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了,雨不停地下。
人們形容大雨,常常說它是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停地往下落。
其實錯了,真正的大雨,不是斷了線的珠子,而是用珠子穿成的線,沒有斷落,沒有止息,從天上源源而下。
一兩道劃破天際的閃電之下,水光黑乎乎地晃動,一大片,一大片,鋪天蓋地,漫漫而來。
沒有親歷過洪水的人,很難體驗這種恐懼。
招弟抱着妹妹思弟逃到二樓,暫時安全了。
但她心裡依然很慌,因爲不知道水還會不會繼續漲,腳下的房子會不會塌,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救。
想跑出去,早一點還好,可現在遲了!
黑天大雨,外面沒路,也看不見溝,都是一片水。
如果白天發洪水還好一點,至少可以看到漲了多高,可以帶着妹妹爬上房頂,或者帶着妹妹鑽進洗澡用的大木桶。
最怕的是晚上,不敢睡覺,一旦睡着了就不知道水有沒有漲,更不會知道漲了多高,昨晚就是睡着睡着牀突然飄起來了……
“張師傅,趕緊去看看怎麼回事。”
韓渝擡頭看看四周,想想依然不放心,再次舉起對講:“徐工徐工,我是韓渝,能不能收到?”
“我去!”
“大師兄,你眼神好,你仔細看看那邊。”
事實證明我年紀雖然比你們大,但我眼神比你們好……
“我爸我媽去東廣打工了。”
昨天睡的太死,家裡淹了都不知道。
想到把兩個小女孩帶回去之後不能沒衣裳換,許明遠趕緊從水裡撈了幾件,擠幹水從窗臺翻身回到鐵划子上。
如果進一步上漲,剛填築上的大壩可能會再次被洪水沖毀,必須與時間賽跑,與大雨賽跑!
張大鵬不想就這麼交班,但到了交班時間就必須交班。
許明遠和張大鵬緊隨而至。
“家裡就你們兩個人?”
許明遠回頭看看正在開船的韓渝,不由想起韓渝當年開船送自己去接親的情景。
現在被淹的只是一個小民垸,如果不抓緊時間堵住潰口,被淹的民垸會更多,所造成的損失會更大。
這不只是因爲疲勞操作會引發安全事故,也是考慮到接下來有更多險情需要去搶護。
韓渝追問道:“能不能看見燈光?”
“好,謝謝了。”
請韓工和韓醫生做什麼準備,難道鹹魚想讓他老丈人和小姨子帶孩子?
“快了,解放軍還會給我們好吃的。”
韓渝舉着望遠鏡一點一點在水面上搜尋,仔仔細細看了近三分鐘,終於看到了燈光!
正因爲堤內也被淹了,大堤像一條長長的孤島,人員過不來,現在全靠“一支隊”自己搶護,得不到地方幹部羣衆協助。
“好,我靠過去。”韓渝趕緊操作鐵划子往牆上靠。
“搶險雖然一樣是在救人,但跟親手去救不太一樣,等會兒我們一起去看看。”
這對孩子的家長真夠放心的,兩口子出去打工,把兩個孩子扔在家裡!
“張師傅,怎麼了?”
“來了,什麼事?”許明遠顧不上再指揮安全,手持小旗子飛奔過來,帶起的泥水濺了孫工一身。
“解放軍什麼時候來?”
“一支隊”這個臨時名稱是黃遠常下午命名的,他在電話裡說長航局領導要來慰問參戰官兵,不明確下名稱到時候不好介紹。
韓渝意識到不能坐等上級安排船隻來救援,當即舉起對講機:“朱叔朱叔,堤下可能有人被困在洪水裡,你趕緊找幾個人,幫着把鐵划子擡過來,我們要趕緊過去救援。”
整個大堤都泡在水裡,搶護難度很大。
讓人更發毛的一幕出現了,窗臺後面突然出現一個小腦袋,緊接着是一張小女孩的面孔。
許明遠一把抱起五六歲大的小女孩,轉身問:“小朋友,你們叫什麼名字?”
人多力量大。
孫有義走過來,好奇地問:“韓書記,你們到底看什麼?”
昨天上午發生潰口,再加上連日暴雨,堤外水位很高,堤內早被淹成了一片汪洋。
畢竟應急搶險突擊隊跟127團等在堤上搶險的官兵不一樣,人家只要擋住洪水就可以休息一會兒。應急搶險突擊隊不可以,對應急搶險突擊隊而言根本不存在休息。
冒雨堅守,晝夜鏖戰。
……
裡面怎麼樣不管,必須先把樓房蓋起來!
