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化解,我強撐到最後一刻,搖搖欲墜。
遣散無關人等,大廳清空,僞裝頃刻碎到徹底,伏在鋼琴下,吐得天昏地暗。酸氣溢滿口舌。胸口沸騰洶涌的噁心,和吐出膽水的空胃,混在一起難以形容的痛苦。
吐了很久,空胃還不甘心似的,繼續一陣陣強烈收縮,像曾遭到過度壓迫的勝利方,明明已把敵人統統驅逐出境,還不甘心地癲狂吶喊,對四處鳴槍,發泄恨意。
吐得渾身脫力,林信手急眼快,一把扶住差點栽下地毯的我,等我喘息一陣後,問我“好點沒?”我怔然,然後才動了動脣,難得的實話實說“怕是好不了了。”
如何好得了?兩瓶烈酒,也沒能麻醉神經。狼狽不堪,痛徹肝腸,我仍能想起自己失去了安燃。
阿旗送來一杯溫水,讓我漱口,問“君悅少爺,天黑了,我們送你回家,好嗎?”
我就更覺悽然。
阿旗說,送我回家。
送。
我想知道安燃在哪,我想聽,安燃那句熟悉的話。“君悅,我帶你回家。”他帶我回家,不是送,是帶。拖着手,或搭着肩,甚至打橫抱着,在深夜裡有風輕輕吹拂凌亂的發,有人,帶着尋回的心愛,回家。
安燃。
帶我走,安燃。
你答應過,若要離開,會帶着我走。
你給過我那麼多深深承諾,我曾奢望一個一個,統統實現。
如今,我已經不敢貪心。
若有可能,一個就好,只要你把這一個信守到底。
帶我走。
帶着我,不離開我。
你答應過的。
我無聲的,對不知身在何方的安燃苦苦哀求,眼淚凝固在心底,連一滴都哭不出來。
腹中物吐到盡,對滲入血管的酒精無能爲力。我渾渾噩噩被阿旗扶上車,看着車窗外街燈一個一個閃過,猶如心內閃過一個一個冰冷的恐懼。
遲鈍地思索。
這迅速掠過的光明,冥冥代表什麼,而我卻一個一個錯失,留不住任何一點。
街燈的光,如斯溫柔,往日司空見慣,不覺如何稀罕,居然未意會到,若沒有它,道路便只有漆黑。
燃。是哪個燃?
燃燒的燃。
我笑,那就是光。
阿旗見我眼也不眨地盯着窗外,想把窗簾升上。
我拉住他的手臂,無力地說“不要。”
阿旗說“君悅少爺,你醉了。”
我說“我想多看這街燈一眼。”
阿旗頓了一下,仍是那句“你真的醉了。”
我搖頭。
沒有醉,我怎麼可以醉?
這裡再沒有一雙溫柔臂膀隨時等待着我,再沒有一對結實的大腿,心甘情願被我當成枕頭使用,讓我興之所至就能倒下,閉目,無憂無慮入睡,去尋一個好夢。
沒有了這些,我有什麼資格醉?唯有,唯有絕望地支撐着,不倒下。
我絕望,看街燈飛快倒退,無力阻止。最後一盞燈在視野中漸去漸遠,車拐入大門時,便失去它僅有的一點,很徹底。
冷浸浸,而又清醒,我對自己說,該下車,該回房,該左腳之後,跨出右腳。
只不該,不該再想安燃。不再被人深愛,卻還要直面殘忍的人生,太艱難,太絕望。何況還要這樣痛到極點的思念?
我不要阿旗跟隨,咬着牙試圖自己走過長長迴廊,腳步跌跌撞撞,像踩到心上無數裂痕。
每一個動作都需要勇氣,我不知自己該從哪裡尋找勇氣,我只知道,沒有安燃的地方,我將一直這樣悲傷不安,無依無靠:同時,還必須習慣這麼一個事實-----自己的眼淚,因爲找不到珍惜的人,而失去流淌的價值。
我隱隱約約想,也許我真的需要振作起來,找個辦法,讓自己別那麼艱難絕望。不要這樣的,艱難,絕望。因爲在這世上,出了已不見的安燃,
我不知還有誰,會在乎何君悅的艱難絕望。
思索到太陽穴真真發痛,扶着牆,跌撞向前,直到房門出現在眼前。
走過長廊,像完成了一段征途,我停在門前,大口呼吸着失去安燃溫度的空氣。
不懂。
人生爲何如此慘烈?一段征途後,又是一段漆黑的征途。
想到又一個漫漫長夜在前面等待着,我只好再次搜刮骨髓,不惜竭澤而漁,尋出不知還剩若何的勇氣,纔敢,去推開那扇意味着失去的門。
我吸氣,伸手,推門。
門開了。於是,有光逸入眼底。
我凝了。是燈光。
書櫃旁,淡淡的,暈黃的,若隱若現的燈光。那盞燈,是安燃往日看書時必然打開的。
光,是光。
我驟然屏住呼吸,在心底對自己輕聲說;看,是光。
那感人的亮,我被震撼至沒法反應,站在門前,癡癡看。
浴室門打開,安燃從裡面出來。穿着白色的長浴袍,清清爽爽,拿一塊乾淨毛巾搓着頭上溼發。
看見他,我虛弱地嘆氣。只懂嘆氣。
把肺裡所有空氣,慢慢,悠長地嘆出來,一點不剩,便在心底對自己,很輕很輕地說;看,是安燃。
安燃走過來,朝我打量一眼,微皺起眉“你現在是老大,並非陪酒小姐,何必狂飲如牛,自貶身價?”
