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夕寧近日忙着與母親各種周旋。
她已年滿十七, 正是“待價而沽”的好年紀。崔士達和李氏在京中挑挑揀揀了一番,最終將目標定在右相家的三公子身上。
這辜三是嫡出的公子,雖說才情一般, 幼年還因意外摔瘸了一條腿, 但畢竟出身尊貴, 想與他結親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按理說, 崔府是官場常青樹, 盛名已久,但大房一脈,崔士達無官職在身, 兩名公子才能平平,真論起來, 崔夕寧配右丞相家的殘缺公子也不夠格, 但偏偏巧了, 右相夫人對崔家亦有所圖——
她的嫡次女辜幼嵐也到了定親的年紀,而滿京城的青年才俊裡, 就屬崔家慕禮最爲拔尖。他祖父是太傅,父親是三品侍郎,本身又能力超羣,深得聖上青睞,不出十年, 定會成爲朝中股肱。
辜幼嵐若能嫁於崔慕禮, 男才女貌不說, 崔辜二族更能攀親結力, 互利互助, 實乃天大的好事一樁。
只可惜崔家二房油鹽不進,崔慕禮都十九了, 遲遲未有相看親事的意思。
右相曾經向崔士碩隱晦地提過幾句,被他三兩撥千金地擋了回來,此時正巧崔士達找門路拜見右相,一個計劃便自然而然地浮現。
若是辜家與崔家大房成就親事,與二房自然也是姻親。到時候請大房的人在崔太傅和二房面前多加美言,何愁兩族不能親上加親?
合算,合算!
於是乎,右相夫人與崔大夫人李氏私下走動頻繁,爲的是將辜三公子與崔夕寧湊婚前相看,走好過場後,便將親事拍板定下。
且不說辜三公子想法如何,崔夕寧卻是千萬個不願意。她知曉此門親事背後定另有所圖,她不願重蹈長姐的覆轍,被父母當做工具一般嫁出去,更何況,她已與慎郎兩情相許。
慎郎正在努力往上爬,爬到足夠與她相配的位置,而她也要爲之付出努力!
她裝病拒絕李氏的安排,一次、兩次、三次……次數一多,李氏再遲鈍也察覺到了異常。
李氏狐疑問道:“夕寧,你與母親說實話,你莫非——莫非有了意中人?”
崔夕寧的眼皮猛然一跳,偏要裝作委屈,羞憤地掩面,“母親,您把我想成什麼人了?我是正經的崔家小姐,從小熟讀女四書,怎會作出失德之事!”
李氏見反覆推敲她的神情,沒瞧出端倪,稍稍安心道:“寧兒,你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與人相看再正常不過。你父親特意替你選了一門好親事,你切不可辜負他的心意。”
崔夕寧心裡苦不可言:好親事?恐怕是對父親前途有利的親事吧!面上卻溫順笑道:“女兒懂得。”
萬般無奈下,崔夕寧答應後日與辜三公子會面。
眼看稷下學會在即,孫慎元整日苦讀史書,意圖在辯論中脫穎而出。崔夕寧不想打擾他的心緒,又按捺不住思念,偷偷跑去見他一面。
未免被人發現,二人已許久未曾見面,情意自然更濃。偏遠郊外茶舍,雅間敘情,不過兩刻鐘,二人便依依惜別,然剛踏出雅間門,便嚇得魂飛魄散——崔夕寧的貼身丫鬟立在兩旁低頭斂目,瑟瑟發抖。而崔慕禮站在門口,不知聽了多久。
完了。
崔夕寧驚愕失色,踉蹌着往後跌退,扶着門框才勉強站穩。而孫慎元在短暫失語後便向前一步,躬身作揖,“崔二公子,又見面了。”
崔慕禮未置一詞,將兩人來回打量數遍,神色如同塞北寒霜,足以凍結周遭所有。
孫慎元一不做二不休,將崔慕禮請入雅間,主動承擔下所有責任,懇請崔慕禮莫要責怪崔夕寧。
