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 35 章

謝渺一行人混在人羣中, 將定遠侯府全家久別重逢的激動感懷,與圍觀百姓的羣情鼎沸都納入眼中。

拂綠、攬霞與巧姑三人均是眼淚汪汪,在旁人情緒的感染下, 一起高呼“定遠侯威武”!誰都不曾發現, 謝渺面色木然, 眸覆冰霜。

她環顧四周, 將一張張歡欣興奮的臉看得清晰。他們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有美有醜……他們此刻的心情不容作假,真心實意地認爲, 定遠侯是舉世無雙的英雄,定遠侯府當得起世上最好的讚美聲。

他們裡, 有多少人在定遠侯府被污衊時, 便輕易地倒戈相向?曾經說過多少讚美稱譽, 到來日便吐出加倍的污言髒語。

牆倒衆人推,破鼓萬人捶。

百姓們天真淳樸, 容易被有心人引導煽動。對於他們來說,今日爲其歡呼吶喊,明日對其唾罵無恥,都是閒暇時充沛的情緒發泄。哪怕來日得知事實真相,至多一刻鐘的懊悔, 他們便又能火速加入正義的一方, 以凜然的態度, 佔據道德制高點, 指責他人的愚昧惡毒。

全然忘記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員。

佛有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飲酒;不妄語。①

不妄惡語, 不妄誑語。

生而爲人,漫漫修行, 又有幾人能修得真身。

謝渺收回視線,又緩慢地落在定遠侯一家人身上。

前世她只聽聞定遠侯的英勇事蹟,如今見了面,才知何爲挺拔勇猛,氣度不凡。常年累月的征戰並沒有在他身上遺留下暴戾,反而沉澱出一種渾厚無雙的強韌。他雙鬢泛白,眼中蓄着內斂卻銳利的光,硬朗的臉龐有着歲月拂過的滄桑,更多卻是時間饋贈的沉穩。

再觀定遠侯世子,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英俊爽朗,神采飛揚,正是壯志凌雲的大好年歲。

而周念南瀟灑倜儻,定遠侯夫人姝色絕麗,一家子人站在一塊,當真稱得上是賞心悅目,光彩耀人。

謝渺想,她實在算不上什麼聖人,不然重生回來,她定要絞盡腦汁幫助所有人改變悲劇。可她太懶,只想顧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唯獨定遠侯府,忠烈卻慘遭滅門的定遠侯府……

忠義之門,當有好報。

*

拂綠再次接到送信的差事,同樣是給二公子的信,這回不再送往信局,而是遞到兵部主事範正元手裡。

範正元下衙回到家中,剛換下官服,便聽管家敲門,聲稱下午有封信送到府裡,指明請他轉交給崔家二公子崔慕禮。

範正元聞言,先是一愣,繼而一驚。

他是崔慕禮在國子監的前輩,崔慕禮出身矜貴,天資過人,才學出衆。而他家世相對普通,平日循規蹈矩。二人非同期,又相差甚遠,誰都想不到,他們私底下會有來往,且範正元已默默替崔慕禮做事已久。

是誰發現了他與崔慕禮之間的交往?

範正元心下忐忑,連晚膳都顧不上用,急匆匆地騎馬趕往崔府,自小門進入,由僕人領着往崔慕禮的書房而去。

書桌後,崔慕禮身淺緋色圓領官服,腰束金帶,俊容怠意未褪,似乎剛回到府裡。

範正元拱手作揖,“崔大人。”

“如今沒有外人,正元兄不必客套。”崔慕禮擡手請他落座,客氣道:“坐。”

範正元掀袍坐到他對面,急不可耐地開口:“我有事要與你說。”

崔慕禮與範正元相識多年,何時見過他如此急躁的樣子?他腦中飛快閃過無數猜測,面上卻從容不迫,問道:“用過晚膳沒?”

範正元從袖中拿出帕子,按按臉頰邊的汗,“不曾。”

“有什麼事,待用過膳後再說。”

範正元啞然,但見崔慕禮泰然自若的樣子,不免亦找回幾分鎮定。

崔府準備的晚膳十分豐盛,葫蘆鴨、繡球乾貝、五彩牛柳、山珍刺龍芽、蝴蝶蝦卷、五彩時蔬,還有一道時菌豆腐湯。

味道自是鮮美透頂。

用過膳,喬木奉上兩杯雨前龍井,範正元悠悠品茶,發出一聲滿足嘆喟:“慕禮真是好品味。”

崔慕禮笑道:“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均是沾了祖輩光蔭。”

範正元打趣:“能投得富貴人家出生,亦是本事一樁。”說完又臉色一正,嚴肅道:“你與我的交往,恐怕已被人察覺。”

“哦?”崔慕禮依舊平靜,“此話從何說起。”

範正元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今日有人送信到我府上,指明要我轉交與你。”

信。

崔慕禮眼中有幽光一閃而過,接過信封,用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紙面,“可清楚是何人送的信?”