天上,或人間?
我已不知天上人間。
這熟悉低沉嗓音,前所未有使我想失聲痛哭,卻又不敢哭。聽在耳內,只一次一次,只能在心底對自己低低私語,聽,安燃的聲音。
他把搓好頭髮的白毛巾遞給我,“渾身酒氣,去洗乾淨。”
我把那白毛巾用十指緊緊抓了,怔怔站着,不放過他的每個動作,每個神態。
我看着他,目光貪婪,哪怕眨個眼只要萬分之一秒,我也捨不得眨半下。
安燃見我紋絲不動,明白般,輕笑一下“也對,君悅少爺今非昔比,我管不着。”轉過身去。
我說“安燃。”撲上去,長伸出雙臂,從後死抱着他,輕輕念這神奇的兩字,“安燃。”
“安燃,安燃……”我喃喃地喚,一遍又一遍,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激動,喚到自己也心酸,不能自制。
“安燃……”
熱淚涌眶而出。我終於,能哭出聲來。
在值得流淚的人身邊,傾盡血淚。從前,我不懂這也算一種幸福。
“安燃……”
那麼多要說得話,要懺悔的告白,要重新說出口的承諾,我竟什麼也說不出來,只知道反覆念這熟悉名字。宛如這是一個咒語,全心全意誦一遍,他就能在我眼前多留一秒。若真如此,我會不斷念下去,直到油盡燈枯。
他回來了。我的安燃,他回來了。
我緊緊抱着他,臉挨着他寬厚的背,隔着柔軟的布料,感覺他浴後散發的肥皂清香。一點一滴,最微不足道的,也令我感激涕零。
我得到了一生中最好的禮物,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奇蹟,恩賜突如其來,在我痛的最厲害的時候,平平靜靜出現,彷彿我從未失去這人。我猛然深深明白,只有安燃,能讓我的一切染上意義。即使我真的擁有很多,如富翁坐擁寶庫,但沒有光,那珠寶都將沉默於黑暗中。
當失去光,漆黑淹沒所有,我身處的,是天下最絕美的庭院,或荒蕪墓地,並無差異。
我痛哭。抱得盡興,哭得盡興,不覺有何羞恥。
安燃默默站着,如線條堅毅的雕像,任我緊抱,不置一詞。
哭夠了,安燃說“君悅,你還是渾身酒氣。”
我大爲內疚,趕緊收拾心情,匆匆去洗澡,關上浴室門,又猛然打開,視線搜索房中。
安燃還在。
我鬆了一口氣,打算關上門,卻又無法控制地生出驚惶。我問“安燃,你來不來?”
