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不知哪裡借來的力氣,至少我終於站了起來。

雙腳踏地,有了支撐,腰桿就可以挺直。

那深藏不露的阿旗自從滾出去後,一直不曾遠離,我等着換的乾淨又合身的西裝,最後竟還是他找來的。

我控制着顫抖的手腳,自己入內換了全套衣服,從裡面走出來。

賣相應該還不錯,穿着筆挺西裝,也算煥然一新,只是臉色太差,尤其一雙眼睛,誰都看出哭過。

阿旗問,“怎麼辦?”

他問的是林信,不過我已經想到了,對林信說,“拿一瓶酒來,度數高點的。”

烈酒拿過來,我拔開瓶蓋,仰喉一口氣灌了小半瓶。

辛辣香醇,夠滋味。

好久沒試過這樣狂飲,如今一開戒,才發現昔日狂氣仍留着幾分。

打算再來一口,整瓶對付掉的。林信和阿旗一起出手,把酒瓶奪了下來。

林信說,“君悅,夠了。”

我體會着從食道到空空胃裡滾動的火流,瞭然。

對,今非昔比,再沒有任性的機會了。

等酒氣上衝,紅了整張臉,把哭過的痕跡掩了大半,就出發,去打仗。

阿旗開道,林信護衛中軍,一干保鏢殿後。

從電梯出來,前呼後擁,衆人自動分開一條通道,沿路都能聽見各種尊稱。

“君悅少爺。”

“何二少。”

“總經理。”

“老大。”

“……”

半醉半醒間,我在前後簇擁中,舉步前行,旁若無人,心裡只想一件事,別低頭,君悅,昂着頭。

安燃,他從不低頭。

安燃總是昂着頭,看着前方,堅定,執著。

我愛他的時候,只會愛他,讚美,仰慕,說他好看,說他充滿魅力。

我恨他的時候,只會恨他,悲傷,逃避,說他獨裁,說他一身霸氣。

只是不知道,這樣任何時候都堅持着,當個強者,真的好艱難。

明明知道得不到什麼,卻還要咬緊牙關,一步不退,知道一無所有,還要堅持到死前最後一分一秒,真的好絕望。

太艱難,太絕望。

阿旗打開vip房的門,我領着衆人走進去。

看見寧舒,便笑起來,“抱歉,來遲了,今晚多喝了兩杯,寧老闆不要見怪。”

寧舒只帶着兩三個人,零散坐在房間角落,獨他一人斜挨在房中燈光最強的賭桌旁了,滋悠地用指尖玩着桌上的一疊籌碼。

寧舒擡起頭,彷彿研究什麼新鮮玩意似的,細細看了我一番,淡淡笑,“安老大呢?”

我驚奇,“開口就問安老大?怎麼?何君悅入不了寧老闆的眼?”

寧舒痛快地笑起來,笑完了,才殷切地問我,“怎麼今晚喝這麼多?”

我不在意,“這也算多?日後熟了,你就知道我的酒量了。”

我挑個地方,和寧舒隔桌而坐,開門見山,“寧老闆今晚過來,只爲了賭兩手?”

寧舒又笑,“本來另有目的。但見了君悅少爺,想起上次邀局不成,忽然又手癢起來。我這人賭癮重,手一癢就談不成事,怎樣,君悅少爺給不給面子下個場?”

我問,“玩什麼?”

寧舒很會說話,“君悅少爺這麼賞臉,當然君悅少爺說了算。”

我想了想,“二十一點?”

“沒問題”

我問,“玩多大?”

寧舒瀟灑道,“賭錢?呵,賭錢有什麼意思。你我和外面那羣求些微末之力的賭徒不同,要賭也賭個風雅點的。”

我好奇,“怎麼個風雅?”

寧舒說,“大家自己兄弟,不賭別的,就賭一頓晚飯好了,誰輸誰贏都增進感情。”

我愕然。

說得好聽,不就是誰輸誰贏,我都要陪他吃飯?

吃飯是小事,只是這人可以和安燃作對,絕不好惹,這個頭隨便點一點,後面不知會有什麼禍患。

如今再沒有人幫我擋這明槍暗箭站着每分每秒,彷彿身邊都有看不見的陷阱。

可恨我那麼無能,竟總是沒能看穿過任何一個。

今次,一樣看不穿。

我只能求救。

阿旗不知什麼時候溜了出去,不在房中。

偷眼去看林信,林信正和我使眼色。

我心裡極鬱悶,眼色我當然看到,但是那代表什麼意思?就算我懂看人眼色,也只懂看安燃藝人的。

寧舒又開腔了,“君悅少爺,不會一頓飯都輸不起吧?不要緊,不要緊,索性我請你好了。”

這樣真的太丟臉,我一咬牙,剛要答應下來,先有一人搶在前頭說話了。

“誰請吃飯,這麼大方?”清脆晶瑩,蘊着一股悠然傲氣,這聲音我很熟,一聽就知道哪位大駕光臨,回頭去看,沒人老師敏兒高挑身形出現在門外,笑吟吟不請自來,一邊往賭桌旁走,一邊向寧舒打招呼,“隨便逛逛都可以撞上有人請客,聽者有份,寧老闆,你說我運氣好不好?”

