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林信或許很失望,我猜他很看不起我。

所謂猜,是因爲我凌亂驚惶地搖頭後,連看看他眼中神色的勇氣都沒有。

只能心虛的猜。

有點事情從前流露很遠,看起來便顯得慷慨,像一幅鮮衣怒馬的圖,血色也美得動人心魄。

如今,忽然近了。

江湖豪氣,瞬間直貼着我額頭眉目燒過來,哪裡有一絲暢快酣然?

只覺得焚到骨的難受。

每一個人都比我懂事,比我懂得如何適應這真實起來並不銷魂的江湖。

林信和阿旗大概看我心情不佳,也覺無趣,默默走了。留下我一人,獨自對着偌大辦公室,被水晶燈的光照耀得渾身發冷。

於是,我不得不承認。

安燃消失後,一切都失去溫度。

他還在的時候,我至少有一個可以待着的地方,不管那樣是否好受,至少我還有點底,知道時間怎麼打發;至少知道有一個人,會緊緊抱了我,甚至勒得很疼的,給我在他胸前留個位置。

安燃如此強大,誰也抗拒不了。

我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他總能輕易介入,切入我的骨髓,吸去我每一點精力。

我曾經覺得,那是一種不可忍受的痛苦。

結果,又是我錯。

即使那是痛苦,也絕非不可忍受。

真正不可忍受的,只如我此刻。

在華麗交椅上如坐鍼氈,還要裝模作樣,抱着冷冰冰的令牌,對自己叮囑,今非昔比。

娛樂中心最高層的辦公室內,我在自己的地盤最核心處,覺得自己被寒冷捏住了喉嚨,一點一滴的寒氣透心,索性期盼不如就此凝固,變成一個何君悅的冰雕,擺幾十年,等到安燃再次回來。

可惜。

不能成真。

下午,阿旗總算出現了,詢問我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毫無食慾,無精打地搖頭。

阿旗說,";君悅少爺,身體要緊,吃一點還是應該的。";

我還是搖頭。

阿旗似乎還想開口,我說,";沒胃口就是沒胃口,我吃不吃飯還不能自己做主?";

並非發泄,不過實事求是。

但阿旗似乎並不這樣想,我輕輕一句,他這恪盡職守,絕不逾越的好手下就立即反省般,讓步地說,";我也只是勸一句。君悅少爺的事,自然是君悅少爺自己拿王意。";

我一怔,知道自己又中招。

虛虛實實一記暗箭,刺中舊傷,驀然麻木後,才蔓延開腥味濃郁的劇痛。

劇痛地領會,從籠子裡放出來後,再沒人會因爲我不珍惜自己而責罰我。

天涼穿衣,腹餓吃飯,自己看着辦。

誰在乎?

自殺醒來那一夜,安燃對我說過一番話。

";過去那個安燃,你所愛的安燃,曾經那麼珍惜你。";

";你一條頭髮,他都唯恐會被損傷。";

";他守了你十幾年,你身上每一寸,他都唯恐護不周全。他把你照顧得這麼好,一點瑕疵都沒有。";

";君悅,你怎麼對得起他?";

安燃說這番話的時候,用了曾經這個詞。

安燃把自己,冷漠地稱爲他。

彷彿他和過去的安燃真的一刀兩斷,脫胎換骨後,就能真的不再珍惜,不再徒勞無功的心痛。

也許,他真的以爲自己能做到。

只是。

只是……

有誰會天天抱着何君悅,一起站在秤上,計算體重增加減少?

有誰會抓着何君悅,威脅着,打那些痛死人的營養針?

還有誰,好整以暇叫人準備燉品,隨即,又爲幾隻傷胃的海膽刺身動怒?

只有安燃。

我所愛着的安燃,曾經那麼珍惜我。

曾經之後呢?

