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往上爬, 陳述之從一起來就沒吃過東西,現在吃午飯又太早,樑煥就從桌子上拿了點心, 喂到他嘴裡。
“太便宜他了……林燭暉這傢伙, 我還沒清算他呢。”
陳述之吃掉一半的點心, 這塊比較軟, 吃着嘴不疼。他徐徐道:“五年年底, 陸良誤了慶陽的糧草,當時便覺得可疑。那時葉將軍應該剛剛‘戰死’。”
聽到這話,樑煥頓時變得氣惱:“那事肯定就是他, 當時差點要了咱倆的命!”
陳述之有些不知道怎麼迴應。這樣說來,林燭暉的罪過比歐陽清都重。可真殺了林丞相是不是太難看了?
他知道自己沒有評論的資格, 對於這種人這種事, 一切的法條都不奏效, 只有樑煥的心意才能決定。
他在想這些,而樑煥卻摸了摸他的臉, 用拇指拭去他脣上的點心渣,笑嘻嘻道:“不過……也挺好。要不是他誤了糧草,我也不會有如今的日子。”
陳述之又是一陣臉紅,他捏着樑煥的手放回去,走到桌子那邊去給他添茶, 低着頭道:“您可不能因此就心軟, 便是沒有那次……也是早晚的事。”
樑煥竊笑。早晚的事, 倘若不論過程如何都能導向同樣的結果, 那便說明這個結果是命中註定, 不可更改。
“先帝臨終前一直在我耳邊誇他,兢兢業業這麼多年, 而且我還得謝他幫我對付歐陽清。算了,等你們救人回來,就讓他滾,說他因病致仕,我也對得起他了。——行離,你覺得行嗎?”
被他這麼問,陳述之有些迷茫。他要決定如何處置一個丞相,自己要用怎樣一個身份,才能對這件事發表意見?
他把一杯茶捧到樑煥面前,“這杯不燙了。”
“我問你話呢,又不理我。”樑煥衝他癟癟嘴。
陳述之沒辦法,只能糊弄:“好,都好,全聽您的。”
“那就這樣吧。你明天順便和他說一下,讓他準備準備。”
這話又把他嚇到了,他苦着臉道:“陛下若不想自己說,派個太監去也好。我是他的下屬,我說……不太合適吧。”
樑煥輕輕一笑,一本正經地說:“你在這給我端茶送水,可不是我未央宮的小太監麼?派你去正好。”
“陛下……”
“見個林燭暉都不敢?現在你是我的人,你能不能從我這分點底氣?”
陳述之被罵得莫名其妙,明明就是和自己無關的公事,非要憑藉私下裡的關係去插一腳,這根本就不合規矩。
可他話都說成這樣了,再拒絕也不合規矩。算了,去就去吧,就當自己是未央宮的小太監,只負責傳話就行了。
第二天上午,林燭暉出現在了兵部,和鄧直一起給大家介紹了與察多國開戰的計劃,詢問衆人的意見。聽他們的口氣,衆人就知道自己是什麼意見無關緊要。這件事確實也沒什麼值得反對的,於是兵部全票通過。
雖然計劃還沒正式發佈,但鄧直已經開始問誰打算去了。他說完,陳述之就第一個自薦,還把自己在察多國調查到的東西給了鄧直。
鄧直都怕了他了。在慶陽的時候他差點死在白真,在雍州官府的時候他非要跑去察多查案,帶這麼個人不就是帶個麻煩麼。再說了,真要是出點什麼事,回來也沒法交待啊。
然而林燭暉卻在一旁點頭同意他去,他沒辦法,只得先把陳述之記下。
中午休息時,陳述之到堂上找到林燭暉。因爲要躲着人,二人就挑了個角落縮着。
陳述之道:“林丞相,您就別去察多了,我和大夫去就行。那邊太艱苦,您肯定受不住。就算沒有您提這事,人也是該救的,我們定然不會怠慢。”
林燭暉自然知道這是誰的意思。昨日他提議自己跟去後也覺得不妥,作爲一個丞相,知道那麼多事,怎麼可能允許自己去察多境內?
於是他道:“那就拜託你們了。不知這位大夫是什麼人?我得好好拜謝。”
陳述之笑了笑道:“不用特意謝了,大夫是我母親。”
聽了這個回答,林燭暉頗有幾分驚訝,“我本就不知該如何謝你,你這樣一說,竟更是欠你的了。”
“真的不用謝我,您是先帝託孤重臣,七年多鞠躬盡瘁,還要謝我,就是見外了。”
說完陳述之又覺得,道理雖然是這個道理,可聽上去總顯得有些狂妄。
“對了,您年紀大了身子不好,是該歇歇了。我們去救人那些時日,您就把公事都交代下吧。等我們回來,您便能去做自己的事了。”
林燭暉一愣,隱約也猜到了,卻仍不死心,問了一句:“爲什麼?”
