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祝壽誕暗流洶涌
東陽侯府同樣起于軍功。
當年兩親王之亂的時候,還是五城兵馬司指揮使的老東陽侯秦遲毅然領兵護駕,且帶着自己平日裡訓練的一隊精兵,親自前去刺殺兩王,最關鍵的是,居然殺掉了其中一個!這等於動搖了叛軍一半的根本,可不是大功一件麼?於是皇帝殺回朝中重坐龍椅之後,便將秦遲直封侯爵,且將那位被刺殺的親王在京中的宅第賞給了秦家。
只可惜秦遲本人雖有膽略及忠君之心,才幹上卻並無太多過人之處,憑的不過是平日裡御下忠厚,所以到了關鍵時刻才能召喚了精兵前去行刺。做了侯爵之後自然一步登天,可是他本人以及妻兒子女的才幹卻不能也跟着一步就上去。
秦遲的兒女皆平平,因是驟貴,待他當上侯爵的時候,成年兒女都已婚配了,最後只靠一個老來女與孟陽侯家結了門姻親,算是勉強進入了帝都勳貴圈子。
秦遲也知道自己的斤兩,如今竟能做了侯爵,已經是無比的光宗耀祖了。且他這個侯爵也不是世襲罔替,五世而已,若經營好了,保子孫們長長久久的富貴倒是差不多的,所以也沒想着怎麼去鑽營。偏偏他的重孫子裡出了個有天賦的,年紀輕輕就奪了武狀元,而後被當時的皇帝看中,尚了公主,就是如今的老東陽侯秦軍。
說起來尚公主這種事,也好也不好。對一般勳貴子弟來說,倘若自己沒有什麼雄心大志,家族也不是特別顯赫的,那尚公主真是再好也沒有,至少兒孫都有了天家血脈,就是萬一犯個什麼事,輕易的皇帝也捨不得殺不是?
但是秦軍不同,他是真想把秦家再提一提的。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他已經是第四代,兒子們還可以再繼一任,到了孫子一輩,若沒什麼大功,這爵位可就沒啥戲了。所以秦軍是想繼續走曾祖父的道路,西北長年不寧,頗有建功立業的機會。想要封爵,走軍功的路子最方便。所以他得了武狀元之後,正是意氣風發,卯足了勁兒想從軍,結果這個時候,一道指婚的聖旨下來,他尚了公主。
駙馬,其實是一塊雞肋。因有了皇家這一層裙帶關係,駙馬一般都是不得入仕的。本朝的規矩沒這麼嚴格,但駙馬想掌實權那是完全沒有可能了,所以秦軍的一腔熱血雄心,就被這一道聖旨掐死了。偏生他的兄弟族人裡頭沒幾個很有出息的,聽說他尚了公主高興得要死,紛紛就想來沾光。秦軍一肚子憋屈,襲了爵位之後就分家,藉着公主的威勢,把那些親戚全都踢出京外去了,就是自己的兩個庶弟還在京裡,做着五六品的官兒。
因爲有着這麼些事兒,所以東陽侯府看着興盛,其實底子並不厚實。不過秦軍的兩個兒子還算不錯,都做到了四五品的官,且女兒嫁給了昀郡王府,因此在外頭人看來仍舊是花團錦簇一般。加上今日是公主壽辰——公主是今上的姑母,今上即位的時候就封了敦儀大長公主——那登門道賀的人如流水一般,差不多京城裡能數得上的都來了。
東陽侯府的宅子極大,據說在京城中僅次於昀郡王府。一來這本是親王的宅子,二來公主下嫁的時候,皇帝又把宅子旁邊的一片地圈給公主起公主府,後來秦軍成了東陽侯,兩處宅子合併到了一起,就更加寬敞了。如今裡頭只住着秦軍一家子,房舍足夠之餘,還修了一個極大的花園子,公主的壽辰就準備在這花園子裡過。