昔日遙遠美麗的燦爛太過刺眼,射得我無法睜開眼睛看看如今。於是,我竟不曾細想,曾經之後的,那些藏在威脅和冰冷下的不改初衷。

安燃的,不改初衷。

我卻傻到讓自己傷心欲絕,口口聲聲哭着不要他。

今日如願以償,被所謂的自由一寸一寸凍到窒息。

自作孽,不可活。

阿旗一招得手,鳴金收兵,恭敬退下,又把我留在空蕩蕩的華麗辦公室。

我如被人遺棄在了冰庫。

來拯救我的勇士,是林信。

華燈初起,賭徒尋芳客蜂擁而來,娛樂中心如竈上熱湯,開始沸騰。

林信推門而入,找到我,";寧舒來了。";

他說了兩遍,我才從深淵般的失神中擡起頭來,看見林信有些冷峻的臉。

林信語氣還算平和,";君悅,要不要下去見一下?";

他甚至沒給我多少猶豫的時間,一問之後,彷彿想起什麼似的抿脣笑了笑,";不勉強的,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表情微變。

他就安撫般的解釋,";你別多心,我只是直話直說。現在的時勢,如果沒有做好準備,還不如不見。沒準備的仗,何必去打呢?";

江湖中人,三言兩語也可以當槍來使。

我就算不過是軟泥捏的,也逼出兩分土性,明知道自己不夠本事當老大,更別提和寧舒過招,仍受不住地站起來,";都殺到眼前了,躲起來也沒用。我去。";

篤定地揣測林信是故意激將,我意氣用事,他神色不動,別有居心地勸,";君悅,考慮清楚再下決定。";

我冷笑,";好像我還有別的路可選?";

林信終於認真打量我,";對,你沒得選。";

他沉默,忽然苦澀一笑,低聲說,";君悅,我不知說什麼好。";

我一愕。

林信嘆息,";原來何君悅也會有這麼一日。爲了別人,逼自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他說,";你並非我想象中那麼不可救藥。";

真令人哭笑不得。

相識多年,好像今日才知道自己在林信心中評價如此之低。

虧我還自認彼此曾是好友。

我冷冷道歉,";真對不起,和我這不可救藥的人一起長大,實在難爲你。";

帶怒出門前,林信在後面硬扯住我。

回頭一看,他已把我忘在一旁的白色西裝遞到眼前,還對我改個稱呼,";老大,你的外套。";

我悻悻拿了,轉過身,又猛地覺得被人一拉。

更怒。

我回頭憤憤,";玩夠沒有?";

對比起我的色厲內荏,林信出奇的深沉,那思索着深深看我的眼神,在我回頭一霎,如冷水潑身。

";君悅,";林信低嘆,";我真不懂,天怎麼造你這樣一個禍害出來,讓人又愛又恨,又放不開。";

我不屑,";我還以爲對我評價只有不可救藥一條。";

甩開他的手,出門見客。

有林信這麼一鬧,要見寧舒的緊張反而抒解少許。

電梯直下最底的夜總會,到了地方,叮!

門兩邊緩緩打開,豔夜彩光侵入似的,塞滿狹小的電梯廂。

我和林信步出電梯,就聽見旁邊一聲,";君悅少爺。";

阿旗再次不動聲色,展現他神奇的本事,彷彿早就料到一樣等候在電梯旁,見我出現,理所當然貼過來稟報,";寧老闆沒有要包廂,說人多氣氛纔好,已經在大廳坐下了。";說完,儼然兩大貼身侍衛之一般,跟在我後面。

林信壓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對阿旗說,";我已經吩咐了媽媽桑,小姐全挑最機靈漂亮的,見機行事。照顧場子的人手大部分都調過來了,萬一談不攏開局,動起手來也不至於吃虧,畢竟是我們地盤。";

阿旗說,";開弓沒有回頭箭,兩方老大沖突起來,日後麻煩會越惹越大。和氣生財,能不動手,還是不動手爲好。";

";嗯,君悅應該會看着辦的。";

";希望如此。等一下要是有變故,我攔着對方一下,你把君悅少爺往後帶。";

";事情沒那麼嚴重,放鬆點。";

";未雨綢繆,小心一點總沒大錯。";

