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藍卻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繼續喃喃道:“之後一起墜落懸崖,看到他變成一灘爛肉,面目全非,我覺得天都要塌了,那一瞬間,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千辛萬苦,等他醒過來,記憶全失,性格大變,卻依然依賴着我……我以前總是不知道相愛,愛的是容貌性格,還是行爲氣勢,遇到了變成那樣的他,才發現,愛的是全部。少一點都不行。”
阿八聽她說得情動,想想現在的情況,只覺得心裡十分疼惜,道:“小姐……”
鬱藍咬脣道:“所以我不會這麼輕易放棄。放過一個陳折戟,我要用多久才能找到一個那麼愛我,我也那麼愛他的人?這世間總有人在錯過,我不能因爲一時所謂的驕傲,錯過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東西。”她放下手掌,看向油燈的眼神變得堅毅和鎮定,“以前都是他在追逐我,現在,難道我還要繼續等他過來?”
“小姐是準備,”阿八幾乎猜到了她的想法,“隨軍……”
鬱藍點頭,道:“明天我會跟着他們走,一天談不來,我就多說幾天。他第一次見我不相信我的話,我天天跟他說,不信他不在心裡留下痕跡。”
阿八憂慮道:“戰場可不比咱們這裡……小姐你確定要去?”
鬱藍道:“我意已決。”她垂首摸摸阿八柔軟的發,道,“罌粟的事還要繼續交給你了,說起來,我一直都沒有做過什麼事呢,都是你在辛苦……”
阿八澀然道:“阿八的命是小姐的,並不辛苦。但是小姐你的傷……養好傷再去吧?”
鬱藍看看腳上的傷口,現在半條腿都還是麻的,隨軍的路有多辛苦她不會不知道,自己這一點小傷到時候可能致命。於是她點點頭,道:“我會養好傷再過去。”陳折戟行軍,這次只是帶着黑狼騎一隊直接前往前線,速度非常快,等她養好傷,說不定已經過了延河。她要抓緊時間才行。
給雷辰下的藥看起來毒性較強,但只要用清水就能解掉。鬱藍當時再憤怒,也知道不能隨隨便便殺了一國的儲君。只是她一邊要追回陳折戟,一邊要躲過皇帝和王儲的耳目,實在覺得有些分身無術。
阿八注意到自家小姐倦怠的神情,看着她捲起的裙子下塗滿藥膏的纖細小腿,什麼也沒有說。配置傷藥的時候,阿八在滿架子的藥瓶裡看了看,最後拿出其中一罐,在心裡低低道:
對不住了小姐,但……阿八這是爲你好。那種男人,真的不值得你這樣做。
低沉的戰鼓聲在大地上回蕩着,震的心肺一同隨之震動。無數盾牌組成堅強的防禦陣腳,弓箭手在盾牌後彎弓待發,高舉的長槍斜指天空,數不盡的槍尖在陽光下閃耀着明亮的反光。
陳折戟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切,青銅獸面具在上次慘烈的戰役中因廝殺崩裂脫落,在軍營中,屬於自己的地盤裡,他也無暇再去戴面具。此刻他的五官分明而深刻,鬢髮如漆,眉宇若刃,隱隱流露的,是真正睥睨衆生,獨屬於王者的氣度。
洶涌的黑鐵洪流般瞬間衝散了整齊的隊列,閃亮的馬刀高高揚起,形成砍殺的姿勢,迅疾的
速度形成無與倫比的衝擊力,鮮血噴灑着從敵方士兵斷裂的身體涌出,染紅了腳下的土地。殺紅了眼的雙方士卒纏鬥在一起,升騰而起的喊殺聲音淹沒了呼嘯的風聲。
這是真正的修羅場。
遠方傳來孤鷹呼嘯的聲音,陳折戟如同一尊冷漠的天神。他縱觀全局,在某個時機,忽然從身邊戰將接過沉重的巨弓,拉成滿月,劃破蒼穹射出的最後一箭。箭刃在狂飆的烈風中尋找溫熱的胸膛。那方因戰事焦灼而蹙眉的將士首領,恍惚中只聽到那枝最後的箭,像是死神的呼喚,不斷在耳畔盤旋、呼喊、渴望結束。
離弓之箭,如出鞘之刀。若不喂以鮮血,難以平息怨恨。箭自高空筆直墜下,鐵鏃擦出火星,射中了敵將的心窩。終於,彷彿體內的冰岩猛烈傾軋,多年的宿敵昂然站立的姿態終於被擊倒。毒性慢慢滲入血,蝕穿肉,終於轟然倒下。數萬得勝的歡呼和敗兵哀鳴一齊震撼雲霄。
天空殘留了昨日風雪的陰沉,白雪被血液染成暗紅。當戰事結束的時候,大雪又開始下了,一場鵝毛落在身上,陳折戟跨坐在毛毯上,在跳動的火焰旁啜飲醇酒,不時撥動火星。
許多士兵在談笑中提起將軍那神來一箭,狠狠挫掉了敵方的士氣,成了最關鍵的一殺。
火光照亮了陳折戟冷峻的面容,他始終沒有出聲,像是出神到了三界之外。打仗的日子,他沒有太多時間思考兒女情長,但是每每午夜夢迴,卻總會有一個曼妙的身影,莫名讓他輾轉反側。只要看到那個身影,便彷彿積雪開始柔軟,清涼的溪流蘇醒,匯成月桃色的春澗。
這是百年難遇的勝仗。鬼面將軍陳折戟一舉將胡虜追擊之百里之外,一箭射殺了數十年來與他針鋒相對的胡虜王。這個寒冷的冬天,陳氏大軍給百姓和延都帶來了最溫暖火熱的消息。
皇帝龍心大悅,陳折戟沒有跟隨將士們回去,而是獨自騎上一匹黑色駿馬,朝遠離延都的另一個方向而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是疲憊之後莫名地想放縱一次。照着自己的心意,隨意踏馬觀花,仗劍天涯。至於軍功,至於朝廷,他都暫時不想理會。
“這位客官,”客棧老闆娘看起來不到三十歲,施了淡妝,髮髻釵子挽着,一綹髮絲落在胸前,頗有幾分柔媚的韻味,“是打尖兒還是住宿呢?”
