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庵中, 素心院裡,柿子樹下。
攬霞和拂綠圍坐在小桌旁,拂綠在縫製衣裳, 攬霞則在納鞋底。
“唉。”攬霞忽然停下手裡的動作, 歪着頭問:“拂綠, 這是我們今年第幾趟來清心庵了?”
拂綠道:“第四次。”
攬霞便長吁短嘆起來, “都第四次了嗎?莫非小姐不是一時興起, 而是真心想出家?”
拂綠頭也不擡地道:“你還以爲小姐是開玩笑?”
攬霞單手託着下巴,滿臉憂愁,“不是我以爲, 是我希望,希望小姐在開玩笑。”
拂綠攤開袖子, 動作嫺熟地收起邊, “小姐都說了, 等她出家後就還我們自由。”
攬霞問:“我們跟小姐從小一起長大,就這樣分開, 你難道捨得?”
拂綠的動作一頓,道:“捨不得又怎樣,小姐不會爲你我改變想法。”
攬霞小心翼翼地道,“我們是沒那麼大的本事,但二公子有啊, 二公子如今對小姐那樣上心, 小姐以往又喜歡二公子……”
拂綠終於給了她一個眼神, “攬霞, 你想說什麼?”
攬霞試探道:“我只是在想, 若我們能幫二公子重獲小姐的青睞,豈不是皆大歡喜?”
拂綠上下打量她, “你收喬木的好處了?”
攬霞矢口否認:“沒有,我是那樣的人嗎?”
拂綠道:“是。”
攬霞:“……”
拂綠一動不動地盯着她。
攬霞敗下陣來,心虛對着手指,“就收他幾盒八珍齋的糕點而已……”
拂綠簡直無語透頂,“幾盒糕點就能收買你,攬霞,你真是——”
“我這個叫順勢而爲。”攬霞弱聲爲自己辯解,“我不想小姐出家,二公子也不想,既然想得一樣,大家共同努力不是挺好?”
拂綠本想斥責她幾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嘆了口氣道:“攬霞,你記住,你認爲的好,不等於小姐想要的好。”
攬霞知道她說得有道理,但思及要與小姐分開,她就萬般低落,“拂綠,難道你願意看到小姐遁入空門嗎?”
拂綠沒說話。
她當然不願意,她希望小姐能嫁個有心人,兩情相悅、和和美美地過一輩子,最好膝下再有三個孩子,她能像陪小姐一樣再陪他們長大。但她也比攬霞更瞭解小姐,與其使小動作算計小姐,倒不如靜觀其變,畢竟以週三公子和二公子目前的態度來看,小姐想出家,可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容易。
她重新縫起衣裳,忽然想起那本食譜,“攬霞,你覺得比起二公子,週三公子怎麼樣?”
“週三公子?”
攬霞埋頭苦思了會,有模有樣地對比起來,“輪外貌,他與二公子不相上下。論家世,他比二公子略勝一籌。論性格嘛……二公子以前對小姐愛搭不理,他是一見面就對小姐冷嘲熱諷,但眼下兩人都變了,一個賽一個的殷勤。”
她捂着臉頰,糾結地擰着眉毛,“兩個都好,太難選了。”
拂綠搖搖頭,感嘆道:“可惜小姐兩個都不喜歡。”
二人說了會閒話,便又低頭忙活,過了一陣,拂綠想回屋拿個東西,聽到門外有人敲門。
拂綠連忙去開門,還在稀奇,小姐今日回來的這麼早?開了門卻見崔慕禮站在外頭,驚訝地喊:“二公子?”
攬霞聞言唰地站直,轉身朝來人行禮,畢恭畢敬地喊:“二公子。”
拂綠跟着行禮,心裡卻在嘀咕:二公子怎麼來了?
崔慕禮淡掃了眼院子,問道:“你們小姐人呢?”
拂綠道:“小姐在大殿裡誦經,要到用飯的點纔會回來。”
崔慕禮問:“只今日?”