兩人並肩跟在我身後,低聲交談,一句搭一句,籌劃起來有眉有眼。

我不知該贊他們忠心,還是該憤怒這全當我沒到的肆無忌憚。

偏偏通往大廳的走廊上還人來人往,不時有聲音向我問候,逼我強打精神,拿出老大的氣度,裝一臉從容自信地往前走。

雖說是娛樂中心新任老大,其實頗爲瀆職,在娛樂中心帳中收益佔了一定位置的夜總會,我還沒怎麼視察過。跟着安燃來,每次都是入包廂,連大廳的模樣都沒見過。

本以爲喧鬧媚俗得不堪,到了才發現和想象中約有些出入。

負一層大廳用了現場演奏的模式,寬敞大廳中央空出一塊地方作爲表演場地,電子吉他鼓組大功率音箱麥克風俱全,一旁還靜靜擺着一臺三角鋼琴,不知這生意當初由何人策劃,幾種樂器堆一起,非但沒有格格不入,反而透出隨性不羈的愜意來。

曖昧昏暗的淡紫色燈光成爲主調,正在臺上宛如自言自語的女歌手婉轉低吟,身邊配合的只有一個吉他手,輕撥琴絃,露出一臉如癡如醉。

圍繞着中央演奏區,客人們的面孔隱沒在柔和夜燈下,坐在自成一體的沙發套組裡享受美酒美人。

這溫柔鄉營造得不錯。

可惜,裡面正坐了個不知來意的寧舒,讓人大失胃口。

不知是否林信有心安排,寧舒佔了廳中最舒服的位置,獨據一組轉彎沙發。這人不但膽大,還很懂得享受,坐在最恰當的位置,好一邊端着酒杯,一邊舒服寫意地靠着沙發,肆意把臺上歌手欣賞個夠。

阿旗進門時就對我指明瞭寧舒的方向,提供情報,";圍在寧舒那桌附近的幾組客人,都是他的人馬。那邊,十七二十二二十三號臺,都是我們的人。其它一部分兄弟在外面,一有動靜就能進來。";

我順着他的指頭看去,如此說來,偌大的廳裡,至少有一半是黑道人馬,倒是不少人工作不忘娛樂,還點了酒水和小姐,搭訕碰杯,裝得有模有樣。

騰騰殺氣被美酒豔色掩住大半,別有風情。

";寧老闆。";

寧舒一見我,露出一絲欣喜,放下酒杯站起來,";君悅,怎麼驚動了大駕?請坐,請坐。";

若上次在vip房是隔桌而戰,現在可算是短兵相接。

同一組沙發,能離得多遠?何況也不能膽怯到縮至角落。我左看右看,最終也只能落座,隔着一個單人位,與寧舒和樂融融半對着坐下。

阿旗和林信沒做聲,佔了旁邊一排三人座。

";這裡格調,比我那邊場子高級。雖然同行競爭,不過就事論事,比不上就不能不認。我只當自己是個客人,要放鬆一下,也寧願過來這裡。";寧舒未語先笑,邊說邊主動伸手,把小桌上的酒瓶拿起來,倒了大半杯,看我一眼,探詢着問,";自己帶過來的私家貨,不介意的話,賞臉嘗一下?";

我尚未點頭,盛着琥珀色酒液的杯子,就已經遞到面前。

我接過,就着輕輕聞了聞,向着寧舒笑了,";寧老闆真捨得,這種珍藏也肯拿出來分享。";

寧舒快意,眉間狂逸不羈,對我豎起一個指頭,";君悅,你也是識貨之人。";

忽然傾前,引人認真聆聽似的微壓音量,";莫怪我交淺言深,君悅,和你打交道,比和安老大打交道舒服。有你在這裡打點,日後必定生意興隆。";

我謝他誇讚,淡談說,";生意興隆也未必就是好事,遇上喜歡簽單賒帳的大客,招待不是,不招待也不是。";

林信神色一動,機警地等着寧舒反應。

寧舒卻顯得無辜,";什麼,上這裡搗亂,豈不等於申請死亡證書?不過這邊高手林立,就算有人不自量力,解決也只是抽根菸的功夫,又何必要你多慮?";

我含笑喝了一口酒,眼角斜林信和阿旗一眼。

兩名大將安坐一旁,堅定地不做聲。

沒人接戲,還能如何?只能自己接着唱,斟酌着開口,";解決確實不難,換了別人,二話不說就處置了,但出來道上行走,打狗還要看主人,我不能不給寧老闆留點面子。";

寧舒挑起眉,";我的人?";

