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章

醫館後院裡,母雞依舊咯咯叫着四處撒歡,而角落裡碧城抱膝縮成了小小一團,不動也不說話,彷彿一個精緻卻破舊的碧衣布偶。李郎中年老眼花,在翠竹叢間轉了好幾圈才尋到她,見狀吃了一驚,忙伸手來拉她:“碧城姑娘,你怎生縮在這裡?地上寒涼,對小姑娘家的可是不太好,快快起來,先生還在等你一起吃飯呢。”

碧城這才彷彿忽然驚醒一樣,默然依言站起,而擡眼幽幽,清凌凌的眸光直讓人心尖一顫:“伯伯,哥哥他他真的是從建康被流放到這裡的嗎?”

“這碧城姑娘難道不知?”李郎中聞言頗驚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幾眼,才捋着稀疏的白鬍子似有所悟地道:“這也難怪,你年紀太小,又是皇城好出身,這事估計家裡也不會讓你知曉……”言及此處,李郎中才忽然悟了過來,一副後知後覺的痛悔模樣:“哎呦,這是阿桂那丫頭剛告訴你的吧?這丫頭唉都到了許人的年歲了,嘴上還是跟個刀子一樣唉唉,她若是說了什麼中傷碧城姑娘身份的話,還望碧城姑娘你萬萬莫往心裡去啊。”

“不,阿桂沒有口出惡言,伯伯別憂心。”碧城低眸輕聲道,然而隨即卻是連聲音忍不住都有些發顫:“不知伯伯能否相告碧城,碧城只是想知道哥哥當年在建康,是怎樣的罪名,竟生受了剜目極刑,還被流放至此”

李郎中聞言,猶豫了一下,卻還是嘆了口氣道:“先生既說和姑娘是中表之親,又待姑娘親厚,那告訴姑娘想必也是無妨的。唉這算來都是十六年前的舊事了,阿桂只知先生在建康是被人構害判了罪,而其中詳細經由,只怕也就我知曉了”李郎中此時沉浸在舊日之事中,早已忘記了自己是來叫碧城去吃飯的正事,順其自然地坐在了身邊的青石凳上,緩緩道:“十六年前,先生還是當朝天文臺的靈臺丞,主十二宮曆法,掌四十二星官,星象占卜禍福吉凶,言必有中,因此深得皇帝倚重。然則如此濁世,先生又爲人悲憫清正,才高遭人妒啊

“當年大旱,田中放眼顆粒無收,時而天降異象,有白虹貫日,人心皆惶惶。而恰逢宮中有宮妃即將分娩,太史令便進讒,言此宮妃腹中胎兒乃凶煞星降世,宮妃亦是邪體,才引得天下大旱,凶兆畢現。唯有賜死宮妃,讓凶煞星胎死腹中,方能保得大梁萬年基業。先生聞之此事,自是駁斥其荒謬至極,親自面聖,並以性命相保此宮妃腹中胎兒非爲凶煞,皇帝因平日倚重先生,雖是心中仍有疑慮,但還是信了先生之言。哪知胎兒誕生之日,皇太子意外墜湖溺斃,兼之太史令煽風點火重進妖言,皇帝大怒,提刀便要親手殺了降世的凶煞,同時問責先生失測之大罪。先生堅稱幼子無辜,星象無凶煞,其間的詳情我不分明,先生也並未曾提及過,只知先生最終保住了那剛出世的龍子鳳孫,一力認下所有罪責,被皇帝以失職判處剜目之刑,流放嶺南。而行刑之時,建康城中滿城桃花盡數凋謝,一場大雨瓢潑而至,不日天下各地皆紛降甘霖,解了那通天的大旱啊”

李郎中說到此處,嘆息不絕,卻未曾注意到碧城的面色早已變得蒼白如紙,神情間的震驚之意亦宛遭晴天霹靂。

“我本就是嶺南人,年輕的時候久試不第,差點餓死在建康,那時先生才初入京師,還沒當上靈臺丞,但心腸極好,也沒嫌棄我髒臭如乞丐,不僅治好了我染上的寒症,還給了我衣食盤纏讓我回鄉,我也纔能有命回來謀個賬房的生計過活。後來也忘了多少年,但我卻還清楚記得先生那年來的時候正是年關,下着能埋住人的大雪,大年初一我去里正家拜年,就在里正家外面的雪窩子裡瞧見了先生,他人幾乎都被雪埋住了,就穿了一件單衣,頭髮全白了,臉上唉那樣子不提也罷,也虧得我一眼就認出恩人了。當時我就連里長家的年也顧不上拜了,把先生帶回了家裡照看。後來先生教我醫術,我便開了這家醫館,同時請他坐診,到如今竟是整整十六年了”李郎中一唱三嘆,末了拍拍碧城的肩欣慰道:“只是先生他總獨自一人住在青閬山中,一到雨天舊傷復發頭疼難忍,眼睛又不方便,我心下不免憂慮。如今碧城姑娘你來投靠,我看着姑娘也是柔順心細之人,有你在山上好好照料先生,我便也可寬心了。”

直到這時,他才又重新想起自己的正事,頓時一拍腦門:“哎呦,我是來叫碧城姑娘你吃飯的啊。還是快快隨我走吧,阿桂那丫頭等這麼久,定是又要兇了”

而待李郎中帶着失魂落魄的碧城回到廳中,卻發現廳中氣氛似乎同樣有些不對勁:

阿桂似是剛剛哭過一場,雙眼紅腫,望見李郎中和碧城進來,當即手便是遙遙朝着碧城一指,朝着白髮男子嘶啞着聲音道:“那她呢?君大哥,你可敢起誓對她也是一樣麼?”