陳述之就怕他這麼問,自己就只是個傳話的,不負責答疑解惑啊!
他想了許久,最終決定用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來解釋:“我在察多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叫樓薩的人,他提過您。”
聽到這個名字,林燭暉苦笑着點頭。這種事情泄露出去,能全身而退已經很好了。
見陳述之要走,他忽然叫住他:“估計以後也見不着你了,先把你的事交代了吧。”
“我走後,鄧直會接替我的位子。他說他曾經對你動過手,你別介意,他就是個粗野莽夫,脾氣大,其實他對你還是欣賞的。你就在兵部好好幹,過幾年慢慢提上來,他的意思是把你養成第二個他。當然,要不要一直留在他手下,還是你自己說了算。”
陳述之沒想到他這麼快就開始交代這些了,他配合地回答:“鄧尚書是兵部的堂官,如何對我都是應該的,我不敢心存芥蒂。況且他對我動手那日,他自己也捱了打,卻和我毫無關係。”
“和你沒關係,你就多勸着點吧。”林燭暉重重嘆了口氣,“歐陽清走了,察多也打完了,就該是休養生息的時候。這時做事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衝動、極端,把朝局攪和亂了,百姓也苦,自己的日子也難過。”
“到時我和歐陽清都不在了,朱幸和鄧直勢力薄弱,朝堂上沒人管得了,就只能靠你。你雖然還年輕,但總歸更識大體一些。我看過你會試的文章,你那股不要命的勁頭,以後大有用處……”
陳述之被他的拐彎抹角繞了半天才明白過來,聽着這些狂悖卻真切的話,他忽然有些感動。林燭暉在大平的朝堂上翻雲覆雨幾十年,想必也是有感情的。臨走了居然想到和自己說這些,足以證明憂思之切。
他覺得這時候回答“找我也沒用我管不了”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但對於林燭暉的囑託,他實在是無法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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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林燭暉退出朝堂的原因,他忽然說了另一件事:
“慶陽缺糧、我們在白真那次,您聽聞的可能只是察多人攻城時援軍趕到。但您可有想過,我們不能落入察多人手裡,見打不過了,又不知後有援軍,總歸是要提前死的。離死有多近,您可能想象不到,總之您只差一點就成四朝元老了。”
林燭暉的神情凝滯住,許久,眼角有些晶瑩。
陳述之覺得說得夠多了,該走了。轉身時聽到身後話音有些哽咽:“我就不自己去討人嫌了,你回去替我謝恩吧。”
*
江霽如同往常一樣,出城,走一段路來到農田裡,再找到一座兩層的房子。他知道這座房子離陳述之的住處很近,所以每次來都十分小心。
他推門而入,看到狗熊、鸚鵡、狼狗和熊貓都坐在桌邊,神色凝重。
“怎麼了?”江霽淺淺一笑,“能讓你們這副樣子的,不會又是樓薩交代了事情吧?”
鸚鵡拿出一條紙卷,展開拍在桌上,“昨日來的鴿子,樓薩的信,這破事真不知如何是好。”
江霽拿了信要看,狗熊耐不住性子,直接給他講:“你知道太醫院賣合恨草的事吧?樓薩就是靠合恨草發家的,稀缺才能賣高價。現在中原的合恨草都過去了,他的藥鋪一直在虧損。你也知道,半個流沙教都靠他一個人賣藥養着,教會都要完蛋了,還怎麼往中原散佈教義?”
江霽坐過去,沉默着思索。太醫院和樓薩都賣合恨草的事他是知道的,卻沒想到二者會有這樣的聯繫。他早知道靠一個人養活半個教會實在不妥,輕而易舉就能讓人擊潰,但遠在察多的事他也管不了,只能在出事之後給人擦屁股。
“所以樓薩要我們幹什麼?把太醫院砸了?”
狼狗冷哼一聲,“現在整個京城都知道賣合恨草賺錢,就算把太醫院砸了,他們修好了還會繼續賣。”
“賣草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怎麼阻止他們都會賣。難不成還把大平的合恨草全燒了?”
熊貓緩緩開口:“其實並非沒有壞處。合恨草傳到察多,用到軍中,能治好兵士的手腳,這就相當於提升了察多的軍力,讓察多打大平更容易了。直接勸他們不會聽,但如若提出賣合恨草的人懷此居心,那豈不是賣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