那分驚訝恰到好處,微妙得令人叫絕。既像真的有些吃驚,但又帶着一絲玄妙,彷彿你若看不出青紅皁白,便顯出一分蠢了。

他這老大當得有火候,即使安燃對付起來遊刃有餘,可我拿什麼和他比,來來去去,就只有一招。

單刀直入。

";的確是寧老闆的人。";我狠狠把杯裡的酒喝到見底,大膽把視線盯上寧舒的笑臉,";寧老闆也是自己有場子的人,應該知道做生意的難處,如果人人都這樣簽單,有消費沒進帳,我這些兄弟們吃什麼?";

阿旗說過,能不動手,最好不動手。

我絕對贊成。

但話說到一半,恰好臺上高歌正至曲終。歌聲吉他聲驀地一停,我爲了說話清晰而稍高的後半截話就如平地冒出的標槍,刺耳得突兀。

聲波傳開,立即引發四周注意視線,不少人大概已放下手中酒杯,往腰上摸傢伙。

阿旗脊背硬着,猛地向後挺了挺,換個坐的姿勢。

氣氛緊張起來。

衆人看我,我卻捏着空空如也的酒杯,心跳加速,冷眼看寧舒。

區區幾秒,下知寧舒腦裡已經轉了多少個念頭。

但他最終只選了一個。

";好!實在不錯。";寧舒像下了決定,把杯裡烈酒仰頭喝盡,放下酒杯,看着臺那邊,大力鼓掌。

掌聲在繃緊死寂般的大廳中異常響亮,人人都聽見寧舒爽朗笑道,";我就說這裡纔是尋樂的好去處。";

這掌聲到底是給臺上歌手的,還是給我那單刀直入的一句,根本沒答案。

他劈里啪啦鼓了一輪掌,才釋放了情緒般,安坐原處,像要開始傾心交談。

";君悅,我喜歡你這脾氣。不是我自誇,能讓我一見投緣的人,很少。";

寧舒自然地靠近一點,取走我手中空杯。

他又親自動手,兩隻空杯擺在桌面,一一斟滿,再遞過來。

";剛纔這事,我原不知道。不過既然你和我直說,我也回你一句直接的。";寧舒和我碰了一下杯,奸整以暇,";家大業大,有家大業大的難處。我下面兄弟可不止三兩百,如果誰花點小錢,喝點酒水,雞毛蒜皮都要我來管,那一天給我四十八個小時也不夠耗。你說是不是?";

我絕不希望和寧舒直接槓上,可惜這時候,這個";是";字也絕不可出口。

我答,";寧老闆時間寶貴,當然不應該浪費。這些雞毛蒜皮,我讓下面的人處理好了。";

寧舒呵呵笑起來,";君悅,你啊,來,先喝一杯。";

寧舒酒量很大,碰了一杯,又是一飲而盡,指指我手中的酒杯,";喝啊,喝酒見底纔有氣概。酒不上臉,怎麼談得盡興?";

我笑。

不歡而散,並非我所要的結果。而他要我喝酒,恰好挑中我最喜歡的一道題。

怕什麼?

我一口氣往喉中灌了一杯,欣然將空杯給了寧舒。

他習慣成自然地負起倒酒責任,他轉頭隨口喚了一人,";阿升,去我車裡把這酒的存貨都拎過來,今晚我和君悅少爺喝個痛快。";

附近沙發裡站起一個高瘦身影,立即去了。

倒滿的酒杯,又再次捏在手中,寧舒才語重心長地開口,";雞毛蒜皮,不是那麼好管的。君悅,我贈你一句經驗之談,道上做事,不管大小,先掂掂自己的分量,謹慎一點,沒有壞處。";

我說,";大事或者辦不來,不過雞毛蒜皮,我這點分量也夠了。";

寧舒無可奈何似的,";沒得商量?";

我奇怪,";有商量餘地?";

也許我的表情做得不到家,寧舒又笑。

他叫的那個阿升拎着兩瓶酒過來,恭恭敬敬放在桌上,不說話就離開了。

酒來得剛好,原來那瓶已經被我和寧舒兩三下幹掉。

";幾筆酒水費而已,看不出你何君悅也有這點小家子氣。";寧舒忽然變得通情達理,";我說沒時間管,卻沒說不管。錢財身外物,要我代那些不懂事的還帳,也無不可。";