崔夕寧見他如此愛護自己,不僅潸然淚下,言明自己與他情投意合,此生非他不可。
崔慕禮坐在簡陋的雅間內,指節輕叩桌面,所言卻讓二人目瞪口呆。
“夕寧,我曾經見過他與謝表妹私下會面……”斂容肅色,意有所指:這秀才說不定是個騙子,專門騙財騙色。
崔夕寧反應過來,一時竟是哭笑不得,“二哥,你誤會了,阿渺那是受我所託。”
崔夕寧將謝渺與孫慎元、巧姑結識的原委如實道來,孫慎元更是指天發誓,他與謝渺絕無私情。
崔慕禮仍是半信半疑,逼得崔夕寧主動道:“我們去找阿渺,讓阿渺親自跟你解釋。”
如此甚好。
*
謝渺不知鍋從天降,正在房中爲即將出生的弟弟繡鞋。往日爲替崔慕禮繡東西,她曾狠狠下過一番苦功夫,如今繡起鞋子便得心應手。
小娃娃們穿的辟邪虎頭鞋,鞋面爲虎,以刺繡、撥花、打籽等多種針法繡成,顏色以紅、黃爲主,五官用黑色粗線勾勒,鞋口、虎耳處用兔毛鑲邊,看着威風凜凜又憨態可掬。①
她繡完一隻,仔細地收好邊,放入繡籃子裡,便聽人稟道,二公子與二小姐一道來了。
崔慕禮與崔夕寧?這對堂兄妹往來不多,怎會一起來找她?
謝渺嘟囔着稀奇,到書房一看,兩人面色凝重,似乎出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不待她開口詳詢,崔夕寧已滿懷歉疚地道:“阿渺,今日我與慎郎見面,不小心被二哥撞個正着。”
謝渺一呆:哈?
崔夕寧面目複雜,“二哥之前撞見過你與慎郎一起,誤會你們之間有,有……於是,我便請二哥來聽你澄清。”
謝渺已然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迴應,看向崔慕禮,“我跟孫慎元?”
崔慕禮雙手負在身後,義正言辭道:“你們生在深閨,心性單純,我擔心你們被不軌之徒欺瞞。”
說得有道理,但她看上去真有那麼蠢嗎?
謝渺先請兩人坐下,連茶也懶得叫,化繁爲簡地道:“我受夕寧之託,偶爾替他們傳信,其他時候毫無瓜葛。”
崔慕禮沉吟半晌,“我信你,只是——”
崔夕寧配合地問:“只是如何?”
“我聽說大伯父與伯母已爲你相好了門當戶對的親事,你與這孫秀才絕無可能。夕寧,今日之事我可以當做沒看到,但你必須與他做個了斷。”
崔夕寧臉色一白,慌張道:“二哥,慎郎他如今是你們刑部羅尚書的門生,極得他的賞識,將來定會有所建樹。他過幾日還要參加稷下學會,若能一鳴驚人得到祖父的賞識,說不定祖父會同意我和他的親事!”
謝渺腦中崩着的神經斷了一根,又一根,再一根——
什麼叫不打自招?這就叫。
崔慕禮都還沒用手段,崔夕寧已將所有計劃托盤而出,難道這就是崔慕禮在刑部拷問犯人時練出來的本事?
她偷偷觀察崔慕禮的反應,沒見他露出預想的不屑,反倒躊躇片刻,話鋒一轉道:“羅尚書識才辨能,孫慎元既得到他的賞識,想必是有過人才學。”
崔夕寧忙不迭地贊同:“對,慎郎才學出衆,二哥不用懷疑。”
崔慕禮又道:“你既心有所屬,與旁人結親亦是不妥,倒不如按你所言,由祖父出馬,試着成就一樁好事。”
崔夕寧不可思議地眨眨眼,“二哥的意思是——”
崔慕禮問道:“祖父那邊,我願助你們一臂之力。”
“砰”的一聲,崔夕寧的眼前彷彿有煙花綻放,伸手遞到謝渺面前,暈乎乎地道:“阿渺,你掐掐我,看我是不是在做夢。”
出息!
謝渺不客氣地掐了她一把,崔夕寧痛呼,隨即笑中帶淚,發自肺腑地感謝:“二哥,阿渺,謝謝你們。”
崔慕禮淡笑,“莫要辜負我們的心意就好。”
我們?哪裡來的我們?