白髮男子靜靜凝立,有穿過廳堂的微風輕拂他的衣袂和覆眼的青色髮帶,倒映出流光暗影,良久,他才輕輕開口:“紅塵無岸,永墮輪迴,她早已經是我的劫數。”

阿桂聞言,當場便衝出了門去。

“阿桂這丫頭怎麼”李郎中愣愣地看着阿桂頭也不回地衝出去,撓了撓頭,只覺得今天一日的嘆氣次數要比過去一年還多:“唉這都是什麼事啊。”

白髮男子亦是微微嘆了口氣,道:“她還小,紅塵中自有情歸處,不值得爲我誤了一生。”

李郎中接着嘆氣道:“可阿桂畢竟還是個小姑娘,性子又激烈,先生你好言哄哄騙騙她,拖到她許人了不也就是了麼?又何必這般叫她死心,看得學生也是不忍。”

白髮男子啞然失笑:“我今日纔算是知道,爲何隔壁街豆腐坊的柳娘子一見你便氣不打一處來,至今不願意嫁你。”

李郎中登時紅了老臉:“哎呦,先生此時提小紅幹甚”

白髮男子笑着搖了搖頭,聲音卻是沉靜通透的,帶着悲憫紅塵的微冷暖意:“一時心死總好過一世執妄。鏡花水月裡的癡幻,終究是會破碎成瘋魔的。”

待得下午坐診結束時,天色已是大暗,李郎中望了望暮沉沉的天色,不禁擔憂地出言挽留:“天色已晚,山路又曲折,先生和碧城姑娘不如今晚便在醫館歇息吧。”

“不妨事。”白髮男子摸索着爲碧城加了一件披風,把風帽爲她拉好,這才微微一笑道:“外面風冷,你也快進屋吧。我送碧城回去,明日再來坐診。”

李郎中知他沒有在醫館過夜的習慣,便也不再強留,拱手一禮拜別:“既是如此,先生和碧城姑娘路上小心,學生就不遠送了。”

入夜寒風烈烈,不見星月,山路上漆黑一片,碧城雖是默不作聲,卻是明顯走得艱難。因而將上青閬山時,白髮男子便停了下來,低頭又替她理了理風衣風帽,溫柔蘊藉的聲音帶着些許歉疚:“這般隨我走夜路,也是難爲你了。接下來的路更是不好走,我來揹你。”

碧城依舊沉默不語,只是順從地輕輕伏上了他的背,把臉緊緊貼在了他的脖頸裡。一路上白髮男子走得很穩,步履和緩而輕盈,而他背上的少女安靜乖順得像一隻小貓,呼吸輕淺,呵氣溫軟,卻有微涼的液體緩緩蔓延擴散,直至溼透了他後背大片的衣衫。

白髮男子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待得到家後,白髮男子把少女輕輕放了下來,然後爲她點上了一盞油燈,晦暗的燈火明明滅滅映出少女紅腫的眼眶,晶瑩的臉孔上更是淚痕闌干,無聲中哭得可謂一塌糊塗。

白髮男子不問經由,只是柔聲道:“你先喝杯水,我去打盆熱水來,洗洗臉之後再睡纔好。”言畢,便轉身欲出。

而沉默了一晚上的碧衣少女到了此刻,終是再也忍不住衝了過去,伸手緊緊抱住了他清瘦的背影,早就哭腫了的眼眸中眼淚大滴大滴的滾落,泣不成聲:“哥哥你難道不疼嗎那該有多疼啊”纖弱柔順的少女放聲大哭,所有的顧忌憂慮都拋之不顧,彷彿要把這一生的熱血與熱淚都流盡。

良久之後,白髮男子才低低嘆息了一聲轉身,取出那條青色的手巾摸索着爲她拭淚,輕輕道:“你又何必知道這些呢?這些事不但都已經過去了,而且都和你無關。你若是因此爲我傷心難過,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不,哥哥!都是我害了你”碧城搖頭哽咽不已:“因爲我就是”然而,她話還未完,白髮男子微涼的手指卻已經準確地抵上了她的脣,止住了她未盡的話語。

他在半明半滅的燭火中微微笑了笑,彷彿神秘的看不清面容的神祇,聲音縹緲而溫柔:“我知道的。你出生的那一天,滿城桃花紛紛飄落,極美極美。”

碧城怔怔地望着他,恍恍惚惚中,忽然間便想起了那一天的戲法——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他的身影出塵而落寞,微微一笑,像是瀲灩了一池春水。

他說,我看到的最後一樣東西就是桃花,所以直到現在都還沒忘記桃花的樣子。

他說,你要明白,像你這般年紀的小姑娘,無論怎麼被疼愛都是應該的。

他說,好啦好啦快別哭啦,你這麼好的小姑娘,怎麼會是災星禍星呢?

心中忽然間便澄澈如明鏡臺,照得任何一絲前緣羈絆都纖毫畢現,碧城擡眸凝視着他,清凌凌的眼神宛若天映幽湖,卻終又垂眸,輕聲道:“哥哥,你從最開始便知道我是誰的,對不對?”

白髮男子一怔,卻還是坦然道:“是。”

碧城聞言,神情卻是有些恍惚,怔了良久,纔出神地道:“從小到大婆婆一直告訴我,若是我將來有一日無處可去,便朝着西南一直走就好了,只要朝着西南走,便一定會有我的容身之處。所以城破之後,我聽婆婆的話,朝着西南走,一直走,走到了嶺南,走到了這裡”說到此處,少女哽咽着,已是再也說不下去:“原來,原來婆婆的意思,就是讓我來找哥哥”

“所以你既然已經到了這裡,就不必再走了。”白髮男子亦是半蹲下來,撫着她細軟的頭髮,溫言道:“我自會護你一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