拂綠道:“日日都如此。”
崔慕禮道:“帶我過去。”
*
廟殿恢弘,明柱素潔,寶相莊嚴。
謝渺跪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掌間纏繞一串佛珠,閉眼唸唸有詞。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眈婆毗,阿彌利哆毗迦蘭諦,阿彌利哆、毗迦蘭哆、伽彌膩……”①
一道頎長的身影佇立在門旁,靜靜地凝視着她。
佛前燃香,煙霧交織間,她在虔誠地念經,眉目寧靜而朦朧,像揉在空氣中的一縷氤氳,隨時都能消凐不見。
崔慕禮下意識地出聲,打破這片令人感到不安的祥和,“阿渺。”
謝渺睜眼,循聲望過去,意外地問:“崔表哥?你怎麼來了?”
崔慕禮道:“我聽母親說你到清心庵小住,恰好路過附近,便來看看你。”
恰好?
謝渺略一蹙眉,平靜道:“多謝表哥記掛,我在這裡很好。”
崔慕禮緩緩走近,停在離她半步遠的地方。少女跪着,輕仰脖頸。青年俯身,深深地望着她。
視線無聲息地交匯,滿室檀香中,他心神微悸,而她眸光澄澈,毫無所動。
他不無遺憾地想,若換做以前……
他收身,跪坐到一旁的蒲團上,“今日是伯父的忌辰?”
謝渺輕捻着佛珠,“嗯。”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抄好的經文,“我抄了往生經,與你一道祭念伯父。”
謝渺斷然拒絕,“不合適。”
崔慕禮便嘆:“原來你說與我親如兄妹是假話。”
謝渺:“……”糟糕,被他反將了一軍。
崔慕禮跟着道:“於公,伯父是官場前輩,盡忠職守,修己以安百姓。於私,伯父生前乃父親舊友,又與崔府結成二姓之好,我身爲小輩,爲他上香祭拜,也是合情合理。”
他條理清晰,言簡意深,將謝渺說得啞口無言。
如崔慕禮所言,崔謝乃是姻親,謝氏又剛爲崔家二房誕下一子,她身爲謝氏的侄女,受崔家照拂多年,如何能拒絕崔慕禮祭拜的好意?
她妥協道:“表哥有心了。”
謝渺點了三炷香遞給崔慕禮,他接過後,恭恭敬敬地叩拜三首,將經書供到佛前,與謝渺一起唸誦《往生經》。
一輪經文念罷,謝渺道:“時候不早了,表哥路上小心。”
崔慕禮理了理袍角起身,“我本想與你說說鄒夫人與聰兒的事……既然時候不早,便改日再聊。”
謝渺:……她懷疑他是故意的,但是沒有證據。
“等等。”她神色自如地改口,“是我眼花,這天明明還亮得很,表哥不如跟我回院裡坐會?”
崔慕禮拱手,“那便卻之不恭。”
*
回到小院,拂綠和攬霞見他們有話要說,奉上茶水後,知趣地帶門離開。
二人坐到柿子樹下,崔慕禮擡頭看向枝繁葉茂的柿子樹,問道:“去年你做得柿餅,便是在此摘得果子嗎?”
謝渺道:“嗯。”
崔慕禮道:“想必味道極好。”
謝渺剛想說那是自然,猛又記起,那回的柿餅壓根沒分給他。
“……”她不知道說什麼,乾脆裝沒聽到。
崔慕禮風度極佳,不介意地笑笑,端起沒什麼滋味的茶水喝了一口。
終是謝渺先耐不住,問道:“表哥,鄒夫人和聰兒怎麼樣了?”
崔慕禮道:“我已將她們秘密送出京城,暫時不會有危險,但一日未找到災銀,聖上便不會放棄對她們的捉捕。”
謝渺順勢問下去,“那災銀呢,還沒有消息嗎?”
崔慕禮的回答很耳熟,“阿渺,公務細節,不便透露於外。”
謝渺在心底翻了個大白眼,正想放棄時,卻聽他語氣一轉,“不過你既已參與其中,我透漏一二也無妨。”
見謝渺半點都不客氣,用一雙烏靈靈的眸凝睇着他時,崔慕禮擡手遮去脣邊笑意,輕道:“有人暗中向我遞信,寫明災銀埋在杭州府尹王科易的府邸中。”
……誰?王科易?
