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別故土江畔生變
過了正月十五,綺年準備動身去京城了。
今年這年根本等於沒有過,幾個月折騰下來,周立年和周綺年都瘦了一圈,兄妹兩人站在空空的靈堂裡,彼此無語。從前做堂兄妹的時候相見不多,但每次見面也相談甚歡,如今名義上是親兄妹了,又是離別在即,反而覺得無話可說。
鋪子和織坊已經全部轉讓,綺年留下了兩個莊子,雖然放在她的名下,但是莊子上每年的出息分一半給周立年。否則只有這麼一處宅子,周立年照樣還得操心衣食住行。
正房待綺年一走就會改爲佛堂,這一點,綺年倒是很感激周立年。這是她父母住過的地方,再怎麼說將來宅子都是周立年的,她也不想讓別人住進來。
“妹妹後日動身?”還是周立年打破了沉默,“東西可都收拾好了?珠玉閣還給妹妹留着,得空時回來住一住。”
京城與成都相隔何止千里,雖然父母墳墓都在此地,但能否再回來卻是未可知的。綺年微微嘆了口氣,正要說話,如鸝忽然一溜煙兒進來:“少爺,姑娘,有位廣西總兵夫人來訪。”
綺年一愣:“廣西總兵夫人?怎麼會來咱們家?可有男客?”
如鸝搖頭:“說是沒有,只有一位夫人帶了幾個下人。”
“快請到偏廳待茶,我這就過去。”既是隻有女眷,周立年就不好過去了。
此時麻衣已經脫了,綺年看看自己身上,玉色小襖,蛋青色錦裙,頭上幾枝素銀珠釵,也算能見客的,當即也不再回房更衣,便往前去。
到了偏廳,便聽楊嬤嬤正在道:“老奴給林夫人請安,我們太太生前也念叨着的,可惜沒能見上一面……”說着聲音已經有些嗚咽,見綺年進門,忙起來道,“夫人,這就是我們姑娘。”
總兵夫人年紀與吳氏相仿,穿一件暗紫色團花褙子,下頭蜜合色裙子,頭上也只插着白玉釵子,眼圈也有些紅。見了綺年,忙起來要拉她手,嘆道:“這孩子,生得像吳家姐姐。”
楊嬤嬤擦了擦淚:“姑娘,這位林夫人,孃家姓何,從前太太沒出閣的時候,在京城裡是極好的姐妹。只林夫人後頭去了廣西,太太來了成都,便多年沒見了。”
綺年當即行下禮去:“給夫人請安。”
林夫人緊緊拉了她手,不等她行完禮就拉了起來:“許多年不得見了,想着我家老爺此次入京見駕,難得有這機會,必得過來看看姐姐,哪知道就……”
綺年心裡又是一酸,勉強忍了淚道:“多謝夫人了。”廣西回燕京不走這條路,想來林夫人確是特意過來看望吳氏的,哪知道從前的閨中姐妹,此時已是人鬼殊途。
林夫人拉了綺年的手,絮絮說了許多話,到房中上了一炷香。聽說吳氏立了嗣子,又請周立年出來見了一面,送了一份表禮。待聽得綺年不日就要入京,當即道:“這卻恰好,我已簽了一條船,你便跟我一船走,那些管家們另一條船罷。”
這確實是件好事。雖然綺年身邊有丫鬟嬤嬤們陪着,到底不如有個長輩同行合適。林夫人怕綺年不肯,又道:“我還有個女兒,比你小兩歲,見天的嫌船上無聊,你若肯來,正好姊妹二人做個伴兒,免得她路上寂寞鬧着我,我就該感激了。”
綺年心裡熱乎乎的。說是從前的閨中好友,但出嫁到如今也有十好幾年不見了,林夫人熱心至此,真是難得。周立年聽了,也急忙出來重新向林夫人致謝,又約好了啓程的日子,林夫人又執意要到吳氏墳前去看看,林林總總,忙了一日。
第二日,就是啓程的日子。
