歲,總共給她繡過兩塊帕子,做過一個荷包一個香囊,鞋這樣的針線是不做的,因爲納鞋底太傷手。知霏還小,就更不用說了。所以今兒她還是頭一次收到晚輩做的鞋呢。旁邊碧雲見她高興,也湊着趣兒:“這迎春花繡得可真是鮮亮。”
綺年笑了笑:“花朵是喬表妹幫着繡的,不知道舅母喜不喜歡?”
李氏微微一怔:“你這孩子也太老實了。舅母當然喜歡,碧雲,快來幫我換上。”
綺年笑嘻嘻看着李氏穿了鞋在地上走了幾步,連聲贊好,抿嘴笑了一下:“舅母穿着還合腳就好了。這雙鞋是給舅舅的,煩舅母轉交給舅舅,若不合適,我再做。”
李氏拉了她手看:“好孩子,這納鞋底傷手,你有這份心意就行了,可不要把手做傷了。”
綺年搓了搓手:“其實也沒什麼。倒是今兒有事還要求舅母呢。”
李氏笑起來,拉着她坐下:“原來這鞋不是白給的,說罷,有什麼事?”
綺年做不好意思狀:“廣西總兵家的林夫人,是我娘出閣前的好友,此次來京一路上也多虧她照顧。前些日子剛到京城諸事繁多,現下林夫人也安頓下來了,我想,是否也該去問個安?只是我如今——不知道登別人的門是否合適。”
李氏連連點頭:“是該去問安道謝。雖說你如今不大適宜出門——但林夫人既是去成都給你娘上過香,必是不忌諱此事的。何況這如今已經過了三個月的熱孝,又是去道謝的,倒也無妨。”略猶豫一下,“按理說你不宜一人出門,我原該陪你去的,只是總兵夫人素無交情……”她本來不是喜歡出門應酬的性子,且吳府如今事多,她每天管家理事就很疲憊了。
綺年立刻接口:“舅母這些日子天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哪裡還能讓舅母跑這一趟。何況本也不宜久坐,外甥女自去一趟就是。只這車馬……”
李氏拍了拍她手:“也就是你貼心了。這樣,讓你知霄表哥送你過去,橫豎他要去書院,就叫他跑一趟。只這事,你得去跟外祖母說一句。”
綺年自然點頭不迭。這是去道謝的,想來顏氏也不該有什麼爲難的。果然她跟着李氏去了康園,三言兩語將事情說了一下,顏氏就點了點頭:“應該的,讓霄哥兒送過去也好,你雖不得閒,也不能讓一個小姑娘自己出門。”
李氏低頭應是,正要帶着綺年起身,坐在旁邊給顏氏打扇子的喬連波忽然輕輕咳了一聲,小聲道:“外祖母,當初在路上,連波也曾得林夫人關照的,似乎也該去問安道謝纔是。”
顏氏聞言,忍不住拍了拍喬連波的手:“好孩子,知道你是個感恩知情的。既如此,翡翠去備四色禮物,你也跟着走一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