安燃對我笑。他的笑容還是那麼好看,清淡俊朗,我還是看不出那笑是什麼意思,還是隻能猜。
大概笑我傻。是傻,明明知道他才沐浴過,連頭也洗了。
可我依舊猶豫,把手按在門上,很久,不敢關門轉身。直到看見安燃解開浴袍,翻開被子,上牀,頭捱上了枕,那暗示着不會立即離開的姿態,才讓我稍微放心。
關上門,我抓緊每一秒,拼命地洗。嘩嘩水聲似在量度時間,不斷催促快點快點,我急不可待地洗刷自己,恨極寧舒,和那兩瓶酒。
安燃不喜歡酒氣。
我從前就知道,不過,未曾如今日這樣在乎他的不喜歡。
恨不得吧自己身上每一個毛孔都仔細刷一遍,仿如一滴烈酒也未沾脣。連自己也不喜歡那個狂放嗜酒的何君悅,我應該是那個乾乾淨淨的何君悅,最好毫無瑕疵,完美至無可挑剔,身體到心靈,每寸每寸,都是安燃最愛的何君悅。
將自己上上下下洗去塵垢酒氣,宛如初生,還唯恐不周的再三刷牙,笨拙急躁的試着預測親近時是否仍會讓安燃聞到嘴裡酒味。
就算有,應該也很淡。做了千萬個準備和祈禱,我才調節着最引人好感的笑容走出浴室,去發現一切功夫都是白費。
安燃已經睡了。
他躺在牀上,和我進去前幾乎相同的姿勢,微微側着身,在薄被下起伏出一組完美線條。
眼前所有,寧靜安逸,美如夢境,讓人既喜又懼。
我只愣了一秒。
被冷水潑到似的失望還未蔓延得太遠,暖熱的潮又覆蓋上來了,一層疊一層,我默默嘆息,卻又抑不住那一點點安安靜靜的柔情。
我輕輕走到牀邊,說“安燃。”聲音極低,連自己也聽不見。
有些驚奇。原來自己能用這樣幾乎等於沉默的聲音,兩個字,就造出一個溫柔海洋,沒有風浪,海水卻能把自己心甘情願淹沒。
我鑽進被子,生平僅見的小心翼翼,同一張牀上,極想貼近他,又極怕驚醒他。
太珍貴。
束手無策,不知怎麼愛他,才能不辜負這生。
安燃已經睡着,被子略略滑下,露出大半赤裸肩膀,我想爲他把被子拉上來,唯恐自己笨手笨腳,屏住了呼吸,纔敢伸手。
捏住被邊的瞬間,我呆了一呆。
那赤裸的肌膚上,比我看過的有了變化,後背不堪入目的傷痕,又淡了少了。
不能驚醒安燃,我悄悄掀着被子,側着身,一點一點地觀察,確定,然後欣喜,幾乎開心得笑出眼淚。
手術,只是手術。
安燃沒有拋下我,他只是去了再一次的整容手術。
天經地義,只是一次必須的旅行。
他沒有離開我,從不曾。
什麼都不重要了。
我偷偷沉浸於快樂,只要沒有失去安燃,什麼都不重要。
我快樂了很久,凌晨纔在快樂中沉沉睡去,睡在安燃身邊,即使因爲不敢驚醒他而沒有彼此接觸身軀,但儘量保持最近距離,感覺到空氣中散發過來的屬於安燃的溫度,讓我未入眠,已有好夢。
晨曦照耀時睡意正酣,耳邊忽然聽見有人大叫“安燃!安燃!”
我恍惚覺得那是自己過去的聲音,任性肆意,帶着自知受到寵溺的撒嬌,但縱使是自己的聲音,這樣聒噪,也不會受歡迎。
“安燃!安燃!”
“安燃!”
一聲一聲,從腦海怎也趕不走。
牀邊的動靜越來越大,我不得不憤憤醒來,驚訝的發現,大叫安燃的並不是我。
只是我睡得最甜的一覺,卻被人用最不能容忍的方式驚醒。
竟有別的人,這樣肆無忌憚叫安燃的名字。
不知道他如何進了房間,站在牀邊,細瘦白皙的手,就那樣按在安燃身上,毫不避忌。
“安燃,起牀。”騷擾着,像被寵壞的小孩纏着要玩具,對安燃委屈地叫。“陪我去玩。你答應過,我來做客,你會抽出時間陪我。”
他對安燃撒嬌。對睡在我身邊的安燃撒嬌!
我震驚過度,翻身坐起,盯着這不速之客,不敢置信。
他卻只看了一眼,說“哦,你就是何君悅。”
一句帶過,眼裡就沒了我的位置,又低頭去叫“安燃,我爹地說了,手術之後可以有適當戶外活動,有點紫外線不要緊的,快點起來,我在這裡好悶。”
安燃不堪騷擾,終於下牀,輕責道“小亮,你這任性脾氣,真的要改。”
拿起睡衣,覆在結實袒露的身上。
那個叫小亮的抗議,“我的脾氣有什麼不好?爹地就說我這樣很好。”
安燃苦笑,搖頭“無藥可救。”
我硬在牀上,看着他們輕鬆對白,感覺自己並不存在,連個佈景都算不上。
荒誕,無比的不真實。我喉嚨咯咯作響,半天才擠出兩字,低聲喚“安燃。”
安燃轉過身,“君悅,介紹一下,成宮亮,他父親是日本著名醫師,目前負責我的一系列手術。”
他說“小亮很少出國,這次過來,暫時借住幾日。”
他看看我,問“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小亮在旁邊不滿地插一句“安燃,不是幾日,我打算整個假期都呆在這裡。”
我傻子一樣,瞪着他們。感覺很清晰,我知道,這不是噩夢。現實,才比噩夢更令人戰慄。
我渾身發抖。
不祥!
青天白日下,有人闖入我和安燃的房間。
我那麼珍貴的失而復得,被人硬生生,放肆地,闖了進來。
而安燃,默許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