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苦短

聽了他的話,高開延紅了眼眶。

他沒有想到逼皇帝會逼出這個結果,他以爲樑煥會想個辦法懲罰他,可沒想到樑煥根本懶得跟他糾纏,直接就要趕他走。

他才四十八歲,仍然是能夠大展宏圖的年紀,根本不會幹不動。但他也知道,樑煥既然說出這話,就沒打算讓他選擇。作爲一個沒有靠山的孤臣,他只能服從,而且還要主動辭職,這樣才能走得體面。

手凍得字都寫不端正,高開延就叫來兒子代筆,幫他寫了辭呈。

樑煥甚至懶得裝模作樣地挽留一下他,直接照準,並且把他們一家全送回了老家。

他必須告訴知道這件事的所有人,他不吃威脅這一套,誰也別想挑戰他的權威。

同日,本場殿試的考官們拿着早就排好的考生名次,交付謄抄。當然,是高開延想要改掉的那一版。

而高開延離開之前,運用自己多年的人脈,去吏部和翰林院都遊說了一圈,改掉了分給王潛的官職。

*

這天天氣乾冷,樑煥怕晚上出門太涼,天還沒黑就跑去了雍州會館。

他來時,陳述之正打算出門買晚飯,問他要吃什麼,他只說“隨便”。

等飯的時候,他就坐在桌邊翻陳述之的書。陳述之來時一共就帶了一個包袱,其中一半都是書。翻得最爛的一本是《千字文》,他打開看看,每個字旁都寫了大量的註釋。

他伸手去摩挲紙上的字跡,大約也只有那麼好看的人,才能寫出如此標緻的字吧。

門被打開時,陳述之端着一個托盤小心地走進來,輕輕放在桌上。他把兩盤一樣的飯端給樑煥一盤,隨口說:“這是雍州的手抓飯,你嚐嚐味道如何。”

樑煥往嘴裡扒拉了兩口,搖搖頭道:“也就一般。你在這家店要的?”

“不是……”陳述之端走另一盤,背對着他,話音晦暗不明,“是我做的。”

樑煥一愣,便懊悔剛纔的說法,連忙又吃一口,訕笑道:“嗯……剛纔沒仔細嘗,這會兒方覺得脣齒留香,回味無窮。”

陳述之回頭看他一眼,話音低低的:“沒事,我的手藝也就那樣。你愛吃什麼和我說,我練好了做給你。”

這話樑煥根本沒去細想,又打開一旁的小碗嘗上一口,眼中一亮,興奮道:“你如何知道我愛吃甜豆花?這個味道着實不錯!”

“你自己同我說的……”

樑煥一口氣吃光了一碗,“豆花不會也是你做的吧?”

看着他開心地吃東西的模樣,陳述之眼裡漫上柔情,輕緩道:“做豆花要先泡豆子,這是去外面買的。你想吃就提前說,豆子要泡上半天才行。”

“你好歹是個有身份的讀書人,爲何還自己下廚啊?又不是沒錢……”

眼中的柔情倏然消退,聽着這話,他的心逐漸冰冷。

夜漸深,天空如墨。站在窗前看了許久,陳述之才發現空中飄着細細的雪花,在濃重的夜色中艱難存活。

他把窗子打開一條縫,放了些冷風進來中和屋裡的炭火,失神道:“承平,你說,我們將來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樑煥擡起頭,一臉迷茫地望着他。

“之後我能否留在京城也說不準,若去了別的地方,你也跟我去嗎?就算能留在京城,定然也不會住在這裡,我該去哪裡?像我們如今這個樣子,又能多久?”

樑煥不大聽得懂他的重點在哪,也不大明白應該如何解釋這些事,只能故作輕鬆道:“想那麼遠的事做什麼,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是擔心日後,眼下的日子還怎麼過?”

每多問一個問題,陳述之就覺得自己就多了一分絕望,可他仍不死心,繼續問着:“你是不是瞞了我許多事?”

“跟你說了嘛,一個月之內都告訴你。”話音裡有些抱怨的意味,樑煥不懂他爲什麼要反覆說這個。

“我不是說什麼家世身份。林承平,我重新問你一次,爲何要一直待在這裡?”

陳述之覺得自己從沒有如此嚴肅地同他說過話。

聽到這個問題樑煥就頭疼,這次又是哪裡暴露了?也沒有啊,明明很認真地裝着對他感興趣的樣子,他怎麼又懷疑了?