我可有可無的點頭,等着他下一句。

不料,沒有下一句。

林信命人把早準備好的賬單取過來,寧舒看都沒看,打個響指,招個手下過來,跟着林信付帳去了。

這人如此大度兼好對付,讓我大爲意外。

早前的如臨大敵,似乎太過無聊了。

事情解決得好方便,我打算向寧舒道謝,然後快點下班。

誰知才張嘴,寧舒舉起一手,截住我道,";君悅,你的那筆帳,我已經還了。禮尚往來,也該輪到我和你算帳了吧?";

我皺眉,";算什麼帳?";

寧舒眼神欲醉還醒,偶爾凌厲精光一掠,笑着侃侃說,";要討帳,派人過來打個招呼就是,如果覺得派人麻煩,打個電話提醒我一下也好。積着一堆賬單,引而不發,硬要等我過來捧場的時候,當着外人和兄弟們的面,讓我下不了臺。君悅,你太不厚道。";

他心平氣和地,興師問罪,";即使不算我們道上交情,至少我也是個客人。你說,這樣待客,是不是有失風度?";

我真無話可說。

此人行事,氣勢風度俱佳,先抑後揚,不經意就贏了個滿堂紅。

衆目睽睽下,心平氣和比咄咄逼人更難讓人招架。

我若不認這個帳,不說別的,僅僅度量就輸了寧舒一個檔次。

";寧老闆詞鋒厲害,我還有什麼說的?";我苦笑,";誰不知寧老闆財大氣粗。並非我不知好歹,不過剛好見到你過來,又被你騙着喝了一杯,想起什麼就說什麼了,倒不是故意過來討帳。也罷,算我做事不周全,罰飲三杯,給你賠罪。";

這次換我主動倒酒。

寧舒伸手過來,輕輕按在我手背上。

他勾起脣角,嘖嘖搖頭,";三杯就想一筆勾銷?君悅,你算我這筆帳,是不是太便宜了點?我還你那筆,可是一點價錢都沒講,立即給夠十成的。";

我不動聲色地把手抽回來,警惕地打量他,";寧老闆想怎麼算這筆帳?";

寧舒應聲拋出條件,";賞個薄臉,明晚到寒舍吃頓飯,怎樣?";

趁着我愕然之際,阿旗已經插了一句進來,誠懇提出,";是我們服務不周,怎麼還敢叨寧老闆的光,去貴宅打攪?應該我們老大請寧老闆的客纔是。";

";呵,";寧舒噯昧笑說,";安老大真周到,交下江山,還給你留了如此人才,護得密不透風,你不覺得喘不過氣?";

我對阿旗平時怨言多多,這時候卻絕對同仇敵愾,怎會受寧舒挑撥?答道,";阿旗說的正合我心意,錯在我方,當然應該由我請客,不知寧老闆喜歡什麼口味?";

寧舒帶着笑臉保持沉默,炯然有神地掃視着我和阿旗,好像在看一出演得不怎樣的好戲。

半日,嘆氣,";罷,君悅少爺不肯賞臉,我也不能強人所難,只能退而求次。不如這樣,";他把桌上一瓶未開的酒往我面前重重一撂,";你痛痛快快,幹了這瓶,再上臺唱上一曲,權當道歉。我就把這事當粉筆字一樣抹了。";

條件又開了出來,實在不比陪他吃一頓晚飯好上多少。

我看看那瓶烈酒,又看看歌手和吉他手早悄悄離開的臺上,情不自禁回頭去尋林信和阿旗。

";君悅。";寧舒叫住我,";一人退一步,日後好相見。我今晚是誠心和你來往,當着這麼多兄弟,你無論如何,給我一個臺階下。";

彷彿真的委曲求全,忍氣吞聲,字裡行間卻鏗鏘有聲,沾滿一言不合,拔刀相見的味。

稍不提防,寧舒溫柔一刀就靠着脖子來了,我含笑不答,漫不經心把玩着手裡的酒杯。

外人看起來,大概都以爲我有奇招制勝,所以胸有成竹。

其實,慚愧。

父兄兩代豪傑,我從出生那日耳濡目染,就只學到那麼一點可憐兮兮的裝模作樣,名副其實的色厲內荏。

一邊悠然晃動酒杯,嘴角噙笑,一邊動作瀟灑地回頭,掃林信阿旗一眼。

不知道的以爲我打眼色下命令,誰料我這高深叵測的眼色,本質上只代表一個赤裸裸的問號怎麼辦?

