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論怎樣,這場婚慶歡宴都將是漠北草原上傳唱不休的一曲長歌。
看着突然一下顯得冷落的大營,平安長長鬆了一口氣。她讓塞湖去準備行囊,又找來阿延細細叮囑吩咐,讓他在自己不在期間聽從族中長老的話。
阿斡爾湖七部共徵集了三千子弟隨她去柔然,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婦孺,平安憂心忡忡,看着營帳長長嘆了口氣。
“蘇毗,你怎麼了?”
平安回頭,見焉賚一身戎裝站在身後,連忙過去問:“怎麼?你也要出發了?”
“是。”穿上戎裝,焉賚一下子顯得老成莊重了許多,一手扶在刀柄上,一手撫在胸前:“將軍命我今日就出發,務必七日內抵達龍城京畿,不然就趕不及搶收麥子了。”
平安點了點頭,忽然道:“你們若將麥子搶走了,種地的農戶怎麼辦?”
“這個。”焉賚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攤在手掌給平安看,那是一小塊鞣製好的牛皮,剪成了菱形。“將軍讓我們以這個作爲信物,每石麥子一片,待到晉王奪回龍城之日,可以拿這牛皮片找官府兌糧,每片兌精良一石。”
平安笑道:“這個辦法好,既省了收割之累,屆時兌出精糧,也省了碾制晾曬的功夫。”
焉賚笑道:“這是葉娘子的主意。她還有別的吩咐,收麥子全由咱們的人做,但收下來的麥子要留三成給農戶做口糧。”
平安點點頭:“是了,總不能讓人家沒飯吃。她這個主意思慮周全。”
“還有更周全的呢。”
平安愣了愣,“是什麼?”
“麥子都被我們收了,萬一晉王攻不下龍城,農戶們豈不是血本無歸?”
平安笑了:“於是爲了那七成糧食,也要幫着晉王打龍城了。這一招叫釜底抽薪,真難爲她能想到這一點。”
焉賚聽她這樣說,知道葉初雪的辦法是可行的,笑了笑道:“今日一別,希望能在龍城再會,蘇毗,你去柔然萬事小心。”
“我會的。”平安看着他,不禁惆悵了起來,“真是人生如浮雲,倏忽聚散。歡宴未盡,燼灰未冷,咱們又要各奔東西了。”
“你剛纔嘆氣,就是爲了這個嗎?”
“不是。”平安搖了搖頭,“我是有點擔心……”
焉賚不等她說完也就明白了:“擔心人都走光了,這邊不安全?”
“是啊……這一個冬天過得太不容易了,希望我不是杞人憂天。”
“其實這件事情將軍也想到了。”焉賚笑着安慰她:“當初我們血洗了步六狐部,不獨有報仇的意思,還有威懾的意味。將軍要讓草原上的人都知道,這世上有些人是碰不得的,有些事也是做不得的。你看這次婚禮爲什麼五百里外都有人來,也不過是因爲經此一役,草原諸部終於明白將軍並非落下平陽不如犬的病貓,而是一頭虎視眈眈,隨時可以將那些小部落全族滅了的猛虎。”
平安知道他說的有道理,眉頭舒展了許多,笑道:“是的,你們在磐山中大展神威,確實令草原上許多以前不肯與我們結盟的部族趁着婚禮趕來相洽。”她澀然笑了笑:“我年輕的時候相信武力能解決所有問題,結果遇到了倪政。如今想着懷柔撫遠,人家卻又只認胳膊粗的。這人心真是莫測。”
“草原上的人與倪政怎麼相同?蘇毗……”焉賚猶豫了一下,改口:“安安,如今的你與倪政那時的你已經判若兩人。”
“是啊,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平安嘆了口氣,換了一副神情,振作精神道:“你來與我道別,卻被我拉住說了這麼多閒話,我就不耽誤你了,出發還是要趁早。”
“好,我走了,你們都保重吧。”
平安問:“阿兄呢?今日一直沒見到他。”
“哦,他之前一直與我在商議軍務。剛纔有龍城的信使到了,現在應該在軍帳那邊。”
平安一直自矜身份,平宗商議公務見人她都不肯旁聽,見焉賚這樣說,便笑道如此我去找嫂子吧,今天一早見她,臉色不大好呢。”
“葉娘子在她帳中,我剛與她話過別。”焉賚給平安指了方向,便不能再逗留,匆匆告別,奔赴五里外的軍營,領兵啓程。
平安在大帳中找到葉初雪的時候,她正坐在一張矮几的後面,藉着天窗透下來的光線翻看一本書。平安倒是第一次見她翻書,好奇地問道:“嫂子,你在做什麼?”
“哦……”葉初雪擡頭笑了笑,拍拍身邊的氍毹,“來,過來坐。”
平安走過去坐下,這纔看清葉初雪在看的是一卷《脈經》,於是笑道:“嫂子還懂醫術?居然看得懂這個麼?”
“醫術那麼艱深博奧,我哪裡會懂。”葉初雪藉着與她說話的機會,伸展了一下雙臂,順手在後腰捶了捶,笑道:“以前在南方研究過我父皇的醫案,只是大略知道些道理。這書還是前日婚禮時人家送的禮物,是一百多年前前朝國手親筆所寫的珍本,今日不過閒來無聊,隨便看看。”
平安笑了笑,一邊仔細打量葉初雪的神色,一邊順手將那捲書拿過來隨手翻看。以她對葉初雪的瞭解,知道她從不會因爲無聊去做一件事情,只要去做,總是有原因的。果然就在她拿到書的一瞬間,葉初雪的面色微微變了一下,似乎要動手攔住她,卻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由着她將書拿走,淡淡地說:“怎麼?你也懂脈?”
