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去老鬆家的路上,廣勝的手機突然響了從褲兜裡往外掏手機的時候,廣勝就有預感,這一定是孫明打來的。果然,手機上顯示的果然是孫明的號碼。
廣勝猶豫了:該不該回這個電話呢?腦子裡一下子浮現出孫明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廣勝晃了一下身子,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我該如何回答她?告訴她我在找健平嗎?告訴她我現在又開始走上一條充滿荊棘的路了嗎?不能,那樣我真的會永遠失去她……
大剛拉拉廣勝,放慢了腳步:“我猜想他們很有可能再回來。你想想,如果他們真的把健平給殺了,就那麼放心拍拍屁股走了?起碼應該派個人回來探探風聲吧?即便是不派人回來,總應該給老鬆打個電話偵察一番吧?所以,這陣子咱們只要看住了老鬆,走哪兒跟到哪兒,就一定能有所收穫。還有,我記得你說過,你親眼看見那個叫老黑的傢伙被人用槍打爆了腦袋,看來這裡面的文章大了。”
孫明的影子一下子從廣勝的眼前消失了。廣勝猛地揮了一下手:“不管了,我要先辦好自己的事情!”
大剛一愣:“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廣勝關了手機,敷衍道:“你當然聽不明白。可是你剛纔的話我聽明白了,有道理啊。”
大剛斜着眼睛瞥了廣勝一眼:“那麼咱們是不是應該跟着老鬆?”
廣勝盯着老鬆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笑道:“這是一個見錢眼開的人,給他點兒錢,他什麼事情都可以幹得出來。”
大剛點了點頭:“差不多,不過這小子賊眉鼠眼的,心眼兒不能少了,咱們也得防備他點兒。”
廣勝不屑地橫了一下脖子:“有什麼可防備的?時刻盯着他就是了。”
“你覺得健平真的死了嗎?”大剛換了個話題。
一提健平,廣勝的神情就有些恍惚:“現在還不敢肯定。”
大剛沉吟了半晌,開口說:“我發現我的預感很靈驗,從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來找我不是一般的事情,這次我又要說我的預感了,我老是感覺健平還沒死。你想想,他不就是把常青的腿打斷了嗎?常青在江湖上混的時間也不短了,他有必要爲這個去殺人嗎?”
廣勝搖了搖頭:“你這話就不對了,有些人爲屁大點的事情就可以殺人。”
大剛愣怔片刻,瞅着廣勝的臉笑了:“對。”
廣勝的手機響了一下短信提示音。廣勝打開一看,短信是孫明發來的,很簡短,上面寫着:我知道我控制不了你,我知道你有很多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要做,請放心,今後我不會打擾你了。廣勝覺得孫明的這個短信裡面在表達着一種模糊的意思,他忽然感覺疲憊,隨手回了幾個字:愛情和友情都是情。發出這個短信,廣勝想,我說的這兩個“情”,到底哪一個更重要一些呢?一時有些茫然。
走上大街的時候,老鬆掉頭走回來,獻媚似的對廣勝說:“這位兄弟辛苦了,咱們是不是應該走衚衕?”
廣勝站住想了想,把麻辣燙叫了回來:“小馬,都上你的車,讓老鬆指路。”
廣勝手機裡的短信提示音又響了一下,還是孫明發來的,打開,上面顯示三個字:我愛你。
廣勝的臉辣的,怕人看見似的揣起了手機。
在車上,麻辣燙直罵老鬆:“你算個什麼玩意兒嘛!按說你這麼大的年紀了,也應該明白哪些人可以交往,哪些人應該離得遠一點兒,可是你……你他孃的什麼時候學會仔細了?上次那幫人來的時候你怎麼不這麼仔細?你但凡仔細點兒我們能找到你的頭上?你這個二百五。”
“你這都說了些什麼話呀……”老鬆的聲音尖尖的,好像要哭了,“文堂兄弟啊,你不瞭解我,我哪裡是個二百五啊,你不知道他們那幫人是什麼氣勢啊,凶神惡煞,青面獠牙……唉,幸虧你們這些人講點兒道理,不然我這頓臭揍算是捱上了……唉,不仔細着點兒能行嗎?過幾天你們擡腚一走,備不住他們又回來了,讓他們知道我還伺候你們在我家裡住過,還不得把我給吃了呀?俺是真草雞了。”
麻辣燙踹了他的屁股一腳:“你他媽長得就對不起觀衆,不吃你吃誰?”