東陽侯府大門外,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吳家的馬車到得略晚了一些,就在外頭等了半個時辰。
吳家今日只來了三輛馬車,這是顏氏料到侯府外頭必然車多爲患,所以特意讓精簡的。頭一輛自然是顏氏帶着李氏和鄭氏,第二輛是姑娘們,第三輛裝了丫鬟。至於少爺們,統統騎馬,太小的如知霖就根本沒帶來。
“還要等多久啊?”吳知雪在京城外頭活潑慣了,在馬車上等了半個時辰,有點坐不住了,忍不住伸了伸腿,撩起簾子往外看,“這許多車,幾時咱們才能進去。”
吳知雯把自己的裙子一撥:“小心些,別蹭髒了別人的衣裳。京城可不比外頭,給大長公主祝壽,人豈會少了?”她心裡不怎麼痛快,因來祝壽,顏氏特意叫人給她們一人做一身新衣裳。本想着獨出心裁把別人比下去,顏氏卻選了一種月白色的蜀錦,讓每人裁了一條完全相同的六幅裙今天穿着,上衣也都是交領羅衫,只是各人顏色不同罷了,令她的意圖完全落了空。
吳知雪嗤了一聲,反脣相譏:“可不是麼,京城真與外頭不同,連穿條裙子都只撿得出一種料子來。”她也是最不喜歡跟人撞衫的,“幸好姐姐不用來。”再有半個月就要開始選秀,這次報名待選的姑娘們,差不多都不會出現在大長公主的壽辰上了。畢竟這種場合也是各家相看挑媳婦的場合,而要入宮選秀的,不管最後能不能選得上,這時候都貼着皇家標籤呢,還是別出來推銷自己的好。
兩人相互怒目而視,綺年拿着紈扇一邊搖一邊暗地裡嘆氣。年輕姑娘們,總覺得自己打扮起來與衆不同,卻不知今日東陽侯府必然花團錦簇,什麼樣的出挑兒衣裳首飾沒有,誰比誰又能高出許多呢?若是她們五個也各自打扮起來,往大長公主眼前一過,無非也就是那些花朵中的一員,留不下什麼深刻印象。可若是五個打扮相似的姑娘一溜兒站開,那反而任誰都會覺得有趣,從而多看兩眼。如何能給人留下印象?無非就是讓人多看幾眼唄。果然薑是老的辣,論這推銷的學問,吳家這些小姑娘們可就差遠了。
好容易前頭馬車都被安排了開去,吳家的馬車駛入大門,直到二門前才停住。東陽侯府再大也不可能把客人的車馬全部留下,故而人下了車,車伕小廝們就得將車馬帶開,等壽宴散了再回來接。
爲避免男女客衝突,男客們走東側門,女客們走西側門。西側門離着花園近,還有流水轎子等着,顏氏年長,轎娘們立時擡過來一頂轎子讓她坐了,其餘人由丫鬟扶着,步行走過一段青石板路,便進了花園。
這花園也是原親王府的,到公主下嫁之後又修繕了一番,此時正是仲夏,園中垂柳濃綠,各色花卉爭相鬥豔,笑語聲隨處可聞,十分熱鬧。
領路的管家媳婦隨着轎子走,一面彎着身子向顏氏道:“天氣熱,大長公主把壽宴安排在滴翠軒,那邊兒吹着風涼快。老夫人和夫人們都到那邊兒坐,姑娘們回頭在羣芳洲開席。”
大長公主端坐滴翠軒正堂,等着一撥撥來拜壽的客人們。滴翠軒地方極大,四周綠柳環繞,遠處一個人工湖,引過一彎碧水來將滴翠軒圍了一半,吹過來的風都帶着幾分溼意。湖上一條花船,船裡坐了品竹弄絲的女樂,悠悠的樂曲隨風飄來,真如同仙樂一般。
顏氏扶着琥珀的手走進滴翠軒,給大長公主行禮。吳若釗兄弟雖然纔是三品四品官員,但吳家老太爺生前卻是太子太傅,顏氏的父親還是一品光祿大夫,是以這禮還沒行下去呢,大長公主身邊的丫鬟已經趕上來扶住,請旁邊落座。
李氏和鄭氏也跟着行禮,大長公主端坐受了全禮,亦叫賜座,目光往後一溜,輕輕嘖了一聲:“吳老夫人,這是你的孫女兒們?”