謝渺看似一臉認真地聽,實際暗自腹誹。什麼王科易?她明明寫的是周斯輝的府邸!看來短短半月內,崔慕禮與周念南已經偷龍轉鳳,將災銀轉移到杭州府尹王科易的院子中。
她對王科易有印象,兵部尚書王永奇的叔父,也是災銀案嫁禍的推手之一。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很不錯,非常公平。
她裝出一副震驚的模樣,“難道這個杭州府尹也跟災銀案有牽扯?”
崔慕禮點頭。
她問:“你還要繼續往下查?”
“除惡務盡,此事既已開場,便該有完美謝幕。”崔慕禮道。
謝渺深以爲然。
他又道:“過幾日,我要親自趕往杭州府查案。”
謝渺禮節性地祝他一路順風,旗開得勝。
崔慕禮道:“離開前,我想爲伯父伯母的往生燈續上一盞油,以寄哀悼,阿渺可否——”
“不用了。”謝渺突兀地打斷他,眼神凝結成一片冷寂,仔細看,指尖竟在輕顫,“我心領表哥的好意。”
崔慕禮的疑慮一縱而逝,笑應:“好。”
*
離開清心庵後,崔慕禮沒有回崔府,而是去往郊外私宅。
大廳內,樊樂康已等候多時,見到他後速即起身,捧着一枚錦盒大步上前,恭敬道:“崔大人。”
崔慕禮輕應一聲,坐到主座上,“你找本官有何事?”
樊樂康難掩喜色,抻高手中錦盒,“樊某不辱使命,完成了大人交代的事情!”
崔慕禮挑開盒鎖,端量盒中的銀色器物,它約手掌大小,槍筒細短,做工精巧,渾身泛着冰冷光澤。
樊樂康忙道:“此物名爲左輪手/槍,與火銃相比,它射程更遠,精準度更高,不受天氣影響,絕沒有炸膛的危險,又攜帶便捷,最主要的是,造出它的人已經死了,這是世上絕無僅有的一把手/槍。”
崔慕禮挑眉,“死了?”
樊樂康道:“對,樊某聽大當家醉後失言,是他見到此物後起了歹心,殺人奪寶後,纔將它偷偷帶回了大齊。”
崔慕禮淡聲評價:“倒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
樊樂康道:“大當家在黑白兩路通吃,心性手段非常人所能及。”
崔慕禮問:“你不怕被他打擊報復?”
樊樂康道:“樊某有信心,不會被大當家發現端倪。”說完又補充道:“崔大人放心,此事乃樊某一人所爲,即便出事,也絕不會牽扯到大人身上。”
崔慕禮不再多言,起身往裡走,樊樂康反應不及,多虧沉楊提醒:“還不快點跟上去。”
宅後別有洞天,挺立着一片高大繁秀的白楊林。天高雲闊,飛鳥成羣地停棲在枝椏間,遠遠瞧着,像結了碩碩果實。
崔慕禮拿起左輪手/槍,在樊樂康的解說下,裝彈,拉下撞錘,再瞄準目標扣下扳機——
砰的一聲響後,二十丈開外的一塊石頭激烈炸碎,山鳥驚飛間,樊樂康脫口稱讚:“好槍法!”
崔慕禮拉出彈匣,“一共有幾枚子彈?”
樊樂康掀開盒子裡鋪着的紅綢,露出餘下的子彈,“還有四枚,大當家曾讓工匠照樣打過,但新造的子彈總有各式各樣問題。”
“嗯。”崔慕禮檢閱着手/槍,心不在焉地道:“本官聽說,長風鏢局大當家剛愎自用,獨斷專行,底下的人早已怨聲載道,無不想鼎新革故,推舉出新的頭領。”
樊樂康猛地一咽口水,竟是緊張地說不出話。
崔大人的意思是……該不會是……
崔慕禮道:“本官覺得,你堪當此任。”
樊樂康眼底發紅,噗通一聲跪下,抱拳低喝:“樊某定當鞠躬盡瘁,不負崔大人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