林信看起來比阿旗有良心,終於不忍,好像打算開口。

我幾乎就要鬆一口氣了,看着他嘴脣剛掀開一點,驀然,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可惡!

";喂?";林信掏出手機,淡然聽了一下,只";嗯";了一聲,就掛了。

這種時候的氣氛總是微妙難言,連忽明忽暗的淡紫色燈光也成了危機重重的信號。而我和寧舒,儼然是一切危機隱藏的中心點。

林信掛了電話後,很隨意地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彎下腰,向我附耳彙報。

如此作爲,確實使我身爲老大的威嚴大有提升,尤其衆目之下,簡直有生殺大權操之我手的感覺,彷彿是戰是和,只看我一時高興與否。

自尊心很滿足?

大錯!

因爲林信附耳所說的,實在是一番糟糕到極點的話。

他說,";寧舒有備而來,不但這裡,我們其它幾個大場子都被盯上了,有心算無心,這時候翻臉有輸無贏。君悅,你要能屈能伸。";

我默默聽着,彷彿得到一個小小的驚喜,表情愉快地點頭。

笑得雖艱難,總比驚慌失措好上半分。

林信走開後,我看向寧舒,讚道,";寧老闆真是領導有方,老大出門散心,手下一班兄弟卻不忘工作,還在外面加班加點。";

寧舒目光深深瞅我一下,隨意地說,";所以,你也該知道我是多誠心誠意,交你這個朋友。";

說完,提起桌上一瓶滿裝烈酒,擰開瓶蓋,直直遞到我眼前。

";君悅,你給我面子,我就給你面子。";

他謀定而後動,外有調動起來的大批人馬,說話居然不但沒有一點囂張氣焰,還溫和友善得令人感動。

這個面子,怎能不給?

連林信都說了,要能屈能伸。

能屈能伸的道理,不但林信,連我都明白。

只不過一剎那,幾張面孔從腦海中刷得掠過,父親母親大哥,安燃……這些面孔帶給我的熟悉和親暱,須臾之間驀地騰昇,疼痛般的思念,窮兇極惡地爆發,幾乎把淚水逼出眼角。

他們之中,即使只有一人在。

若安燃在……

寧舒的手一直停在半空,穩穩持着那瓶烈酒。

我深深吸一口氣,接了過去。

全滿的酒瓶過分沉重,手腕漸漸顫抖起來,可笑我到此刻仍本能般的希望保全一點顏面,唯恐被人看出端倪,飛快地舉起瓶子,裝作痛快地仰頭暢飲。

烈酒下喉,火辣辣,燙到我直想大哭。

原來沒有別人庇護,要尋一點立足之地如此艱難。

面對安燃,我可以任性,發泄,痛哭,咒罵,自暴自棄,只因爲,他是安燃,變得再狠毒,再可怕,他仍是我的安燃,仍會無可奈何,放心不下我。

面對寧舒,我卻必須面對弱肉強食,屈辱求全。

安燃,我仰頭,狂灌着灼喉的酒,在心內哭着叫安燃。

這一刻,我不惜獻出生命,只求安燃再出現在眼前。

原來狂妄任性和肆無忌憚,只在最深愛你的人身上才能得到一次又一次的原諒。

這一又一次,每一次都價值,我卻揮霍着,用到盡了,淪落到連哭的權力都失去。

強顏歡笑,喝自己釀造的苦酒。

一瓶,遠遠不夠。

我狂飲了一瓶,腹中燒得難受,手背壓着脣半天沒能做聲。

寧舒讚一聲,";好,有點骨氣。";

第二瓶,又遞了過來。

阿旗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我輕輕推開他,示意他不要做聲,從寧舒手裡接過酒,大口大口地灌着自己。