這是一個很大的農家院,裡面顯得很雜亂,像一個垃圾場。天井中央是一塊髒兮兮的水泥臺,臺上擺放着一些枯萎的花草,南面栽着一片叫不出名堂的蔬菜,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着,像一堆起伏的山巒。
老鬆幫麻辣燙將摩托車推進來,在牆角停好,然後縮着脖子像一隻老鼠那樣在門口打量了一番,快步走到房門邊,從門框上取出一把鑰匙打開了房門。一股濃郁的黴味撲鼻而來,廣勝意識到,這裡的確有些日子沒人住過了。
大剛一進門就往裡間奔,老鬆一把拉住了他:“這位兄弟,他們沒在那間住啊,當時他們住的是西間呢。”
“那我們也在西間住好了。”大剛推開他,拉着廣勝進了西間。
炕上的被褥碼放得十分整齊,讓人聯想到曾經在這裡住過的人非常熱愛生活。
大剛跳上炕,抖摟被褥。廣勝隨手掀開了炕蓆,炕蓆下面靜靜地躺着幾本書,廣勝拿起來隨意地翻看,翻着翻着就笑了:好傢伙,常青這小子還很文明呢,全是菜譜。心中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跟孫明在一起的時光,那些日子,做飯是廣勝的基本工作,廚藝精進。
老鬆見廣勝看菜譜看得津津有味,站在一旁傻笑了兩聲:“這位兄弟也喜歡炒菜?好好好,會享受生活。你不知道,住家過日子,男人要是不會做飯,那不是一個合格的男人……哈,不說這些了,這事兒,女人也一樣。兄弟們稍等片刻,我去把我老婆叫回來,讓他給兄弟們炒幾個菜,我老婆的手藝好着呢。”話音未落,老鬆褲兜裡的手機就響了起來。老鬆連忙掏出手機,神色慌亂地瞄着屏幕。
廣勝劈手奪過了手機:“是誰打來的電話?”
老鬆翻個白眼裝糊塗:“沒誰,可能是一起打麻將的夥計找我回去。”
廣勝把手機遞給他,悶聲道:“接!”
“喂,是誰?”老鬆無奈,哭喪着臉按開了手機。
“表哥,是我,張興!”那邊說話的聲音很急促,“你趕緊出去躲躲,有人可能要去找你……”
“我知道了,”老鬆偷眼瞟了廣勝一下,廣勝正舉着一沓鈔票在他的眼前晃悠,“那什麼……我注意點兒就是了,你們在哪裡?”
“你就別打聽了,有事兒我會找你的。”那邊“啪”地掛了電話。
大剛拿過手機,把那個號碼記在了老七的那張紙條上。
廣勝微笑着將錢重新裝回了自己的口袋:“錢我先給你保存着,完成了任務我再給你。”
老鬆的眼裡似乎伸出一隻手,晃了兩晃又縮了回去:“不急不急,以後再說。”
大剛站在暗處,定定地瞅着老鬆,若有所思。
下午又起風了,飛舞的狂風將殘雪裹挾起來,一層一層地掠過這個寂靜的小院。
老鬆從地窖裡拿出一棵白菜,用一把蝦皮拌了拌,又找出三瓶棧橋白酒,招呼廣勝他們上了炕。
太勞累了……廣勝喝着喝着就迷糊了過去。
外面響起一陣發動摩托車的聲音。迷糊當中廣勝吆喝了一聲:“你們這是要去哪裡?”大剛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地衝廣勝抱了抱拳:“哥哥,我去把常青給你抓回來——走嘍!”廣勝想爬起來拉他回來一起去,大剛一騎快馬,呼哨一聲絕塵而去……
我是不是又在做夢?媽的,我是什麼時候染上做夢這個毛病的?真不是個男人……廣勝提醒自己:快點兒醒來,快點兒醒來,這種時候不能出一點兒差錯!可是廣勝指揮不了自己,雙腿死沉死沉的,彷彿行走在一架跑步機上,總是在原地忙活。
“勝哥,勝哥,”老七在推他的腦袋,“勝哥快醒醒,大剛出事兒啦!”
廣勝努力想讓自己醒過來,他知道自己陷在一個荒唐的夢中,可他還是沒有辦到。
“你怎麼了?快醒醒!”老七直接揪住了廣勝的頭髮,那股力道好像要將廣勝的腦袋也變成大白葫蘆。
“怎麼了?”這一次廣勝徹底醒了,一骨碌爬了起來,“出什麼事兒了?”
“麻辣燙打來電話,大剛被常青開槍放倒了!”
“穩住!”廣勝跳下炕,頭髮全都豎起來了,“他們是什麼時候走的?老鬆呢?”