顏氏欠身笑道:“前頭三個是孫女,後頭兩個是外孫女兒。”
滿堂的夫人小姐們,目光一起落到後頭魚貫而入的五個女孩兒身上。
五個姑娘都穿着月白色六幅織錦裙。那月白底子是經線藍絲緯線銀絲織就的,顏色輕鮮得如同正午時分的天空,裡頭又有無光的白絲織成如意祥雲暗紋,乍看過去,真好像裙下護着朵朵白雲,仔細看時卻又不見了。
上頭是一式的交領薄綾窄裉衫,吳知雯是海棠紅,頭上戴着鑲珍珠的赤金單鳳釵;吳知雪是杏子紅,頭上戴了五彩琉璃步搖;吳知霏是桃紅,還梳着小女孩的雙螺髻,插了五色碧璽石珠花;周綺年是玉色,頭上戴了鄭氏送的孔雀釵;喬連波則是孔雀藍,戴的是水晶蓮花釵。
大長公主今兒一早上已經看過了不知多少花容月貌的姑娘,其實也沒記住幾個,然而這五個穿一樣裙子的女孩兒一字排開,想不記住也難,忍不住嘖嘖稱讚:“吳老夫人真是好福氣,這麼花朵兒一樣的孫女外孫女,真是讓人羨煞。”
丫鬟們已經在地上鋪了五個錦墊,吳知雯爲首,帶着幾人一起下拜:“恭祝大長公主靈椿龜鶴,月好風清。”
大長公主呵呵而笑:“好一個靈椿龜鶴,月好風清。最難得就是這月好風清,若能這般過一輩子,神仙都無此逍遙。老夫人這孫女兒好才華。快扶起來,叫過來我看看。”
大長公主旁邊坐的是長媳周氏,湊着趣笑道:“吳姑娘這八個字,真是說中了婆婆的福氣呢。比什麼花團錦簇的祝壽詞兒也好聽。”
大長公主失笑道:“只你嘴快。照這般說,其他姑娘們的話就不好?當心一會兒犯了衆怒,席上叫人灌酒。”
衆人皆笑。
綺年稍稍擡眼掃了一下這位東陽侯夫人,當今皇上的姑母。東陽侯府家底不厚,但大長公主卻是先帝的愛女,出嫁的時候在京郊有萬頃良田,一百二十八擡的嫁妝手都插不進去,從皇宮一氣兒排到公主府。可以說,東陽侯府如今這些財富,百分之七十都是大長公主陪嫁過來的。
大長公主身上穿着緙絲鶴鹿同春的襖裙,頭上一副珍珠點翠頭面,珍珠顆顆都有小指尖大小,寶光潤澤;點翠工藝精巧,貼上去的翠羽如同寶石一般泛着藍色的光彩。這點翠是皇家內坊的手藝,這樣的頭面,有錢都買不到。腕上掛着糖結南香佛珠,手邊的柺杖是沉香木所制,頭上還嵌着羊脂白玉雕成的鳩鳥,寓意長壽之意。通身上下皆是富貴氣,卻又內斂着並不張揚,遠非那些穿金戴銀的暴發戶可比。
雖然年紀已經六十,大長公主卻保養得極好,頭上一絲兒白髮都沒有,看起來也就是五十歲左右的模樣,甚至伸出來的手皮膚都不怎麼鬆弛。她挨個兒拉着幾人問了名字,聽說綺年姓周,笑向自己長媳道:“五百年前是一家。”
綺年連忙屈一屈膝:“怎敢與夫人相提並論。”
周夫人便笑着拉住她的手:“我若有這麼一個花朵兒似的姑娘,做夢都能笑醒了。”
綺年只好低頭做害羞狀,心裡暗暗地想了一回,想起周夫人這話大概也有一半是真,因爲她只生了兩個兒子,可沒生女兒。
大長公主把人都看過了,還不捨得放開,回頭又對顏氏笑說:“還是你會打扮人,怎麼就想着叫她們穿一樣的裙子出來?這一圈兒放在眼前,看着就舒心。”又問,“聽說你們家今年也有個待選的女孩兒?”
顏氏欠身笑道:“那個叫知霞,正在家裡學規矩,就沒叫她出來。”
大長公主目光一轉,指着吳知雯道:“這個也好,怎麼沒讓她也去?捨不得?”
吳知雯霎時就白了臉。顏氏的臉色也有些不太好,咳嗽了一聲才含糊地說:“這孩子——不大合適……”
在座的女孩子們看着吳家這五個如此得大長公主歡心,早有幾個心眼小的已然在不忿了,聽了這話哪個不明白,當即就有人嗤地笑了出來,吳知雯的臉頓時由白轉紅,雙手死死握在一起,連指節都發了白。
綺年不由得悄悄又瞥了大長公主一眼。這事不大對勁啊。所有報名待選的姑娘大概今兒都不會來東陽侯府,那麼但凡是來的,十之八-九都是不去待選的。爲什麼不去待選,那自然是條件不合格。
今年選秀的條件,綺年不相信大長公主會不知道,那麼吳知雯父親的官職和自己的年齡都合適,爲什麼不去待選,那自然只有一個理由:她不是嫡出的。大長公主真這麼沒腦子,自己就想不到嗎?還是她明明知道,卻說出來讓知雯難堪呢?知雯難堪了,對她有什麼好處呢?是要針對吳家嗎?吳家跟東陽侯府有仇?沒聽說啊!