痛得厲害,就會麻木。

喝下第二瓶,反而不覺得痛了,只有胸裡心臟砰砰亂跳,眼前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

從前放縱夜飲,總要躲着安燃。

若被他從酒吧抓出來,多要受到恨鐵不成鋼的訓斥,然後立即帶回家中。迷迷糊糊的狀態,洗澡換衣都是他一手包辦,恐怕還要他抱上牀,蓋好被子,守上一夜。

我卻,很嫌他煩。

到這日終於自由,暢飲兩瓶,醉得生不如死,卻不得不逼自己清醒,硬挺地站着。

很明白,無論是眼淚酒醉胃痛或失落,在不相關的人眼裡,並無意義。

不愛你的人,不會爲你心疼。

兩個空瓶放下,聽見一陣掌聲,誇張的叫好和讚歎,溢滿一絲絲看熱鬧般的無情。

我擺手要林信不要過來,和寧舒打個商量,";寧老闆,唱歌我不在行,五音不全,實在不敢獻醜。不過小時學過一段日子鋼琴?不如以彈代唱,給你賠禮道歉,如何?";

寧舒頗有風度,毫不猶豫地答應,";君悅少爺肯大展身手,我真有耳福。";以身作則地舉起手來,首先鼓了幾下掌。

凡是他帶來的兄弟,全部配合地跟風,一個勁地起鬨拍掌。

頓時掌聲如雷。

阿旗本來被我示意不要插嘴,現在又走了過來,對寧舒說,";寧老闆,我們老大不及你海量,已經醉了,鋼琴這種斯文事,醉醺醺的也彈不出什麼。你在道上德高望重,出名的氣量大,請包容一二,這一曲不如留到以後,你看怎樣?";

寧舒耐心聽阿旗說完,才笑了笑,";兄弟,你這番話確實一片忠心,可惜說的不在理。";

";別說什麼德高望重酒量大小的廢話,眼前一羣江湖兄弟,誰不是靠自己本事站在這?";寧舒問,";安老大既捨得讓他出來行走江湖,就該料到會有今日,是不是?";

不愧是寧舒,連阿旗都啞口無言。

場面冷了下來。

我耳中嗡嗡地響,但兩人說話大致還聽得清楚,遇見這陣沉默,被四周射到的視線錯雜穿刺着,心頭如塞了一塊大石,抑鬱難忍。

我勉強扯個笑容,教訓阿旗幾句,";你會彈鋼琴嗎?誰說醉醺醺彈不出什麼?在寧老闆面前班門弄斧,不讓你見識也不行了。";

提着一口氣,朝廳中表演臺走去。

區區十幾步,雙腳像踩在棉花上一樣不實在,我咬着牙,好不容易登上臺邊的那級階,趔趔趄趄地找到鋼琴,摸索着坐下來。

眼前天旋地轉,所有東西都多了幾重邊影。

我幾乎只靠着手的感覺把琴蓋翻開,半麻痹的指尖在黑白琴鍵上挪動半天,才遲鈍地按下一個音。

自己都聽不出那是什麼。

恍惚地隨便使喚着指尖,我彷彿是在夢中聽見那鋼琴聲,斷斷續續,扭曲的淒厲慘淡,偶爾指尖一滑,彈動高音震顫,如哭到氣絕前的哽咽。

或許酒喝得過分了,四肢和大腦嚴重脫節,等聽到掌聲如雷貫耳,才發覺指尖停了動作,自己在鋼琴前不知呆坐了多久。

寧舒已經走上臺,站在鋼琴前面,似乎對這一曲還算滿意。

我腦裡什麼也沒想,擡頭看他。

寧舒嘆氣,";君悅,你生錯家門。";

他說,";若當個鋼琴家,豈不比黑道強?";

我看着一個東西向我伸來,但神經卻被酒精麻痹到遲鈍,片刻之後,才知道他捏住了我的下巴,正挑起來仔細打量。

我下意識地別過臉。

寧舒並不勉強,自己主動把手收了回去,隨即,側了側身,以背遮着臺下衆人視線,以彼此間僅能聽聞的聲音,漫不經心地問,";江湖險惡,不是你有本事玩的遊戲,有沒有考慮過找個比安老大更硬的靠山?";

我腦子正彩雲亂撞,懵懵懂懂,聽到這個,只是本能般的又看他一眼。

寧舒說,";考慮一下。";

給我一個笑容,轉身下臺,領着一干手下,瀟灑氣派地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