“我什麼也不知道啊!哥哥,咱們光知道睡覺去了……”
“別說了,趕緊走!”廣勝抓起炕上的皮衣,拉着老七就要往外衝。
“別慌,”老七反倒鎮靜下來,“往哪兒走?回家?”
“先別想那麼多,趕快離開這裡。”廣勝已經衝出了房門。
老七回身撲到炕上,從廣勝用過的枕頭底下摸出了那枝五連發,追上廣勝將槍塞到他手裡。
兩個人衝出院子的時候,風已經停了,一勾殘月高高地掛在西天。
月光下,廣勝手提五連發獵槍,拖着老七匆匆穿行在狹窄的衚衕裡,偶爾驚起一兩隻野貓,“嗖”地竄過牆頭,像早年無聲電影裡的一個片段。風兜起廣勝的皮衣,發出獵獵的聲音,這些聲音刺激着廣勝的大腦,讓他的思路逐漸清晰……我這是要奔向哪裡?回家?不能!大剛被傷到什麼程度還不知道,我不能就這樣把他丟下。萬一大剛死了,我永遠也別想解釋清楚這件事情,不能丟下他!
剛纔到底發生了什麼?回想起老七剛纔說過的話,廣勝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他感到了一種徹骨的恐懼,難道這一切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怎樣才能全身而退?不禁將腳步慢了下來。慣性將老七忽地摔向前方,老七像一輛追尾的汽車那樣頓了一下,回頭大叫:“快跑!”
廣勝倚着牆角站住了,眼前閃動着大剛血肉模糊的臉,健平悲傷的聲音剎那間也在耳邊響起:“哥哥,快來救救我,快來救救我……”
一陣風吹過來,頭頂上的梧桐樹“沙沙”地顫了一下。廣勝驀然打了一個冷戰,他覺得全身的血管都悚豎了起來。
老七不敢靠過來,站在黑影裡不住地催促:“快跑,快跑!”
跑?往哪兒跑?這個世界還有我存身的地方嗎?沒來由地廣勝就想哭,仰臉看着天,腦袋裡裝滿了月光般的銀色。
老七彷彿用盡了最後的耐力,盯了廣勝一眼,撒腿向前躥去。
廣勝把槍猛地對準了老七的背影:“站住!”
老七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晃悠兩下,木然站下了。
廣勝雙手端着槍,徑直向他走過去。
老七被嚇傻了,定定地看着廣勝烏黑的槍口,張大嘴巴一動不動。
廣勝掐着他的脖子將他頂到一個更加黑暗的角落,聲音像被砂紙搓過似的:“想跑是吧?什麼都沒幹成,你就想跑?你他媽的連一條狗都不如!從跟着蝴蝶開始,到跟着我,再到跟着關凱,你他媽的做過一件男人事情沒有?你他媽的忘了當初你是怎麼說的了?報仇!報仇!”
老七似乎剛剛反應過來,像燙着一樣,一把打開了廣勝頂到他鼻子上的槍:“哥哥,你瘋了?”
我瘋了嗎?廣勝搖晃兩下腦袋。我沒瘋,剛纔的那些話是在說給我自己聽呢。
廣勝把槍調個頭,反握在手裡,嗓音漸漸平靜下來:“幾點了?”
老七將手腕舉到月光下快速地瞄了一眼:“八點半。”
廣勝舒了一口氣。看來這事兒發生的時間不長,不一定驚動很多人。
“告訴我,麻辣燙在電話裡是怎麼說的?”沉默片刻,廣勝的聲音一下子沉穩起來。
“我也說不明白,當時我正起來上廁所,你的手機響了,我就接起來了……”老七眨巴着眼睛極力回憶,“電話是麻辣燙打來的,他第一句話就說大剛被常青開槍打中了腦袋。我懵了,顧不得問那麼多,就去推你,後來電話就不響了……再後來咱們就跑出來了。”
邊聽老七說,廣勝邊撥通了大剛的手機,一個陌生人“喂”了一聲,廣勝連忙關了機,腦子一片空白。
“怎麼不通話?”老七的臉色在月光下顯得十分猙獰,“是不是警察已經知道了?”
“估計是。別怕,一時半會兒他們還找不到咱倆的頭上。”廣勝極力穩住自己的情緒。
“我害怕……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老七幾乎站不穩了。
“怕什麼怕?是個爺們兒就給我挺起來!”他孃的,你怎麼也學王彩娥?你有人家那麼嬌弱嗎?