綺年清早起來,在宅子裡又走了一圈,直到天色大亮,才上了馬車往江邊去。行李昨夜都已裝上了船,楊管事父子與如鵑卻是要在此地多盤桓幾日,將日後與彭家的生意料理好了再走。故而今日只是綺年帶着楊嬤嬤和如燕如鸝兩個小丫鬟上路。
周立年步行相送。如鶯雖然已經自贖出去,卻說要在宅子裡一直伺候到綺年離開,此時也跟着。雖然衣服穿得素淨,但臉上卻也薄薄敷了一層脂粉,低眉順眼,眼神裡卻藏着些歡喜。綺年看了她一眼,想說些什麼又咽了回去。
雖然已經自贖,可也不過是個莊戶人家。周立年既然有抱負,想必不取功名也是不會談起親事的;可若將來他有了功名,又哪會隨便娶個莊戶女兒爲妻呢?如鶯今年十八,比周立年還大上兩歲,又能等多久?若是想開了,另覓一戶人家一夫一妻的過日子;若是想不開,大約也就是做個良妾,日後如何,就要看造化了。
韓嫣的馬車已經停在江岸等着,見綺年過來,眼圈也不由微微紅了。一起自幼玩大的朋友,冷玉如是早已經舉家往京城去了,如今綺年也要離開,韓嫣心裡難過,卻不願顯露出來讓綺年再添離愁,遂笑道:“這下子你們兩個倒近了,日後在京城裡得了什麼好東西,也別忘記給我寄一份兒來。”
綺年知道她的意思,也笑道:“怎麼也少不了你的,放心。”
韓嫣拉着她手捨不得放,道:“若有什麼事,記得寄信來。”
綺年明白她的好意,緊緊握了握她手,低聲道:“不管去了哪裡,我總不會忘了你,一進京就寫信來。”
韓嫣性情豪爽,雖然也是極捨不得,但話已說盡,便是再留上幾日,綺年也總要走的。當下放了手笑道:“你若不寫信,我就打進京裡去。走罷。若我哥哥今年秋闈能過,少不得明年也要去京裡參加春闈的,到時我讓他給你帶東西去。”
綺年在如燕攙扶下從跳板走上林家的船,早有個穿着石青綢緞褙子的大丫鬟帶了幾個小丫鬟上前來接着。綺年認得她叫做青翹,是跟着林夫人去周家弔唁過的,那後頭幾個小丫鬟也是見過的,便笑了一笑道:“勞煩姐姐。”如燕當即悄悄遞了個荷包過去。
青翹大大方方收了,屈膝笑道:“謝姑娘賞。只是姑娘以後可別破費了,若被我們夫人知道,要打手板子的。”說得小丫鬟們都笑了。
綺年也笑起來,回頭看看岸上,還能看見韓嫣戴着帷帽站在馬車邊上,遙遙向她揮手。
綺年心下不由得又是一暖,正要轉身也進艙房裡去,卻見如鸝身後跟了個年輕丫鬟,穿了一件碎花棉褙子,手裡拿了個小包袱,正走上跳板。綺年一眼掃着了,本不爲意,然而剛一轉身,看見青翹身上那件石青褙子,忽然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林夫人去周家之時,帶了兩個大丫鬟兩個小丫鬟。一個青翹一個連翹,年紀都在十八九歲,皆是一件石青官緞的褙子;兩個小丫鬟香蓮香菱則是天青色的細棉比甲。當日這般穿,今日還是這般穿,可見這是林家的規矩,穿了出來,身份一目瞭然。
走在如鸝身後這個,年紀跟青翹相仿,穿的卻既不是大丫鬟的衣裳,亦不是小丫鬟的衣裳,倒是跟自家的如燕如鸝一樣,皆是素花褙子。林夫人這船上凡露面的丫鬟們都沒有這般穿的,到底是個什麼身份?莫非不是林夫人家的,是個趁亂混上船偷東西的?
綺年心裡琢磨,終於還是含笑問道:“青翹姐姐,後邊那位姐姐不知如何稱呼?”
青翹轉身一看,不由一怔:“難道不是姑娘府上的人?”因這女子穿着與如燕等人相近,她當真以爲是綺年的丫鬟。
這一句話出來,兩人頓時都明白了,青翹一指那女子:“你是什麼人!”