隔壁兩個房間同樣是空蕩蕩的,除了順着樓梯間漂浮上來的一些衣裳和垃圾之外,沒別的東西。
應急搶險突擊隊雖然一樣是臨時單位,但成立的是臨時黨委,不是臨時黨支部。
看着依偎在老張懷裡瑟瑟發抖的孩子,韓渝不由想起遠在老家的女兒,心裡很不是滋味兒,一手扶着方向杆調整方向返航,一手舉起掛在胸前的對講機:
“朱叔朱叔,我是韓渝,我們救出兩個小女孩,001上有沒有吃的,有的話趕緊熱一下,我們馬上到!”
來之前上級不是說堤下的羣衆都撤離了嗎,怎麼還有人……
“我……我叫張招弟,我下半年上五年級。這是我妹妹張思弟,我妹妹馬上上一年級。”
“韓書記,韓書記!”
不過也只能睡在木桶裡,房間裡空蕩蕩的,沒有牀,也沒別的傢俱。
轉眼間,三人就來到一棟一樓被淹了、二樓也淹了一部分,看上去很簡陋、幾乎沒有任何裝修可言的樓房前。
朱寶根愣了愣,急忙道:“好的,我跟柳威說。”
我不近視啊……
最直接的影響就是沒法兒取土,搶護所需的土方全部需要從十幾公里外的取土點用船運過來。
招弟剛從睡夢中驚醒,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揉揉眼睛,不敢說話。
招弟再也控制不住了,一把摟着解放軍叔叔的腿,嚎啕大哭。
許明遠在張大鵬的幫助下從窗臺翻了進去,赫然發現房間裡全是水,兩個小女孩很聰明,竟睡在一個洗澡的長木桶裡。
許明遠反應過來,立馬拍拍張大鵬肩膀,用老家話笑道:“當然是人了,這世上哪有鬼,明明是個孩子。”
張大鵬別提多有成就感,咧嘴笑問道:“韓書記,我們到處搶險不就是在救人嗎?”
“行。”
“有,我這就去熱。”
等放下去停穩,韓渝第一個順着纜繩滑到鐵划子上,接過朱寶根遞上的搖把,插進柴油機的搖孔,使勁兒搖了幾下,柴油機咚咚咚的發出轟鳴聲。
爸爸在東廣打工,媽媽趁兩姐妹放暑假去東廣看爸爸,順便打兩個月短工,六歲的妹妹只能由十二歲的招弟照看。
站在窗口能看到堤上的燈光,甚至能聽到轟鳴的機器聲和緊張的哨音。
如果用“一大隊”和“二大隊”來區分兩支兩棲作戰編隊,單位級別會顯得太低,用“一支隊”和“二支隊”正合適。
許明遠實在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趕緊探頭喊道:“就兩個孩子,沒別人。”
許明遠反應過來,趕緊跑到“登陸點”幫着擡鐵划子。
“也是啊。”孫有義的眼鏡鏡片上都是雨水,下意識摘下來甩了甩。
“看什麼?”
此情此景,讓韓渝和張大鵬心裡突然有些發毛,不由想起電視裡的聊齋。
除了房型不太一樣之外,這邊的農民蓋樓房跟陵海那邊的農民差不多。
10米、8米、2米,在一次次填築推進下,潰口的長度正在不斷縮短,終於在凌晨4點11分,堤壩完全合龍,但險情並沒有真正排除。
韓渝要控制鐵划子,進不去。
利用臨時加裝在浮吊船上的樁架,頂着暴風驟雨打好一排樁,韓渝當即命令拋投石料。
大堤上,應急搶險突擊隊一支隊正在緊張施工。
“哦,嚇我一跳。”
張大鵬脫下雨衣,給兩個孩子披上。
“收到,馬上!”
“你看看那邊,好像有燈!”
“行,我去給你拿。”
倒料、拍實、碾壓……
不看不知道,一看激動的喊了起來。
張大鵬嚇一跳,忐忑地問:“你是人嗎?”
張大鵬不想讓同事、戰友們等,只能跑過去上船。
朱寶根探頭問:“用望遠鏡做什麼?”
“沒有啊,張師傅,下面早被淹了,羣衆都撤離了,怎麼可能有人。”韓渝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要能看到都是一片汪洋,更遠處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到。
韓渝覺得有些搞笑,但想到長航系統的行政級別本就很高,比如長航濱江分局陵海港派出所,總共就那麼幾個人,並且工作也不是很多,居然是正科級單位,又覺得這一切很正常。
“是解放軍,解放軍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許明遠揉揉眼睛,低聲道:“看不見,下這麼大雨,就算有也看不清。”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
米啊、菜啊、油啊都放在樓下,不是被淹了就是漂走了。
“招弟是吧,你家大人呢?”
招弟意識到這不是夢,連忙叫妹妹:“思弟,思弟,快醒醒,解放軍叔叔來救我們了!”