對於敏兒的來歷,寧舒一定知道得比我多。

因爲他不但笑得更有風度,而且還點頭,很欣然,“敏兒小姐的運氣,當然向來都是好的。”

敏兒被他奉承了一句,不置可否,看見賭桌上放着新牌,瞭然的說,“怪不得寧老闆心情好到請人吃飯,原來在這裡開了私局,想必贏了不少?”

寧舒誇張的嘆一口氣,“說起這個就傷心,手癢到現在,還沒有賭上一盤。我也是好不容易纔邀到君悅少爺參一局。”

我接口,“無妨,還有時間,抓緊點,多少也能賭上幾局。敏兒不知道玩不玩二十一點?”

“當然!”敏兒大樂,不由分說坐下來佔了一位,大模大樣道,“先說好,大家都是熟人,那些零零散散的籌碼就別小家子氣拿上桌礙眼了,現金擺出來,這樣纔夠刺激。”

見我們不說話,她左右看看,“怎麼?現金不方便?”

我說,“寧老闆說賭風雅點,輸贏一頓飯。”

敏兒忍俊不禁,銀鈴般笑起來,“風雅?我看風流吧?”扭過脖子,“寧老闆,你這個賭注,可真有些欺負人了。豈不是誰輸誰贏,我都要陪你吃飯嗎?”

寧舒倒真的很大方,攤開手道,“獻醜獻醜,這麼一點小心思,居然被當場拆穿。否認不了,我也只好老實承認。就不知道敏兒小姐賞不賞臉?”

敏兒笑得顛若嬌花,若不是親眼所見,真難想象她有如此撩人的一面。看着彷彿要一臉笑意地點頭答應,卻又靈活地把眼珠轉一圈,抿着小嘴說,“可以和寧老闆燭光晚餐,本來求之不得。不過,拆穿這小把戲的是我,如果我又答應下來,豈不反成了拆自己的臺?不成,不成。”

看不出寧舒心底到底有沒有生氣。

反正我努力觀察,橫豎就是看不出。

他還是很有風度,瀟灑地聳一下肩,連話都不用說,悠然笑着,好像遇見什麼賞心悅目的事,緩緩的,實現又轉到我處。

那申請就像一個默契的暗示,宛如多年戰友遇到敵情,動一根眉毛就可以心有靈犀,順便制定殲敵大策,親切得嚇人。

很丟臉,我竟愣了那麼兩三秒。

非那大半瓶烈酒之過,只是還未習慣如此順理成章的虛僞。

天知道我們彼此絕不默契,絕不親切,別說多年戰友,能不在背後隨時射我兩槍就已不勝感激。

偏這時候,不得不笑。

我不僅僅是何君悅,我還是某些人的老大,不能在對手面前輸了風度的君悅少爺。

我爸,當年的何老大說過,”當老大,一定要會笑,會笑的老大,纔是好老大。一旦怒形於色,就露了底。所以,人前微笑,人後動刀子,不是背叛,實在是行裡規矩。“

我和大哥說起,大爲感慨,”太虛僞,真是自討苦吃。足證老大是個苦差,可爲何這麼多人還要打破了頭去爭?”

大哥如聽了天真稚言,暢笑一通,末了,才撫摸一臉不平的我,說,“君悅,沒有爸爸這份虛僞,你怎能活得這樣真實?肆無忌憚要笑就笑,若覺得不平,就露不平之色,發不平之鳴?”

我十分認真的反駁,“不對,安燃說,人是萬物之靈,應該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嬉笑怒罵,只要是真的,就是好事。”

大哥還是笑的,只是笑得甚爲不屑,輕聲說,“安燃,他懂什麼?”

對於大哥,我一向是不怕,他說一句,我便敢頂一句,挺身而出地捍衛,“大哥,安燃說的是對的,我知道。”

爲了增加這話的分量,我又說,“我和安燃一樣,都不虛僞,活得夠真實。你笑他,就是笑我。”

那時的我,風光無限,靠山強大,因此一遇機會,就鬥志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