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九章

不顧他之前的制止,碧城紅着眼圈上前來,把他小心地扶到了牀榻上,點了油燈。而窗外雷聲滾滾雨勢迅猛,白髮男子已經沒有精力再多言,只得默許了她的幫忙。

油燈昏暗的燈光下,漆黑的血淚不斷地從白髮男子緊閉的雙眼中流出,映着他蒼白清雋的面容,比之閃電那一瞬更爲妖異可怖觸目驚心。碧城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不斷試圖去擦拭那些黑血,絲帕上早已是血污斑駁,而黑血卻是怎麼擦也擦不乾淨。

此時白髮男子從劇烈頭痛的間隙中緩過神來,強撐着坐起身,聲音沙啞地道:“真是難爲你了接下來的事,我自己來便好。”

碧城卻是撲到了他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了他,哽咽着道:“哥哥,我不怕的,無論哥哥是什麼樣子,我都不怕的。這個世上除了婆婆,只有哥哥待我這般好,在碧城心裡,早已將哥哥當做最親近的人。碧城不要什麼無憂無慮,只求與哥哥禍福與共。哥哥若是難受,碧城也會難受,哥哥若是難過,碧城也會難過”

“真是傻丫頭”白髮男子輕輕嘆了口氣,撫着她的頭髮,終於卻是不再堅持,輕聲道:“那就辛苦你幫我打桶水來吧,順便去草藥間的藥格上,把一個小瓷瓶找來給我,它大概半個手掌大小,我記得是白色的,你好像也曾經見到過。外面還在下大雨,拿把傘,小心路滑不要摔着了。”

碧城胡亂抹抹眼淚應了,也顧不上拿傘,匆匆便出門去了井邊。她一次提不動一大桶水,便分成兩次打了回來,不僅拿回了白髮男子要的小白瓷瓶,還帶了好幾條備用的布巾。

白髮男子此時頭疼得已有些昏沉,但還是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的神智保持片刻清明,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平靜,卻也少見地透着一絲猶豫:“接下來,我會把月螢石取下來。你”頓了頓,他才遲疑地接着道:“你若是到時真的不害怕,便幫我把它們清洗乾淨,可好?”

“我不害怕。”碧城紅着眼圈蒼白着臉,神色卻是堅定:“哥哥說什麼,碧城便做什麼。”

白髮男子微微一怔,心下卻是莫名地有些觸動,良久,脣邊終是勾起了一個帶着依稀暖意的淺笑,有些疲憊地放鬆下來靠在了牀頭上,溫和地緩緩道:“那好。今日錯過了時辰,我如今的確是心力不足,需要你幫忙。你把兩顆月螢石清洗乾淨後,泡在一碗淨水中,我會給它加上法印,然後教你闢靈訣。你對着法印念訣,直到法印消失便成了。若是念了一個時辰法印都不消失你也無須強求,把它放在一邊就好,待得雨停,我自會處理。”

碧城知他此刻說話極耗心神,也不多問,當即答應。而白髮男子亦不多言,給一碗清水加上法印後,左手寬大的素白衣袖便遮擋住面容,不多時,右手便緩緩遞了出來,攤開了手掌——兩顆沾滿黑色血污的寶石瑩瑩閃着微光,靜靜地躺在他微涼的掌心中,彷彿暗夜中開出的黑色花朵。

白髮男子的聲音同時柔和而平靜地傳來,卻也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你現在若是害怕,也是無妨的。我會收回去。”

“我不怕。”少女蒼白着小臉,默默深吸一口氣,伸手,終是穩穩地拿起了那兩顆血污滿滿的寶石,輕輕捧在了手心裡,感受着寶石熟悉而溫熱的觸感,少女小聲道:“因爲它們是哥哥的眼睛啊。”

白髮男子聞言,沉默了一會兒,終是微微一笑,緩緩放下了遮面的衣袖:“傻丫頭”

此刻的他依舊是雙目緊閉的樣子,和平日裡閉上雙眼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只是眼眶中沒有了月螢石的支撐,顯得眼窩有些深陷。教完了碧城闢靈訣,他神色疲憊地靠在牀頭,卻彷彿終於安心不再擔憂顧慮,慢悠悠地和碧城說話:“我現在沒了眼睛,是不是很難看?”

碧城小心翼翼地清洗着那兩顆月螢石,聞言擡眸打量着他清俊的側顏,搖了搖頭認真地道:“沒有,哥哥還是比我好看。”

白髮男子此刻已是有些昏昏沉沉,聞言卻是不禁莞爾,悠悠緩緩地道:“我本以爲對一切早已勘破,所以縱是要瞎一百八十年,也安心受劫。但是此刻”說到此處,他的聲音已是越發輕緩,終至微不可聞。

碧城一怔,不禁輕聲追問:“此刻什麼?”

而白髮男子卻已經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睡顏安穩平和,彷彿嬰兒。碧城怔然良久,終是微微嘆了口氣,起身來到牀邊,爲他蓋好了被子。凝視着他的睡顏,少女彷彿自言自語地小聲道:“但是哥哥,我真的好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兩顆月螢石看似極好清洗,上面的污血卻是詭異地源源不絕,碧城足足費了整整一大桶水才徹底清理乾淨。而待得碧城唸完闢靈訣,碗上的法印徹底消失,天色早已大亮。

此刻雨勢已經減弱不少,碧城揉了揉痠痛的腰,卻顧不得休息,去竈房中燒了滿滿一大鍋熱水,又在籬笆上摘了一些木槿葉,洗淨濾汁,裝在了竹罐中。

忙完了這些,碧城回到了房中,卻發現白髮男子已經醒了過來,正支撐着起身,碧城忙去相扶:“哥哥小心。”

“無妨。”白髮男子溫和地笑了笑,聽着窗外沙沙的雨聲,病中昏昏沉沉,竟是一時有些分辨不清時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天亮了嗎?”