窗臺上有盞馬燈,看不見裡面有沒有人。
“我看看。”
柴油機動力強勁,鐵划子又小,航速很快。
許明遠是做過刑警大隊長的人,膽子比他倆大,從張大鵬手中接過手電,照着窗口喊道:“有人嗎?我們是解放軍,我們是來救你們的。”
張大鵬見他們都說沒看到,突然發現剛纔看得很清楚的燈光這會兒也看不見了,心想難道剛纔看花了眼?
001和長江公安110艇正在拉汽笛,提醒換班的人員回“支隊基地”休息。
“在哪兒?”
張大鵬則扶着牆站起來,伸出雙手:“許大,把孩子放下來,我接。”
韓渝急忙跑到他身邊。
“我都看不見,你近視,你更看不見。”
“肯定是書念多了,近視眼。”
深更半夜,在一片汪洋中有一棟被淹的樓房,樓房裡窗臺上有燈,外面正下着雨……
“真有燈光,你仔細看看。”
“好的,小心點啊。”
他跳下裝載機,走到大堤邊拉開褲子撒尿,突然發現遠處好像有燈光。
“堤下有燈光,可能有人被困在洪水裡!”
人命關天,朱寶根一刻不敢耽誤,趕緊去指揮艙取來望遠鏡,想想又舉起對講機:“柳隊長,等會兒再啓航,路橋公司的張師傅有點事。”
張大鵬接過望遠鏡,沿着跳板再次回到大堤上,跑到剛纔撒尿的位置,舉起望遠鏡仔仔細細觀察起來。
鐵划子很快就擡過來了,衆人一起帶住纜繩,緩緩往堤下的水面上放。
“全是水,有樹,也有房子,不過都被淹了。”
韓渝不知道怎麼反駁路橋公司的老師傅,乾脆喊道:“大師兄,大師兄!”
思弟遙望着大堤方向的燈光,緊摟着姐姐的脖子問:“姐,那是解放軍嗎?”
他登上001,甩掉腳上的泥巴,想想還是不放心,喊道:“老朱,你們不是有望遠鏡嗎,借給我用一下!”
生怕兩個孩子凍着,又把兩個孩子摟在懷裡。
正在連夜搶護的是直接擋水的長江支流堤段。
“小姑娘,我們是解放軍,你站那兒別動,叔叔這就進去。”
“我也想。”
雨越下越大,長江支流裡的水位越漲越高。
“嗯。”
“再讓柳威用高頻電臺聯繫我岳父和檬檬,就說我們馬上要帶兩個小女孩回去,請他們做好準備。”
“別哭了,有叔叔在,你們就安全了。告訴叔叔,你們叫什麼名字?”
“你先看。”
招弟跟妹妹一樣又渴又餓,緊盯着遠處的燈光,突然想起《賣火柴的小女孩》,感覺那篇課文裡寫的就是自己。
“我真看不見。”
“韓書記!孫工!真有燈光,真有人!”
樓上平時不住人,什麼都沒有,即便有也沒爐竈可以做飯。
“姐,我害怕。”
“姐,我想媽媽。”
遠處真有人!
在距她家約兩裡的河堤上,天黑時來了好多人。
如果正在這裡和砂市執行搶護任務的兩支搶險隊伍都是支隊,那應急搶險突擊隊不就成總隊了嗎?
韓渝提醒了一句“坐穩了”,就手扶方向杆開着鐵划子往燈光方向駛去。
許明遠生怕把孩子摔着磕着,小心翼翼地把兩個孩子轉移到鐵划子上,想想還是不太放心,又蹚着水去隔壁兩個房間檢查。
“有姐在,不害怕。”
在船上的大功率探照燈照射下,裝載機操作手張大鵬與安全員密切配合,迅速在潰口上方完成一連串動作。
韓渝定定心神,也喊道:“裡面有人嗎,我們進去了!”
“張師傅說下面有燈光。”
韓渝放下望遠鏡,回頭道:“張師傅,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如果那裡真有人,你這次積德積大了!”
“收到!”
“解放軍叔叔!”
她嘴上說不害怕,心裡卻害怕到極點,可現在被困在大水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唯一能做的就是緊摟着妹妹,把馬燈放在窗前,希望遠處的人能看到。
張大鵬則打着強光手電,坐在船頭給韓渝照明。
長長的河堤孤零零露在水面上,洪水正在通過潰口不斷往堤內涌。
張大鵬遞上望遠鏡,指着剛纔看的方向,急切地說:“在那兒,離我們不遠。”
“收到收到,韓書記請講!”
“立即向市防辦彙報,我們在搶護區域附近被淹的村子裡搜救出兩個小女孩,一個叫張招弟、一個叫張思弟,是一對姐妹。請防辦聯繫相關鄉鎮,通知兩個孩子的父母或親戚。”
“馬上,我馬上彙報。”
“等等。”
韓渝深吸口氣,強調道:“這邊被淹的面積不小,不能排除還有羣衆被困的可能性。建議相關部門組織人員和船隻,對被淹區域進行一次拉網式排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