“我不但害怕,我他媽的還緊張呢。”老七“唰”地抽出了蒙古刀,“我害怕有人殺我!”
“殺你幹什麼?當務之急是找到老鬆……”話音未落,路口的明亮處“唰”地閃出一個人影。
“老鬆?追他!快!”廣勝猛地推了老七一把,自己也同時往前撲去。
老鬆沒有發現黑暗處還有兩個人,忽地躥進了這條衚衕。
廣勝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地讓過他,剛想轉身,就聽見“噗”的一聲悶響。
廣勝猛一回頭,只見老鬆撲在老七身上,像一砣棉花那樣慢慢滑了下來。他怎麼了?
沒等廣勝走過去,老七一把將老鬆推開,伴着重物撲地的聲音,老七“嗷”地叫了起來:“老天爺呀,你救救我,快來救救我——我殺人啦!我殺人啦!我終於殺人啦——我他媽的終於殺人啦!”月光下,揮舞着的匕首劃出道道刺目的光線,猶如旱天裡的閃電。
廣勝顧不得去堵老七的嘴巴,疾步趕上去試探老鬆的心跳,摸到的竟然是一把瀝青般粘稠的血。壞了……廣勝的腦子裡頓時空了。此時突然起風了,寒風猶如一把尖利的小刀刺穿了廣勝的心臟。這一次我是徹底完蛋了……帶着這個念頭,廣勝昏昏然站了起來。
一條黑影從廣勝的身邊掠過,四周隨即鴉雀無聲,一片污穢的玉米皮“嘩啦嘩啦”滾過。
老七終於走了……廣勝知道,老七這一走就不可能再回來了——他整個給嚇傻了,他會像個傻子一樣地奔跑在路上或者田野裡,高聲呼喊:“我殺人了……”然後呢?被抓,自首,被暴怒的村民打死?廣勝不敢往下想了。怎麼辦?我是不是應該離開這裡了?
“快!陳廣勝在那兒!”一個狼嚎般的聲音猛然在衚衕口炸響——是常青。
“在哪兒?哈哈!看見了,他媽的站在那裡像個等媳婦的‘膘子’!”是張興尖厲的聲音。
“勝哥,咱們終於又見面了啊。”常青坐在一輛摩托車後面,忽悠忽悠地晃過來。
“其實我不想見到你……”廣勝漠然站在那裡,嘴裡彷彿說着囈語,腦子彷彿也同時處於空白當中。常青出終於現了,難道他們也在找我?他們找我幹什麼?殺我?接我回家?往事如潮,“譁”地涌進了廣勝的腦子……想起來了,不是他們在找我,是我一直在找他們!對,我要殺了他們,我要爲我兄弟報仇,然後靜靜地走向天國,那裡纔是我的容身之地……“殺呀!”廣勝狂叫着衝向衚衕口——“轟!”
“勝哥……你開槍了?”常青坐在一輛漆黑的摩托車上,不解地瞪着廣勝,慢慢偎到粘滿泥漿的車輪底下。
“對,我開槍了。”廣勝的眼前閃現着健平蒼白的臉,拿槍的手臂伸直,一步一步向常青走過去。
“先送我去醫院……我慢慢跟你說……”裊裊上升的硝煙裡,常青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想去醫院?我送你去火葬場。”廣勝把槍直接頂上了常青的腦袋。
“張興……拿槍!我的手不聽使喚,快幫我拿槍……”常青用肘部掙扎着拐住了摩托車後座。
“別動!”廣勝一把從常青懷裡拽出了他的槍,把槍口對準了張興,“說,阿德在哪裡?”
“好啊,你真的打了我……”常青似乎好受了一點兒,衝廣勝悠然地搖着鮮血淋漓的手,“你就等着去死吧。”
“說,阿德在哪裡?”廣勝不理常青,槍口直接塞進了張興的嘴巴。
“嘔、嘔、嘔……”張興慌亂地擺動着臉,“勝哥,不關我的事兒……”
“張興,你告訴他……阿德在找他!阿德會給我報仇的……”常青又開始往地下出溜。
“那好,我讓你死個痛快,”廣勝猛地掉轉槍口,“來,把你的腦袋伸過來。”
張興驚恐萬狀,一把將常青提到後座上,摩托車“嗡”地沒入幽深的衚衕。
廣勝的腦子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像一隻野狼,長嘯一聲追了上去——“轟!”槍聲又起。
天上的月亮像一隻巨大的眼睛,冷漠地看着地上發生的一切。
摩托車沒影了,只留下一股刺鼻的汽油與硝煙交織的味道瀰漫在這條狹窄的衚衕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