“下人稟告,說是一名中年男子送來的,我叫人查過他的身份,是附近的一名賣貨郎,聲稱有名少年用二十個銅板託他送的信。”

似曾相識的套路。

崔慕禮展開略有褶皺的信封,不出意料地看到歪歪扭扭的五個大字。

崔慕禮親啓。

範正元問:“我既已暴露,由我經手的事情便要重新謀劃,不如……”

崔慕禮道:“你不必多慮,暫且安心。”

範正元訝異,“此話何解?”

崔慕禮思忖幾許,搖頭道:“我也不能肯定,但你無需着急,有任何異動我會第一時間傳信與你。”

範正元見崔慕禮鎮定自如,心裡不免泛起嘀咕:這小子,怎的一直都是泰山壓頂都面不改色的模樣,是偷偷吃了定心丸不成……不免又埋汰起自己:明明比他虛長三歲,遇到事卻自亂陣腳,當真是汗顏,汗顏吶!

*

範正元走後,書房寂靜無聲。唯有燭芯燃燒時,間或發出的“蓽撥”聲,點破一室安寧。

棱窗餘縫,西風透過,燭光輕晃。投映在崔慕禮如雕刻般英俊分明的臉龐,長睫在眼下投落扇形陰影。

他拆開信封,取出薄薄信紙。

上書八字:始之於廖,束之於鄒。

此爲何意?

他反覆斟酌,推敲其中可能,末了猜測:廖與鄒,分明是姓氏,那人是想警示他,有何事是始於廖姓,而止於鄒姓?

他在腦中思索良久,並未在近期接觸的案裡尋到兩姓相關之人。然而他本不是庸人自擾之輩,想不到,暫且擱到一旁既是。

他又開始細細檢查起信封信紙,與上次不同的是,此次的筆墨紙張都是劣品,能猜想,是寫信那人故意爲之。

倒有幾分小心思。

崔慕禮無聲一笑,注意到信紙上染有墨跡,似乎是在未晾乾的時候,便被匆匆摺疊收起。

這樣看來,那人又莽慌的很。

祂是誰?是男是女?是敵是友?如何能知曉定遠侯府被暗算一事,又如何知曉範正元與自己交情甚篤?

接二連三的疑問在腦中環繞,崔慕禮非但不驚,反倒勾起了興致。

爲避他追蹤,竟然繞開信局,直接送到範正元手裡。祂似乎非常瞭解自己,要麼是個不容小覷的對手,要麼便是十分親近之人,可縱觀平生,他與人一直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就連祖父、父親都不知他私底下的行事。

崔慕禮從未對人升起過如此濃重的好奇心。

祂到底是誰?又有何目的?

崔慕禮單手撐顎,兀自陷入沉思,不知過去多久,沉楊敲門,遞上一封信袋,稟道:“公子,這是表小姐過去五日內的行事記錄。”

這是沉楊自作主張的行爲,崔慕禮不予置評,淡道:“放下吧。”

那信袋扁扁一封,想來無甚內容,崔慕禮沒有偷窺人的怪癖,將它扔進抽屜深處,轉頭處理起公務。

*

周念南馬場遇襲一事,經過月餘調查,線索逐漸清晰。

兩頭苔原狼被證實是從一個馬戲班子裡偷跑出來的,那馬戲班子常年輾轉各地,去過西域、羅剎等異域國家,有兩頭苔原狼並不稀奇。而馬場那破損的圍欄,則是由於前段時日有野豬出沒,無意間毀壞所至。

至於爲何餓狼獨獨盯上週念南?興許只是巧合而已。

“巧合?”周念北怒極反笑,往桌上重重拍下一掌,茶盞登時震震作響,“你們的意思是,前段時間母親施粥時有流民作亂,也是巧合?”

周念南與崔慕禮對望一眼,並未說話,反倒齊齊看向定遠侯。

定遠侯撫着短鬚,問:“你們還查到了什麼?”

崔慕禮緩緩道來,“念南遇襲時,曾有人從疾風的零嘴中聞到魚腥草的味道,而念南因感染了風寒,嗅覺受阻,並未察覺到異常。”

周念北聽出門道,皺眉道:“你是說,有人趁着念南感染風寒,在疾風的吃食裡動了手腳?”