“小時候阿兄逼着我跟阿若他們一起唸書,崔晏那個人你大概也知道,眼睛裡哪能容得我這個女學生,只胡亂給我一下《女則》《列女傳》之類的東西看。我自然不愛,便不肯去上課,只在書庫裡亂找,也胡亂看過幾本醫書,不夠都是囫圇吞棗,自己也都懵懵懂懂。”
平安說着低頭看了看,見是《脈經》第九卷,心頭先是微微一鬆,隨即又留了意,問道:“這一卷是千金科,嫂子是哪裡不舒服了嗎?”
葉初雪不答,只是說:“我自己摸又摸不準,要不你來幫我參詳一下。”
平安笑道:“咱們兩個加在一起都抵不上半個臭皮匠,你要真是身體不妥,我給你找巫醫吧。”
葉初雪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笑道:“我見阿延上回發燒,你寧願自己給他配藥也不找巫醫,卻來消遣我。”
平安被她調侃得抿嘴一笑,隨即凝神細查她的脈象。
她說是不如半個臭皮匠倒是實話,也就勉強分得出弦脈滑脈,只能翻着書上所述的脈相仔細分別,然後又對照着各種脈證一一查證,手指緩緩翻過一頁又一頁,最後停在了葉初雪之前所看那一頁上,眼睛驀地一亮,擡起頭來,見葉初雪也正朝着她微笑。
“嫂子!是真的嗎?”她一下子跳起來,抱住葉初雪的肩膀:“是不是啊?”
葉初雪被她搖得頭暈,連忙掙脫道:“我懂得也不比你多,能查的也就這個,是不是我也說不準。只不過上回被你們數落說連我自己的身體情況都不明白,所以這回格外小心些而已。”
平安卻心細,低頭算了算,問道:“我記得那事……”她小心查看葉初雪的神色,見葉初雪面色如常,這纔敢說下去:“那事發生,也就在一個月前。”
“是。”
“那是你不正……到今天也一個月了。”
“是。”葉初雪坦然笑了笑,“還沒來。”
“那就是了!”平安再按耐不住,撲過去拉住葉初雪的手:“阿兄知道嗎?你跟他說了沒有?”
“倒是沒有明說,我怕萬一只是遲了呢?”
“不會的不會的。”平安比自己有了喜事還要高興,“這種事情我有經驗。你看看你臉上的光,看看你看眼睛裡的眼神,肯定是的,不會錯!”她拉着葉初雪把她拽起來:“你還不去告訴阿兄?!他馬上也要走了,再不告訴他就沒機會了。”
這也是葉初雪猶豫的地方。她知道平宗此去,每三五個月是回不來的。一方面不想讓他擔心自己,另一方面又覺得臨走前總得告訴他。平安進來的時候她正舉棋不定,此時見她如此興奮,便也不再堅持,任由平安拽着她出了大帳。
“走,我跟你一起去找阿兄,你一定要告訴他,讓他高高興興地出發!”
平安高興的時候走路都像是雲端,腳尖輕點,袍角隨着步伐飄動。
阿延追上來:“阿孃。阿孃,你見舅了嗎?我要給他看我射的燕子!”
平安騰出一隻手拉住他,笑道:“走,阿孃正要跟葉嬢嬢去見他,阿延,你要有表弟啦。”
葉初雪倒是破天荒地不好意思起來:“哪裡就那麼篤定了?萬一是女孩兒怎麼辦?”
阿延搶着說:“我最喜歡妹妹了,阿孃不給我生!”
平安氣得戳他腦袋:“去,別胡說八道。”說完又忍不住笑:“小孩子就是口無遮攔,嫂子你別理他!”
三個人有說有笑地來到平宗軍帳外,正逢平宗將龍城來的信使送出來。平安遠遠喊道:“阿兄,阿兄,我和嫂子……不對,是嫂子有事要跟你說。”
平宗本是背對着他們,聽她呼喚便轉過身來。
葉初雪看清他青白的面色,腳下沒來由地一滯,卻被平安拉着不能停下來,只得小跑了兩步跟上平安的腳步。
平安笑道:“你猜猜嫂子要跟你說什麼?嫂子,你快說呀!”
葉初雪走到他身前,看清他眼中如風暴前夕的一片墨色,心頭一緊,小聲問:“龍城的消息?出什麼事了?”
平宗起初一直不去看她,目光沒有目標地在四周逡巡,直到聽見她的話,才終於無可躲避地落在了葉初雪的身上。
兩人目光相交的一瞬間,葉初雪只覺像是當日在北苑石屋遭遇的大風雪又迎面撲了過來。她登時明白了,面色一白,上前一步,攀住他的手臂:“平宗!”
平宗一直緊繃着全身,在她接觸到的一瞬間突然如同山洪爆發一般失去了控制,舉手啪地一聲,重重打在葉初雪的臉上,一下子將她打翻在了地上。
“阿兄!”平安尖叫了一聲,撲到葉初雪的身邊跪下,擡頭見平宗舉起手似乎還要打,大聲說:“你瘋了麼?嫂子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