若真是個小偷,被人這一喊必然轉身就跑了。一個年輕女子,青翹這邊人多,還有幾個孔武的婆子,也不怕她鬧什麼。一邊質問,一邊就要上前擋住綺年。總歸是自家夫人請來的客人,又是未出閨閣的小姑娘,驚着了就不好。
卻不想那女子非但不跑,反而猛地把手往包袱裡一伸,再抽出來時寒光一閃,已經多了一把匕首。青翹一眼看見,駭得一聲尖叫:“快來人!有歹人!”
叫聲未了,那女子左手一揚,一點銀光射入青翹胸前,青翹仰天便倒。綺年伸手想扶她,卻見她那石青褙子上插着一枚菱形銀鏢,一大半已經沒了進去,洇開一團血色。
不過綺年也只來得及看了一眼,眼前一花,如燕一聲叫到一半,已經被摔了出去。綺年脖子上一緊,卻是被那年輕女子勒住,雪亮的匕首已經架在頸間,壓低了聲音道:“不許叫,快開船!”聲音卻有些沉啞,並不是女子聲音。
綺年後背緊貼着這人胸前,覺得一片平坦,登時明白,原來是個男扮女裝的,真難爲長得如此俊秀,加上衣領遮住了喉結,一時根本看不出破綻。
幾個丫鬟都嚇得呆了,船艙里人被驚動,伸出頭來看,一見這副樣子,失聲尖叫,頓時船上岸上都驚動了,亂成一片。
綺年被那條胳膊勒得喘不過氣來,只覺得那涼冰冰的匕首在脖子上刮來刮去,汗毛直豎。這會兒什麼都亂了,這假女人若想逃跑,少不得只能拿自己當人質;萬一逃也逃不掉,說不定就會殺人……自己到底是有多倒黴纔會在別人家的船上遇到綁架……
還是得自救。綺年用眼角餘光看見後邊船上劉管事已經帶着人匆匆下船往這條船上跑,當下困難地喘着氣說:“你要勒死我了!”
那男子正在心煩,反而把手臂更一收緊,冷笑道:“拉你陪葬也不錯!”
綺年兩手拼命掰他的胳膊:“勒死了我,你拿誰當人質?”
男子冷笑一聲,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立刻開船,否則我就殺了她!”胳膊到底是鬆了鬆,讓綺年喘過了氣來。
甲板上亂成一團,艄公也不知究竟該不該去開船。林家的幾個管事已經圍了過來,到底是總兵府的家人,手裡也橫刀握棍的,只是看見那男子刀緊緊架在綺年脖子上,一時都不敢上前。一個管事拿刀一指道:“快把姑娘放開,饒你不死。”
那男子不屑地冷笑了一聲,刀子一緊,在綺年脖子上輕輕劃出一條血痕:“馬上開船,我數到三,船若不動,她的頭就要動了。”
綺年這時候反而冷靜了下來,輕聲說:“我若死了,你也非死不可。”這是個亡命徒!在看見那枚菱形銀鏢的時候她就知道了,就是這人在西山寺前驚了她的馬車。想起韓嫣說過內衛來辦差,綺年目光不由得往岸上掃去,但是人實在太多,她看不出來這裡頭哪些人是內衛。但想必是有的,否則這人不會死死非抓住一個人質不可。倒是好算計,廣西總兵夫人的船上,內衛也要顧忌一二分的。
架在綺年脖子上的刀有些抖,綺年淡淡道:“我不明白,你爲何要鬧這麼大陣勢。若是剛纔你退下船去或者乾脆跳水逃走,誰還能抓住你?”
“閉嘴!”男子胳臂又緊了一下,“你懂個屁!”
綺年雙手蓄力,低聲說:“那麼是有人已經盯上你了,你逃不掉了?”
“閉嘴!閉嘴!”男人明顯地暴躁了,厲聲吼道,“開船!”
綺年突然尖叫一聲:“不要放箭!”