陳折戟漠然道:“一間上房。”
“好叻!”老闆娘命小夥計來招待,一邊嫋娜地走過去,豐滿的胸部若有若無地擦過他強勁的手臂,“客官生的可真是英武不凡,老闆娘我在這裡開店十幾年,沒見過你這般英姿的人物……客人可是從北方來的?”
店裡幾個眼饞這美貌寡婦的男人,看到這陣仗也明白老闆娘這是春心蕩漾了,互相揚聲說了幾句打趣的話,半是嫉妒,半是親近。陳折戟那面相和氣勢擺在那兒,他們這羣小混混也不敢隨意招惹。
但饒是老闆娘這般放下身段千嬌百媚地來倒貼,陳折戟卻彷彿什麼也沒看到,面無表情點了幾道菜,便轉身上了樓。小混混們又開始打趣老闆娘,老闆娘嬌嗔地瞪了他們一眼,
並沒有理會,心裡卻全是那高大男人俊美的面容,和強健的體魄。
陳折戟這一住就是將近七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只是看着院外漸漸長出花苞的梨樹,他總覺得,有什麼人就在不遠的路上,跋山涉水將要與他相見。
難道會是她麼。
鬱藍將馬栓在城外亭子,隻身進城。本來計劃裡她不會過這麼久纔來,但是太多事情超出計劃外了。比如她只是腿上一點小傷,居然生生拖了幾個月纔好,如果不是她發現傷藥被阿八動了手腳,恐怕現在都還在等着自己癒合。
她知道阿八的心意,是爲自己好。但是如果不懲治對方,以後會越來越沒有上下之分,她的命令越來越沒有效力。解決了事情以後,她才踏上西北而上的路,去尋找陳折戟。路途不算遙遠,但是雷辰似乎是破罐子破摔,四處下了障礙,她不得不一邊躲藏一邊趕路。
最奇怪的是,途中遇到的阻力除了來自雷辰,還有些她根本不熟悉的,不知道是誰的。皇帝目前似乎還不知道她活着,只要國師葉初雪那邊不鬆口,皇帝就不會有動作。皇后正在和朝雲公主內鬥,不可能找她的麻煩,也沒有必要。那麼還能有誰?鬱藍不知道自己能得罪誰。
幾次深陷險境之後,腳步被嚴重拖慢的鬱藍終於暴怒了,開始動用手上的力量着手調查,最後卻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結果--
那股神秘的力量,竟然並非大延內部。
她的名聲已經傳到那麼遙遠的地方了?而且大延皇帝都不知道她活着,怎麼那些外國佬就知道?她不得不懷疑其中是不是有葉初雪在搗鬼。那股勢力的目標很明確,能說服就活捉,不能爲己所用就殺死。
快刀斬亂麻將一些先鋒們殺了個片甲不留,鬱藍終於空出時間,但是等她處理完一切,陳折戟居然已經打了勝仗回去。她等啊等,沒在大軍經過的路上等到他們。最後親自去盤問調查,才知道將軍大人竟然脫離組織,私下散心去了。
幾番錯過,鬱藍簡直心力交瘁,她追隨着陳折戟的足跡,一路來到了這個小城。看着城中唯一的客棧,她只希望陳折戟這次也不要跑那麼快纔好。
這時候已經是半夜,鬱藍一路打聽,陳折戟長相和氣質都很難令人忘記,所以沒走什麼岔路。這座城很小,鬱藍心想他大概也是淺嘗輒止,準備只問問陳折戟往哪個方向去了,就出城繼續趕路。
客棧已經打烊,鬱藍也不想多麻煩,直接去找老闆的房間問問,但是找到了那棟標着掌櫃的房間,她卻發現牀鋪整整齊齊,居然沒人。
“你們老闆呢?”她拽住一個起夜的夥計,忽然問道。
年輕夥計看到她一身黑衣蒙臉的模樣,以爲遇上強盜,嚇得差點叫出來,顫抖着道:“老、老闆娘在睡覺……”
“沒有人啊。算了,”鬱藍不忘自己來這裡的初衷,直接問道,“最近你們店有沒有來過一個男人,高高大大的,嗯估計這麼高,”她比劃了一下,“可能戴面具,也可能沒戴,長相很英俊,也很兇,背上揹着一把長戟。是個當兵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