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裡借來的力氣,至少我終於站了起來。
雙腳踏地,有了支撐,腰桿就可以挺直。
那深藏不露的阿旗自從滾出去後,一直不曾遠離,我等着換的乾淨又合身的西裝,最後竟還是他找來的。
我控制着顫抖的手腳,自己入內換了全套衣服,從裡面走出來。
賣相應該還不錯,穿着筆挺西裝,也算煥然一新,只是臉色太差,尤其一雙眼睛,誰都看出哭過。
阿旗問,“怎麼辦?”
他問的是林信,不過我已經想到了,對林信說,“拿一瓶酒來,度數高點的。”
烈酒拿過來,我拔開瓶蓋,仰喉一口氣灌了小半瓶。
辛辣香醇,夠滋味。
好久沒試過這樣狂飲,如今一開戒,才發現昔日狂氣仍留着幾分。
打算再來一口,整瓶對付掉的。林信和阿旗一起出手,把酒瓶奪了下來。
林信說,“君悅,夠了。”
我體會着從食道到空空胃裡滾動的火流,瞭然。
對,今非昔比,再沒有任性的機會了。
等酒氣上衝,紅了整張臉,把哭過的痕跡掩了大半,就出發,去打仗。
阿旗開道,林信護衛中軍,一干保鏢殿後。
從電梯出來,前呼後擁,衆人自動分開一條通道,沿路都能聽見各種尊稱。
“君悅少爺。”
“何二少。”
“總經理。”
“老大。”
“……”
半醉半醒間,我在前後簇擁中,舉步前行,旁若無人,心裡只想一件事,別低頭,君悅,昂着頭。
安燃,他從不低頭。
安燃總是昂着頭,看着前方,堅定,執著。
我愛他的時候,只會愛他,讚美,仰慕,說他好看,說他充滿魅力。
我恨他的時候,只會恨他,悲傷,逃避,說他獨裁,說他一身霸氣。
只是不知道,這樣任何時候都堅持着,當個強者,真的好艱難。
明明知道得不到什麼,卻還要咬緊牙關,一步不退,知道一無所有,還要堅持到死前最後一分一秒,真的好絕望。
太艱難,太絕望。
阿旗打開vip房的門,我領着衆人走進去。
看見寧舒,便笑起來,“抱歉,來遲了,今晚多喝了兩杯,寧老闆不要見怪。”
寧舒只帶着兩三個人,零散坐在房間角落,獨他一人斜挨在房中燈光最強的賭桌旁了,滋悠地用指尖玩着桌上的一疊籌碼。
寧舒擡起頭,彷彿研究什麼新鮮玩意似的,細細看了我一番,淡淡笑,“安老大呢?”
我驚奇,“開口就問安老大?怎麼?何君悅入不了寧老闆的眼?”
寧舒痛快地笑起來,笑完了,才殷切地問我,“怎麼今晚喝這麼多?”
我不在意,“這也算多?日後熟了,你就知道我的酒量了。”
我挑個地方,和寧舒隔桌而坐,開門見山,“寧老闆今晚過來,只爲了賭兩手?”
寧舒又笑,“本來另有目的。但見了君悅少爺,想起上次邀局不成,忽然又手癢起來。我這人賭癮重,手一癢就談不成事,怎樣,君悅少爺給不給面子下個場?”
我問,“玩什麼?”
寧舒很會說話,“君悅少爺這麼賞臉,當然君悅少爺說了算。”
我想了想,“二十一點?”
“沒問題”
我問,“玩多大?”
寧舒瀟灑道,“賭錢?呵,賭錢有什麼意思。你我和外面那羣求些微末之力的賭徒不同,要賭也賭個風雅點的。”
我好奇,“怎麼個風雅?”
寧舒說,“大家自己兄弟,不賭別的,就賭一頓晚飯好了,誰輸誰贏都增進感情。”
我愕然。
說得好聽,不就是誰輸誰贏,我都要陪他吃飯?
吃飯是小事,只是這人可以和安燃作對,絕不好惹,這個頭隨便點一點,後面不知會有什麼禍患。
如今再沒有人幫我擋這明槍暗箭站着每分每秒,彷彿身邊都有看不見的陷阱。
可恨我那麼無能,竟總是沒能看穿過任何一個。
今次,一樣看不穿。
我只能求救。
阿旗不知什麼時候溜了出去,不在房中。
偷眼去看林信,林信正和我使眼色。
我心裡極鬱悶,眼色我當然看到,但是那代表什麼意思?就算我懂看人眼色,也只懂看安燃藝人的。
寧舒又開腔了,“君悅少爺,不會一頓飯都輸不起吧?不要緊,不要緊,索性我請你好了。”
這樣真的太丟臉,我一咬牙,剛要答應下來,先有一人搶在前頭說話了。
“誰請吃飯,這麼大方?”清脆晶瑩,蘊着一股悠然傲氣,這聲音我很熟,一聽就知道哪位大駕光臨,回頭去看,沒人老師敏兒高挑身形出現在門外,笑吟吟不請自來,一邊往賭桌旁走,一邊向寧舒打招呼,“隨便逛逛都可以撞上有人請客,聽者有份,寧老闆,你說我運氣好不好?”