謝渺努力降低存在感,卻見崔慕禮繞過崔夕寧,長身玉立地站到她面前,“阿渺,你以爲如何?”
……阿,阿渺?
崔夕寧愣住,謝渺也嚇得夠嗆。
“阿渺。”他似沒有察覺到旁人的駭怪,稀疏平常地再喊。
謝渺感到頭皮發麻,忍不住地想往後退,奈何腳下一絆,正好跌坐進椅子裡。
崔慕禮向前半步,居高臨下地望着她,鳳眸帶笑,耐心相詢:“你以爲如何?”
莫慌,穩得住。
謝渺扶了扶發脹的腦袋,思緒動得飛快,隨即雙手合十,閉眼一拜,虔誠如信徒,“表哥行如此善舉,定能得佛祖庇護,好人一生平安。”
崔夕寧:……
崔慕禮:……
謝渺:佛祖救我,我真機智。
*
崔慕禮與崔夕寧一道來,一道離開。
回去的路上,崔慕禮不動聲色地打探,將謝渺之前爲孫慎元的出謀劃策探得一清二楚。
一環扣一環,可謂是邏輯緊密,天衣無縫。
有趣。
他饒有興味的神情落入崔夕寧的眼裡,便覺得有些東西藏都藏不住。
“二哥,你對阿渺……”她猶豫地開口。
崔慕禮挑眉,好整以暇問道:“很明顯嗎?”
都改叫阿渺了,還不明顯?
崔夕寧再問:“你當真……?”
崔慕禮頷首,“當真。”
崔夕寧仿若吃進一斤的秤砣,顯得心事重重,想了想,委婉地道:“阿渺好像變了。”
崔慕禮道:“所以,便需要二妹多加用心。”
二哥的意思是……
崔夕寧不確信地看向他,卻見他目露肯定,似乎在講:你,懂,的。
*
與崔慕禮道別後,崔夕寧腳步一轉,返回了海花苑。
謝渺正坐在書案前對着經書出神,見她回來,未顯過多訝異。
“坐。”
崔夕寧站着沒動,雙眸低垂,黯聲道:“阿渺,都是我不好。”
謝渺道:“你確實太魯莽,幸虧今日撞上的是崔慕禮,若換成其他人,孫慎元的努力豈不是白費?”
崔夕寧乖乖聽訓,“是我考慮不周。”
“不過再忍半個月。”謝渺道:“這半個月裡,你們別再見面。”
崔夕寧欲言又止,“二哥那邊……”
謝渺道:“他既然開口說願助你們,那便不會摻假,你耐心等着吧。”
崔夕寧覷着她的臉色,小心道:“阿渺,我瞧二哥對你,好似跟以往有些不同。”
謝渺泰然自若,道:“哦,興許是看我腦袋清醒了,犯不着再故意疏遠我。”
崔夕寧沒料到她說話這麼直接,喉嚨一卡,乾巴巴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二哥他明顯對你——”有親近的意思啊!
謝渺沒讓她說出下半句話,轉移話題道:“你明日要去見辜三公子?”
“對。”崔夕寧憂心忡忡,“母親已經生疑,我只得赴約。”
謝渺道:“你別擔心,那辜三公子是個明白人,絕不會爲難你。”
崔夕寧很懷疑,“是嗎?”
謝渺道:“是。”
崔夕寧終於展露笑顏,不過一霎,便又凝重道:“阿渺,你若不願意,我就請二哥別插手此事。”
她想清楚了,二哥對阿渺有意,但阿渺如今明顯對二哥無感,若真的只能二選其一,她必定選阿渺。
謝渺心領了她的好意,打趣道:“崔慕禮在崔老太傅面前說的一句話,頂的上咱們半年的努力,有他幫你和孫慎元,不知道省了我多少功夫,傻子才推拒他的幫忙。”
崔夕寧不解,“可你不想跟二哥有過多糾葛。”
謝渺不鹹不淡又理直氣壯地道:“他是你二哥,幫的也是你,跟我有何關係?”
崔夕寧:……
不,有關係,承了二哥的情,她就必須得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