男人的精神正在極度緊繃之中。他明明知道周圍有內衛的人,卻不知道藏在何處。那日在西山寺,他雖然驚了馬車趁亂逃出,卻也中了一箭。混亂之中他甚至不知是誰射的箭,長了眼睛一般在人羣中仍舊瞄準了他,若不是他及時閃了一閃,只怕就被從喉嚨處射個對穿。此時猛聽綺年喊出一個“箭”字,不由自主就拿眼睛四下去看,手上不覺鬆了一鬆。
綺年等的就是這時候,覺得脖子上的匕首移開了一些,立刻雙手抓住男人的手腕,用力向外一掰。十三歲的小姑娘,手上自然沒有多少力道,但是男人猝不及防之下,倒也被綺年推開了一點。綺年自知力氣不足,接着低下頭去,狠狠一口咬在男人手腕上。耳邊只聽男人悶叫了一聲,頭皮一緊已經被揪住了頭髮往上提。綺年發了狠,死死咬着不鬆口。她就不信,手腕被咬着,這男人還能拿匕首來割她脖子!
揪着頭髮的手迅速鬆開,掐住了她脖子,綺年喉嚨一緊,禁不住想大罵,總兵府的人呢?都死了嗎!
不過還沒等她想完,掐在脖子上的那隻手忽然鬆了勁,綺年只覺得自己咬的那隻手也軟了,男人歪歪栽倒,將她也拖倒在地。如鸝衝上來抱住了她:“姑娘,姑娘沒事了,沒事了!”
綺年一嘴的血腥味,鬆開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牙都咬得疼了。回頭看去,男人倒在甲板上,一支黝黑的短矢從右邊太陽穴射進去,傷口邊緣正慢慢洇出些紅色來。綺年一陣噁心,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離了男人,坐在甲板上乾嘔起來。
林夫人在船艙裡幾乎驚掉了魂兒,這時候終於可以出來,忙叫連翹端了碗水來給綺年漱口,又把她扶進了船艙。
青翹方纔已經被人拖了進來,好在那銀鏢打在鎖骨邊上,被骨頭卡住,並沒有鑽進肉裡去,已經拔了出來裹了傷,這時候臉色雖蒼白,神智卻清醒。如燕卻是想護着綺年,被硬生生摔了出去,後腦上一個大包,正在頭暈嘔吐。綺年知道她多半是摔出了輕微腦震盪,硬按着不讓她起來,自己定了定神,跟林夫人行了禮。
林夫人一把抱着她,急得眼圈都紅了:“方纔嚇死我了,你若有個磕碰,我如何對得起你娘?天幸是沒事,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又叫,“快去熬定神湯來!”
其實綺年這會兒已經好多了。第一次被綁架,第一次親眼看見死人,當然是嚇得不輕,但是總歸活了兩世,膽子比一般人要大一點,現在知道沒有事了,雖然還有些後怕,卻也安定了不少。只是嘴裡那血腥味兒似乎總是不去,十分難受。
林夫人抱着綺年安撫了一會,其實自己比綺年嚇得還要厲害:“究竟是個什麼人,竟然男扮女裝的想要混到船上來。”想着若不是綺年發現得早,等船開了,說不定這一船老少都成了人家的囊中之物,更是後怕。好半晌纔想起來:“悅然,來給你姐姐見禮。”
綺年這會才注意到船艙角里有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一直被一個穿石青褙子的大丫鬟護在身後,方纔竟然沒有看見,想來便是林夫人所說的那個女兒林悅然,連忙先叫了一聲:“妹妹可受驚了?”
林悅然穿着銀紅色小襖襦裙,一張圓圓的小臉頗似林夫人,只是嚇得蒼白,這時候才緩過來,有些搖晃地行了個禮:“姐姐。”
林夫人心疼,張手把女兒也摟進懷裡:“可嚇壞你們姐兒倆了,真是造孽!”
正說着,連翹從外頭進來:“夫人,有兩位爺要求見夫人,說是方纔那事驚了人,來與夫人道惱的。”略一猶豫,又低聲道,“奴婢看岸上似乎有不少人,像是官兵呢。這兩位爺,大約是領頭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