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煜多看了他兩眼,還是沒敢開口問,帶着所有人離開屋子,還關上了門。
陳述之身後一片疼痛涌上,他原本打算起身,可撐着地半天也沒起來,只得癱在地上,費勁地說:“不知下官做錯了什麼事,請您明示。”
鄧直踱到他面前,死死盯着他的雙眼,嘆道:“陳述之,你一個科甲進士,翰林出身,明明前途大好,爲何要做這種事?”
陳述之一臉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也不待他回答,鄧直便在他身前彎下腰去,用力捏住他的下巴,“你剛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你這張標緻臉蛋是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沒想到真讓我一語成讖。”
陳述之才感到下巴被他捏得疼,臉頰上就忽然一熱,重重地捱了鄧直一巴掌。
“今日你敢讓陛下爲你以身犯險,明日是不是就敢擾亂朝綱、爲禍天下了?一個佞幸小人攪得天下大亂,這種事史冊裡遍地都是,大平決不能有這樣一天!”
鄧直的話音響亮而充滿氣勢,陳述之感覺他噴出的恨意鋪了自己一臉,他這才明白過來他到底在氣什麼。
動手打了人,鄧直鎮靜了許多。他不再上手,而是用狠厲的話音說:“趁現在沒到不可挽回,你趕緊給我滾。我兵部容不下你,大平朝堂哪個部都容不下你,你如果不自己消失,我就想辦法讓你消失!”
被這麼一打,陳述之也漸漸清醒過來。鄧直說得沒錯,是自己曾經懇求樑煥爲自己收復家鄉,就爲了那一句話,他就要去打白真,然後再打懷遠。
是不應該,自己的確是個“佞幸小人”,可他要做的事,自己什麼時候阻止得了過?
鄧直罵完,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他轉過身背對着陳述之,負手道:“你現在去跟陛下說,讓他不要再去什麼白真縣懷遠縣。回去之後我去吏部給你要個外放,再別回來了。”
“我勸不動他。而且,我不能消失,我做不了主。”
陳述之勉強站起來,在地上倒了那麼久,渾身都在發涼。他到炭盆旁邊去坐,縮成一團。
“這還需要做主?”鄧直話音裡的憤怒又燃了起來,“既知自己是禍國殃民的奸佞,就應該趁早離開。陳述之,你好歹是個進士出身,這麼多年書都讀哪去了?怎麼一點也不想想家國天下?”
“這樣吧,”陳述之閉了閉眼,淡淡道,“您跟我一起去吧。我解釋不清,讓陛下給您解釋吧。”
*
樑煥正在洗臉,聽見守衛來報,說鄧直和陳述之一起來了。
他還一陣錯愕,這倆人一起來了,難道兵部出事了?
見來了人,小太監便把剛熄了的燭火重新點上。二人一起進來,跪在樑煥座前。
樑煥沒注意到他們凝重的表情,依舊笑着問:“怎麼,編營的事出問題了?朕都要睡了,非得今晚說?”
陳述之看了一眼鄧直,便緩緩膝行上前,靠在樑煥腳下,擡起頭道:“陛下,臣想跟您說幾句話。”
樑煥看到他彆扭的神情,又聽到他沉重的語氣,皺了皺眉,“怎麼了,這麼鄭重?”
他低了頭,望着火苗跳動在他身上留下的斑駁蹤影,輕輕道:“這次陛下冒險去白真、懷遠,是與臣有關吧。臣不想看着陛下爲臣而置身險境,不想讓自己擾亂朝堂安定,也不想自己成爲禍國殃民的奸佞讒邪。”
樑煥盯着他,眼中是錯愕的神情。
“如果臣不在您身邊的話,就不會有這些事了。陛下,您考慮一下,讓臣離開好麼?”
他說着說着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好一會兒,樑煥猛地站起來,去到鄧直面前,冷聲道:“這幾年一直以爲你老實忠厚,沒想到你竟如此狠辣,都敢來拿捏朕了。”
他說完轉身看了一眼陳述之,卻忽然看到他臉上的異樣,連忙伸手捧着他的臉,怒道:“你臉上怎麼了?怎麼回事?”
陳述之垂下眼睫沒有回答。
“說話。誰動的手?”