吳知雯保持着微微低頭的優雅姿勢,兩眼死死盯着地面,竭力不讓自己失態。綺年看她眼淚已經到了眼眶邊上,便深吸了口氣,悄悄對身邊吳知霏道:“這堂上連風都是香的,合該叫暗香水殿纔是。”
此時滿堂皆靜,站在大長公主身前的幾人更是垂頭靜立,綺年獨獨轉頭竊語,大長公主的目光不由得轉到她身上,似笑非笑道:“說什麼呢?”
綺年忙含笑道:“方纔外頭風來,聞着清香撲鼻的,像是荷花香,又好像還有別的,猛然想到‘水殿風來’的詩句,一時忘形失儀了,大長公主恕罪。”
李氏連忙嗔道:“你這孩子,在大長公主面前賣弄什麼詩句呢,還不快過來站着。這後頭還有人來拜壽,你莫要再讓人看笑話了。”
大長公主點頭笑道:“水殿風來倒也合景,只是一年四季,只這一季合景尚有不足,倒是滴翠之名四季皆宜。”
綺年做佩服狀:“民女思慮不周,實在慚愧。”
大長公主看她一眼,微微一笑:“你是好孩子,沒有什麼不周的,去罷。”
綺年趁勢退到李氏背後站下,輕輕搓了搓手,覺得手心裡微微有些溼。大長公主最後那一笑,讓人後背略有些發涼。李氏趁座中諸人都去看新來的祝壽者,將自己的帕子塞了給她。
新進來的這位,綺年卻是認識的,不是別人,正是金國秀。半新的銀紅色羅衫,素地繡淺碧菊花的裙子,鬢邊仍舊戴着那朵玉菊花,旁邊插了一兩朵鑲珠銀梅花。因爲丫鬟們都不能進來正堂,所以她是獨自一人進來的,腰間的銀線羅帶上繫着一副極繁複的白玉禁步,行走之間卻是悄無聲息。到了近前婷婷下拜:“國秀給大長公主請安,恭祝大長公主日升月恆,松柏之茂。”
大長公主呵呵笑起來:“還當你這孩子不能來了呢?快扶起來。”拉了金國秀的手左右端詳,“三年不見,出落得更加端秀了。”
衆人的注意力都被金國秀引開,綺年終於鬆了口氣,一轉頭看見許茂雲站在一箇中年婦人背後,遠遠地朝她眨眼。今兒許茂雲穿着青蓮色的衫子,梳了端正的螺髻,還插着六柄小小玉梳,看起來倒像是大姑娘的模樣,可是眨眼睛的那股淘氣勁兒卻絲毫沒變。綺年忍不住想笑,也對她眨了眨眼。
許茂雲前面那婦人發覺了許茂雲的小動作,嗔怪地回頭瞪了她一眼,遠遠對李氏無奈地笑了笑。她與許茂雲有幾分相似,想來就是許茂雲的母親了。因許祭酒不過是從四品,所以她雖能登堂入室,座位卻靠近門口,與顏氏這裡離得甚遠。
綺年正跟許茂雲眉來眼去,便聽外頭丫鬟們又報:“英國公夫人到。”阮夫人一身胭脂紅繡金線寶相花的衫裙,金燦燦地走進來,背後跟着的卻是穿丁香色衣裙的阮語。
大長公主放了金國秀,又笑吟吟地拉了阮語的手:“盼姐兒呢?”英國公府老太君跟大長公主年輕時便相識,阮盼也曾跟着祖母來過幾次東陽侯府,說起來便不免熟稔些。
阮夫人含笑道:“遞了名單,在家裡學規矩呢。”
大長公主笑起來:“今兒盡聽見學規矩的了。”上下打量阮語,“聽說這孩子也養到你們老太君膝下了?”
阮夫人的笑容略微有點僵:“前些日子跟着她祖母住了些日子,這幾日老太君身子不是太爽利,所以還是跟着我。”
“在我那老姐姐跟前兒養着的,規矩是沒得說了。”大長公主微微笑着點頭,“你也是最懂規矩的人,生出來的女兒自然錯不了。盼兒就是個好的,現在看這個也是進退有度的,到底是國公府出來的姑娘,通身上下的氣派就不一樣。”
綺年覺得有不少人的目光都嗖地一下落到她的身上來,顯然她剛纔不經大長公主同意就隨便跟姐妹咬耳朵這個動作十分的不夠“氣派”。不過綺年表示無所謂,在座這些貴婦貴女們,她認識不了幾個,且今日見了日後大概再沒機會見了,讓他們笑話一下有啥了不起,又掉不了一塊肉。
阮夫人心裡的感覺卻是說不出的彆扭。既高興聽見有人誇獎阮盼,又不願意聽見有人誇獎阮語,一時之間,深深後悔一時衝動把阮語記到了自己名下。不過這時候她還不知道,再過半個多月,她會更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