他不想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了,謊話說多了總會心虛,只能敷衍道:“以前不都說過了嘛,有什麼好問的……”

忽然一陣冷風灌進來,帶入幾片雪花,一遇熱就消融了。

這夜,隔壁的人把所有流程從頭到尾過了一遍,以前所有聽到的線索,以及盧隱的人去雍州打探的結果,都被嚴絲合縫地串了起來。樑煥覺得差不多可以了,對方的計劃已經明朗,現在只要回去應對就可以了。

耳朵從牆上離開,他打算先睡一覺明天再說。可剛一躺下,他就看到陳述之正睜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陳述之見他聽完了,便小心地往前挪了挪,靠他很近,一隻手從他的肩上滑到後背,輕柔地撫摸着。

樑煥覺得很不自在,稍稍往後躲了躲,剛打算說兩句,就感受到面前之人湊過來的同時,脣上一熱。

這一次,陳述之不再如同上次那般含蓄。脣瓣淺淺的觸碰是溫柔,而舔舐與糾纏則是慾念。他一邊在脣齒之間試圖激起他的興致,一邊將整個身子與他貼合。

柔軟的肌膚相觸,強烈的衝動一股接一股地往頭上竄,樑煥覺得自己要瘋了。儘管都是逢場作戲,他一生中也從未體驗過這樣的興奮。

面前這個人不僅是長得標緻,還一身才氣滿腹柔腸。這樣一個人躺在身邊,說一點想法都沒有,那也不可能。

可樑煥理智尚存,不斷告訴自己不能這樣。他根本想不通陳述之爲什麼要這樣做,但他知道自己這是在占人家便宜騙人家身子,他對自己那麼好,不能這樣回報他。

他一動不動地任他逐漸點燃自己,終於,在快要忍不住的時候,樑煥生硬地轉過身去,坐起來,下了地。

陳述之愣怔地望着他穿上衣裳和鞋子,眼眶不知何時變得紅紅的,驚懼地問:“你……要去哪裡?”

樑煥根本不敢看他,系衣帶的動作亂七八糟,話也說得草率:“我這就走了,我的親人找到了,以後不賴在你這了。”

心驟然一緊,陳述之知道這樣的離開意味着什麼。他咬着下脣,不知是在問他還是在自言自語:“那你還會再來這裡嗎?”

“不來了吧。”話音十分輕鬆。

“再也不來了嗎?”

這下樑煥總算聽出他情緒不對了,轉頭看時,發現他臉頰上水光晶瑩,整個人落寞地藏在黑暗中,彷彿一不注意就會被黑暗吞噬。

他連忙回到牀邊去,拍拍陳述之的肩,皺着眉道:“要這樣難過麼?多大點事啊!又不是生離死別,你救我一命的恩情我還沒報,過一陣還是要見的……”

這人不會入戲太深了吧,弄得這麼悲苦,跟自己欺騙他感情似的。

陳述之呆在那裡許久沒說話,然後便見到他揮手告別:“那我走了啊,別胡思亂想了,趕緊睡。”

接着,便看着他披上斗篷,乾脆地開門出去,身影一點點消失在望不到的黑夜裡,再把門帶得死死的,關住了所有的期許和指望。

一室失落中,陳述之緩慢地挪到牆根,依照他方纔的位置,貼到牆上去。他聽了一會兒,聽見隔壁的人好像在密謀什麼,也不大聽得懂。

忽然想到,那天他給自己算卦的時候,如果他不瞎的話,是能看到自己的。當時問他,自己的命定之人在哪,他的回答是:着什麼急,等着去吧。

等着去吧,至少不在眼前。

強烈的疲乏裹挾着身體,陳述之頹然地躺在牀上,無力地望着窗外細雪紛飛。

從知道他是個假瞎子之後,原就不該多相信他一句話了。

*

冬至,行祭天之禮。

浩蕩的儀隊中,人人神色肅穆,自正中出了午門,沿官道去往天壇。

皇帝的車駕由八匹馬拉着,周圍站滿侍從,排場十分氣派,根本不會有人注意馬匹神色的異常。

逐漸接近天壇後,上了一段兩旁都是林蔭的路。在這條路上走了沒幾步,忽然傳來幾聲嘶鳴,這八匹馬不知何時變得狂躁。

還沒等周圍的侍從反應過來,它們便一個接一個地拉着車奔了出去,竟還是朝同一個方向,彷彿那個方向有什麼人牽引着一般。

隊伍中最高大的這輛車被拉進了道旁的樹林,隊裡沒有一個人去追,外頭也沒有一個人去攔。

等到八匹馬一輛車進到樹林深處,驟然傳來一聲巨響,林中現出火光,驚得道上的馬匹都開始慌亂地刨地。

待火光消退,衆人去看時,見那馬車已被炸成了碎片,八匹馬全都歪在地上。

正當衆人感到震驚,還以爲要天下大亂的時候,卻立即從樹林中駛出一輛一模一樣的馬車,由兩個侍從領着,重新回到道上。

隊伍繼續向前行進,一直停在祭天的圜丘前,崇景帝樑煥盛裝袞冕,在侍從和百官的簇擁下走上天壇。

這之後,所有建議追查的言論都被樑煥按了下去,祭天路上的意外像是從未發生過一般。

當日,樑煥在未央宮的桌上發現了一封詔書。其主要內容是說自己沒有孩子,怕哪天突然死了後繼無人,所以把大哥的長子,也就是現在的雍王過繼給自己。

兩天後,尚在雍州的雍王接到密探報信,讓他火速進京。他以爲是計劃成功,立即動身,卻在京城門口以無詔擅自入京的罪名被捉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