一旁的鄧直義正辭嚴道:“小人作亂,臣身爲長官,理當懲戒。”
樑煥一腳踹在鄧直腰上。
“你能耐了啊,鄧直,既然什麼都知道,你還敢動手?!朕捧在手心兒裡的人,朕自己連一句重話都不敢說,你居然都敢動手了!……”
樑煥一邊怒吼着,一邊在鄧直身上又踢又踹,一下下的動作,正如牆上躍動的火光。
陳述之在旁邊看得有些害怕,身子靠過去,從後面抓住了他一隻手。
“陛下,彆氣了。”
話音如同他以往一樣恬靜淡然,尾音卻在微微顫抖。
樑煥果然停了下來,一點點轉過身,彎下腰摸摸他的後背,話音變得柔緩:“好,聽你的,不氣。”
他整理了一下衣着,坐回位子上,用淡漠的眼神望向那邊跪着的鄧直,“鄧直,朕記得你也是翰林出身,書讀得多,就要懂規矩。你應該明白,朕爲誰做什麼事,還輪不到你來管。”
“你們姓林的一夥平日裡沒少折騰,無關痛癢的朕就當看不見。但你要說他是小人,要對他下手,那便是跟朕作對,就算兩敗俱傷,朕也要和你們拼命。”
話音雲淡風輕,說的彷彿就是起居日常一般的事情。
在炭火旺盛的屋子裡跪了這許久,鄧直渾身出了一層汗,冷熱交加。他沒想到這事這麼嚴重,樑煥一向很聽他和林燭暉的話,他以爲只要跟他一說他就會悔悟,沒想到他卻要跟自己拼命。
走火入魔了,沒得治了。
陳述之自己不肯走,樑煥不肯聽話,跟他打一架也打不過他。還是算了,勸諫也要適可而止,把自己搭進去就不划算了。
他叩拜道:“臣知道了。”
樑煥沒有再看鄧直,“朕走後,慶陽城內軍事都交由武城負責。你弄編營的事,帶着他一起看。什麼話不該說你應該知道,懷遠的事也不許說。還有,你把陳行離打成這樣,他沒法見人了,等看不出來了朕再讓他回去。”
鄧直走後,樑煥讓小太監去給陳述之弄抹臉的藥膏。他想把他扶起來,卻發現完全扶不動。
陳述之半低着頭,一字一句道:“臣懇請陛下,不可冒險。”
“怎麼連你也這麼說!”樑煥皺了皺眉,“你還不知道我麼,只要是你的事,我怎樣都會做的。”
“請陛下權衡,您若有恙,臣百死莫贖。”
樑煥有些生氣,別過頭道:“你不許說這話,反正我是要去的。”
靜默良久,周身被寒氣泡得涼涼的,陳述之再開口時話音也冷了幾分:“您若一定要去,臣便一直跪在這裡求您。求您也沒用的話,臣只能去死了。”
這話在樑煥的眼眸中覆了一層霜雪,他盯着陳述之看了半晌,忽然把他從地上抓起來,兩隻手架着放在牀榻上,俯身靠近他。
“那就將你綁在這裡塞上嘴,看你如何去死。”
字句從牙縫裡擠出,強硬而堅決。
他被自己說出的話刺激到,身上開始躁動,低頭看了他一會兒,忽而在他脣角輕啄一口。
被他這樣一碰,陳述之便低垂着眼眸道:“您這樣做,臣也沒有更多的東西可以回報您。”
“我不用你回報……”
樑煥不敢再動他,坐在牀邊拉起他一隻手,一根根地擺弄他的手指。
“我和你不一樣,我以前從沒靠自己的能耐做成過事。第一件是去年,把你們都叫過來那一次。現在是第二件,我想親自爲我在乎的人做一件事,而不是靠我的身份命令旁人去做。”
“我不怕危險,只怕自己一直這樣下去,變成一事無成的廢物。”
幾句話說得平淡,像是隨口的一個迴應,並非多麼要緊的事。
這言論有太多地方可以反駁,但陳述之覺得現在不是反駁的時候,他用被擺弄的手攥住他一根手指,“您若真出了什麼差錯,那朝堂上……”人不能只想着自己。
樑煥朝他笑了笑,又在他臉上摸了摸,“我帶五千人去白真,再帶上萬人去懷遠,那邊根本沒這麼多人守城,攻下是輕而易舉的事。就算中間出了什麼變故,慶陽都能隨時發兵支援。你若不放心,我帶你一起去好了。”
“你說了來這邊全聽我的,不許反悔。”
他這樣說,陳述之覺得自己再勸就不合適了。
這個人怎麼這麼傻,就算沒有危險,他做這種事有什麼意義?
可就是因爲沒有意義,他還非要去做,才能說明一些事情吧。
“以後別這麼說話好不好……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樑煥見正事被他答應,立刻便開始撒嬌,“你不管我的麼,你死了,我怎麼辦?”
陳述之勾勾脣角,沒有理他的玩笑話。
“再有鄧直這樣的人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替你打他!”
也不知聽到哪句,陳述之忽然有些出神,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人,自言自語道:“這些……是真的麼……”
剛纔那些爲了自己拼命的話,他可以認爲是這個人慣常的大話。可如果是從前的林未央,肯定會遲疑良久纔想起來應該和鄧直髮火。然而樑煥方纔的憤怒,似乎像是真實的。
反覆地試探和猜疑,他覺得自己好累。樑煥是真心還是假意,和如今的自己有什麼關係?
如此在意,想來還是有關係的吧。
“你說什麼?”樑煥探了探頭,疑惑道。
燭火在容顏上躍動,陳述之久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