崔慕禮道:“我請教過太醫,有一種草名叫‘菰蓒’,氣味類似魚腥草,產自南疆。與人用時,劑量得當,可作一味藥材,有清熱解毒之效。但此草若用於狼身,假以時日便產生依賴。若途中斷供,輕則精神萎靡,重則狂暴至癲。”

“類似五石散。”周念南興致勃勃地舉例,“父親,兄長,你們知道五石散吧?有迷惑人心之效,但食多了便會上癮,嚐起來的時候有點菸硝的味道……”

定遠侯看着他,周念北看着他,連崔慕禮都看着他。

周念南說得正起勁,察覺到三道冷冽的目光後,聲音便不由自主地變弱,亡羊補牢般乾笑幾聲,曲起食指蹭着鼻子道:“我……我之前聽百里盛和秦天宇說得,你們知道的,他們日日混在勾欄院,對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略有涉足,呵呵,略有涉足。”

周念北一副小瞧了他的模樣,磨磨後槽牙,“念南,看來這幾年你學了不少好東西,待會不如與我仔細說說?”

定遠侯不將兩個兒子的鬥嘴放在眼裡,重新看向崔慕禮,篤定地道:“念南身邊的人有問題。”

崔慕禮點頭,道:“狼襲當日,伺候疾風的馬伕以及念南院中的一名侍從便意外而亡,死法不一,時間卻相近。”

周念北眉眼沉沉,再無昨日明朗之態,“好一個死無對證。”

“相關可疑人證俱死,餘下的只有猜測。”崔慕禮道:“而僅憑猜測,恐怕無法令人信服。”

說白了,此次狼襲說是巧合也成,懷疑有人謀劃也可,但辦案講究的是證據,光靠嘴巴推理可無法服衆。

定遠侯當然知曉此理,沉吟片瞬,又問:“我與念北常年駐紮北疆,對京城之事瞭解不深,依你們之見,誰最有可能是幕後推手?”

周念南便道:“當日,張賢宗的嫡子張明暢也在馬場。”而且還調戲了崔慕禮的妹妹崔夕珺。

後半句話當然不能說出口,周念南道:“五年前,他曾頻繁出入地下鬥獸場,裡面有不少珍奇兇獸,莫說苔原狼,就連西北白虎都有兩隻,後因鬧出過好些人命,鬥獸場被迫關閉,那些兇獸們自此下落不明。”

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張賢宗與定遠侯府是政敵,張明暢與周念南素有舊怨,私下買通周念南身邊的人,給他製造了一場“意外”……

周念北已沒有初時那般生氣,冷靜下來,略略思忖後道:“若真是張明暢所爲,他大搖大擺地跑到馬場,豈非不打自招?他固然是個蠢貨,但也沒有蠢到這份上。”

“念北兄說得有理。”崔慕禮道:“所以我與念南懷疑,此事恐怕有第三方在攪局。”

此人出手突襲念南,卻將線索引向張明暢,其心思昭然,無非是想讓他們與張賢宗鬧成一團,從而獲取漁翁之利。

定遠侯來回巡視三名青年,嗟嘆一聲,“本侯老了,這些迷迷障障的陰謀詭計,真是叫人頭暈眼花。”

誰都能聽出他話裡的倦怠。

定遠侯十一歲起便跟隨老侯爺上陣殺敵,一晃三十年過去,定遠侯府在他手裡榮光倍固,隨之而來卻是數不盡的陰謀算計。

他不欲與人爭,人卻不肯放過他。

崔慕禮三人異口同聲喚道:“父親/侯爺。”

周念北抱拳,“父親,孩兒會撐起定遠侯府的重擔!”

崔慕禮笑道:“侯爺放心,今上聖明,定會辨忠良,除佞臣,還朝堂清明。”

周念南想起某人之語,喃喃道:“孩兒也會,也會替定遠侯府掃清詭計暗算,護佑周家安寧。”

定遠侯脣角掛上一縷笑,欣慰地看着三人,“後生可畏。”

歡融的氣氛只維持一瞬,周念北沉下臉,不爽地問:“難道此事只能一揭而過,念南與母親的委屈便白白受了?”

休養了半個多月,周念南的傷口仍隱隱作痛。

他看似滿不在乎,懶散地擡着眼皮,仔細瞧,星眸卻浮動冷凝,“無論那人是誰,我都會將他從背後揪出來,將受到的傷如數奉還給他,然而眼下,我們不妨將計就計……自張賢宗登上左相之位,張貴妃與李泓業的氣焰便愈發囂張,該到滅滅他們威風的時候了,是吧,崔二?”

崔慕禮笑和:“我也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