“現在是卯時,天已經亮了,哥哥大約睡了兩個時辰。”碧城輕聲回答,扶他在桌邊坐下:“哥哥的眼睛也已經清洗乾淨了,我去給哥哥拿過來。”

白髮男子微微一怔,回過神時,手中已經被少女放了兩顆微涼的光滑寶石。他默默催動心訣,寶石上重現的闢靈訣亦隨之應和,顯然法印已是烙上去了。

看着白髮男子握着兩顆月螢石良久不語,碧城心下不禁有些忐忑,怯怯問道:“哥哥,是碧城哪裡沒做好嗎?”

白髮男子卻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左手寬大的素白衣袖重又遮住面容,再放下時,兩顆寶石已重又回到了他的眼眶中,在纖長的羽睫下瑩瑩閃光。他輕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才重又睜開,而那雙總是漆黑一片的眼眸看得久了,竟也不再如最初時見到的那般顯得詭異可怖,而是彷彿深邃如幽湖。

做完了這些,白髮男子如往常一般,習慣性地微微低垂了眼眸,然後朝着碧城伸出了一隻手。而這早已經是無言的默契,碧城把溫軟的小手輕輕放進他微涼的掌中,乖巧如貓:“哥哥。”

“辛苦你了”白髮男子輕輕嘆了一口氣,把她輕輕攬在了懷中,撫着她柔軟的頭髮,良久才低聲道:“你做得很好,而且沒有害怕,我自是十分高興的。只是你終究還是個小姑娘,這些本不該是你這個年紀看到的事情,若有可能,我情願你一輩子也不知曉。所以我心下總歸還是不安,卻不知如何補償你是好。”

“碧城不要補償。”少女搖搖頭,神色卻是認真:“哥哥不用擔心,碧城不是嬌滴滴的公主,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是。哥哥若是真要補償,那麼碧城只求□□後面對這些痛苦時,不要獨自承受。”言畢,她亦是伸手回抱住了白髮男子,輕聲道:“碧城的命都是哥哥用眼睛換來的,還給哥哥惹下了無盡的苦楚,恨不能以身代之。如今就算只能幫哥哥分擔萬分之一二,碧城也是開心的。”

白髮男子心下卻是有些沉重——

面前少女揹負的愧疚並沒有因爲他一直以來的開解而散去,只是在心中埋藏得更隱秘而已,這執念竟是比他想象中還要深重得多。如今看來,只怕已是要成爲她一輩子的心結。

他思及此處,已是不忍再去深想,只能故作輕鬆地哄她開心,柔聲安慰道:“好啦好啦,我答應你便是。早知道這般的鬼樣子你都不怕,我當初何苦費心瞞你,倒真是白白忙活了一場。”頓了頓,他又嘆了口氣:“外面到現在都還在下雨,所以我既難受又難過,特別希望能有個小姑娘給我唱首歌。”

少女原本還柔腸百結,聞言憶起往事,明白他在哄自己開心,心中一陣溫暖,也不好意思再難過了,紅着臉小聲道:“哥哥的頭髮上沾了很多污血,肯定是不舒服的。我備好了熱水和木槿葉,邊幫哥哥洗頭髮邊唱歌好不好?”

白髮男子一怔,有些茫然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觸手果真一片黏膩,頓時只覺得形象已是徹底崩壞無可挽回,嘆了口氣道:“這麼說來,只怕我的臉上也是遠比自己想象得要精彩得多。”

“這倒沒有,哥哥睡着的時候,我已幫哥哥擦過了。”碧城抿嘴露出一個淺淺的梨渦,小心地扶他在藤椅上躺好:“哥哥先稍等,我去把熱水提進來。”

碧城把綠瑩瑩的木槿汁液倒入兌好的溫水中,混合均勻後,便用水瓢輕輕淋在那如瀑的白髮上,另一隻手上同時拿着木梳順着水流一梳到尾,讓她不禁有些恍惚地想起婆婆曾說過的“白髮齊眉”。

碧城握着梳子出神,忽然輕聲道:“哥哥,我們離開嶺南,去漠北好不好?那裡雖然風沙滿天,但也有牛羊遍野,我們牧馬放羊,永遠也不用擔心下雨。”

窗外依舊雨聲淅瀝,而白髮男子聞言,低眸默然了一會兒,終於還是緩緩地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是碧城,抱歉得很你這一生裡,我只怕不能陪你去其他任何地方。”

碧城一怔,道:“爲什麼?”

白髮男子輕輕嘆了口氣,終卻還是和盤托出:“因爲我與青閬山靈有契約,要守護此地一百八十年。”頓了頓,他卻是擡手用指尖撫過自己瑩黑一片的眼眸,輕聲道:“月螢石本是青閬山的鎮山靈石,卻被我取來做了眼睛,而沒了月螢石,整個青閬山便會成爲一座死山。所以我與山靈約定,取了月螢石後,在此地守護一百八十年作爲補償,並在此期間設法化去此地的毒瘴,待得月螢石化眼之後,再去爲此地尋新的靈石鎮守。所以我很抱歉”

碧城聞言,出神良久,回想前因後果,終是明晰起來,輕聲道:“原來,這纔是青閬鎮無毒無瘴,風調雨順的秘密”而她得知白髮男子在她的有生之年無法離開此地,心中卻也沒有怎麼沮喪失望,反而是奇異地平靜下來:“那麼,一直和哥哥在這裡,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