對於敏兒的來歷,寧舒一定知道得比我多。
因爲他不但笑得更有風度,而且還點頭,很欣然,“敏兒小姐的運氣,當然向來都是好的。”
敏兒被他奉承了一句,不置可否,看見賭桌上放着新牌,瞭然的說,“怪不得寧老闆心情好到請人吃飯,原來在這裡開了私局,想必贏了不少?”
寧舒誇張的嘆一口氣,“說起這個就傷心,手癢到現在,還沒有賭上一盤。我也是好不容易纔邀到君悅少爺參一局。”
我接口,“無妨,還有時間,抓緊點,多少也能賭上幾局。敏兒不知道玩不玩二十一點?”
“當然!”敏兒大樂,不由分說坐下來佔了一位,大模大樣道,“先說好,大家都是熟人,那些零零散散的籌碼就別小家子氣拿上桌礙眼了,現金擺出來,這樣纔夠刺激。”
見我們不說話,她左右看看,“怎麼?現金不方便?”
我說,“寧老闆說賭風雅點,輸贏一頓飯。”
敏兒忍俊不禁,銀鈴般笑起來,“風雅?我看風流吧?”扭過脖子,“寧老闆,你這個賭注,可真有些欺負人了。豈不是誰輸誰贏,我都要陪你吃飯嗎?”
寧舒倒真的很大方,攤開手道,“獻醜獻醜,這麼一點小心思,居然被當場拆穿。否認不了,我也只好老實承認。就不知道敏兒小姐賞不賞臉?”
敏兒笑得顛若嬌花,若不是親眼所見,真難想象她有如此撩人的一面。看着彷彿要一臉笑意地點頭答應,卻又靈活地把眼珠轉一圈,抿着小嘴說,“可以和寧老闆燭光晚餐,本來求之不得。不過,拆穿這小把戲的是我,如果我又答應下來,豈不反成了拆自己的臺?不成,不成。”
看不出寧舒心底到底有沒有生氣。
反正我努力觀察,橫豎就是看不出。
他還是很有風度,瀟灑地聳一下肩,連話都不用說,悠然笑着,好像遇見什麼賞心悅目的事,緩緩的,實現又轉到我處。
那申請就像一個默契的暗示,宛如多年戰友遇到敵情,動一根眉毛就可以心有靈犀,順便制定殲敵大策,親切得嚇人。
很丟臉,我竟愣了那麼兩三秒。
非那大半瓶烈酒之過,只是還未習慣如此順理成章的虛僞。
天知道我們彼此絕不默契,絕不親切,別說多年戰友,能不在背後隨時射我兩槍就已不勝感激。
偏這時候,不得不笑。
我不僅僅是何君悅,我還是某些人的老大,不能在對手面前輸了風度的君悅少爺。
我爸,當年的何老大說過,”當老大,一定要會笑,會笑的老大,纔是好老大。一旦怒形於色,就露了底。所以,人前微笑,人後動刀子,不是背叛,實在是行裡規矩。“
我和大哥說起,大爲感慨,”太虛僞,真是自討苦吃。足證老大是個苦差,可爲何這麼多人還要打破了頭去爭?”
大哥如聽了天真稚言,暢笑一通,末了,才撫摸一臉不平的我,說,“君悅,沒有爸爸這份虛僞,你怎能活得這樣真實?肆無忌憚要笑就笑,若覺得不平,就露不平之色,發不平之鳴?”
我十分認真的反駁,“不對,安燃說,人是萬物之靈,應該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嬉笑怒罵,只要是真的,就是好事。”
大哥還是笑的,只是笑得甚爲不屑,輕聲說,“安燃,他懂什麼?”
對於大哥,我一向是不怕,他說一句,我便敢頂一句,挺身而出地捍衛,“大哥,安燃說的是對的,我知道。”
爲了增加這話的分量,我又說,“我和安燃一樣,都不虛僞,活得夠真實。你笑他,就是笑我。”
那時的我,風光無限,靠山強大,因此一遇機會,就鬥志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