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煥忽然從位子上站起來, 咬牙切齒道:“好……你沒錯,是我傻,我居然妄想去感動一塊頑石, 我居然如此自不量力!”
過去, 樑煥對他的猜疑一向很有耐心, 還是第一次跟他發火。陳述之擡眼去看, 發現他跌跌撞撞地往外頭走去, 穿過門口的正廳,去了未央宮的另一邊。
陳述之有些錯愕。按照這個說法,他是沒違背說過的那些話。可他既然什麼都安排好了, 爲什麼一開始不告訴自己,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嗎?爲什麼要讓自己平白受這麼多苦?
而且現在, 受了委屈的明明是自己, 爲什麼反而要去哄他?
他閉了閉眼, 算了,自己本來也就該去哄他的……
陳述之沿着他走的路過去, 看見樑煥坐在那邊的矮榻上,頭埋在雙臂間,肩膀在微微地顫抖。
他跪在他身邊,握着他一隻手,輕喚着:“陛下……”
樑煥不肯擡頭, 半晌纔開口, 話音埋在裡頭, 聽不清真實的語氣:“我最喜歡的人, 爲了他我願意付出一切, 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給他,他卻覺得我要殺他, 要拿他的命去交換……”
雨水亂糟糟地敲打着地面,敲得人心裡也亂糟糟的。陳述之一時承受不住他這話裡的情緒,只道:“是我的錯。”
樑煥微微擡起頭,伸手去觸摸他的臉頰,話音裡全是委屈:“我是騙過你一次,可這罪過我要背一輩子嗎?你告訴我,我到底要把什麼給你,你才肯相信我?”
陳述之垂着頭道:“以前和您說過的,原就沒那麼容易過去,您要了我,就得容忍我。”
“行離,”樑煥收回手,別過頭去,仿若在自言自語,“你記住,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可能用你去換任何東西,我只要你。”
陳述之不知如何迴應這麼直接的話,他偶然與他目光相對,發現他整張臉都花了。於是他站起來,拉着樑煥的手臂,柔聲道:“到那邊去吧,我給您擦擦臉。”
盧隱進屋時,看見樑煥正閉着眼歪在榻上,陳述之拿着毛巾輕輕在他臉上擦拭。他上前去問:“陛下,傳晚膳麼?”
“別傳了,不想吃。”樑煥的話音裡滿是落寞。
見他這樣說,陳述之連忙扔下毛巾,把盧隱拉到一邊道:“少上幾個菜,做得清淡一些,再上一點湯。還有,御膳房有豆花嗎?也來一碗吧。”
等盧隱出門,陳述之回去的時候,發現樑煥已經在那裡看桌上的東西了。他鬆了口氣,坐到旁邊。
樑煥把桌上拿幾張紙推到陳述之面前,“給你看看,吏部弄的考評,我還沒改。”
每三年,吏部都會對全國官員進行考評,用以升遷或降職。陳述之沒看就推回去,“裡面有我吧,我看多不好。”
“沒你,兩天前呈上來的。”
陳述之只得拿來翻了翻,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便問:“您打算怎麼改?”
“自然是自己人往上提,歐陽黨往下壓。”樑煥支着下巴望着他。
看見他那猶帶着淺淡淚痕,卻愈發顯得疏朗的面容,陳述之忽然也很想伸手摸一摸,又覺得實在太不恭敬,到底還是忍住了,只道:“叫江雲開來看一看吧,那些人我也不認得。”
“好,這東西也不好往外拿,你明天帶他來吧。”
幾個小太監上了一桌飯菜,陳述之先去看了一眼,基本符合要求。於是他過去拉了拉樑煥的衣袖,“我們先吃飯,一會兒再看。”
“我不餓,不想吃。”樑煥趴在桌子上,望着窗外的雨。
陳述之無奈,這生的又是哪門子氣。也不知自己這些天恢復過來的力氣,夠不夠把他哄好。
他過去拉着樑煥的手臂,“不餓也吃一些,您坐過來,我伺候您。”
樑煥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被他拉到桌邊。陳述之搬了個凳子坐在他身旁,端起桌上那碗豆花,舀一勺放在他嘴邊。
吃了一口,樑煥就露出一副嫌惡的神情,“怎麼是鹹的!”
陳述之這纔想起來剛纔只說豆花,沒說要甜的還是鹹的。他只得把豆花放回去,在桌上挑了半天,夾起一塊糖醋蓮藕給他,“這個是甜的,您嚐嚐。”
“嗯,這個還不錯。”
看着樑煥那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樣子,陳述之就知道他的這頓飯自己大概得全包了。
他把桌上所有的菜一塊塊地夾給樑煥吃。樑煥喊燙,他就幫着吹;喊幹,他就喂口湯;喊鹹,他就遞茶水。
忙活了一晚上,要睡覺的時候,窗外的雨也停了。樑煥本來打算讓他給自己換衣服,沒想到一在牀邊坐下,陳述之就吹熄了兩盞燈,坐到他身旁來,扭過頭吻他。
在陳述之看來,伺候人嘛,肯定不能少了這最後一步。一個月沒見了,他要是真按他說的那樣沒去找別人,那肯定憋壞了吧。
樑煥趕緊扶着他的肩把他推開,把他擺在自己身前,說了句:“不急。”
這樣的拒絕讓陳述之有些擔憂,他以爲樑煥那股難受的勁還沒過去,低下頭說:“您生我氣,這種事我也控制不了,只能這麼陪着您……”
“行離。”
樑煥盯着他看,“從四日到昨天,二十多天,你要是那樣想我……當是難過的吧。”
一陣陣的委屈和哀怨漫上心頭,陳述之不敢說話,只點了點頭。
“到底是我不好。我不想承認你對我的信任只有那麼多,所以覺得你一定知道我會救你。現在看看,我都不敢去想你當時是什麼感覺,不敢想那些天你是怎麼過的……”
陳述之慢慢挪了挪身子靠近他,俯身用雙臂環住他的腰,額頭抵着他的肩,斷斷續續地說:“我沒有怨您,我只是……很想念,想過去的日子,想死前再見你一面……”
暗淡的燈火模糊了樑煥臉上的愧悔,他輕柔地摸着他的背,“你從來沒有失去過,我一直是你的。”
聽到這話,陳述之有些不好意思,他收回手來,側過身道:“您別這麼說,我可受不起。”
“這就受不起了?我偏愛說這樣的話,我一直是你的,我還……”
陳述之湊過去在他脣上輕吻,堵住了他後面的話。
時不時有雨水從屋檐上滴落,零零散散的,不成曲調。
吹了燈,二人相對而臥,透過黑暗目光交會,卻誰也沒有再進一步的慾望。
樑煥忽然伸手,把陳述之的頭按在自己身上,沉聲道:“你聽。”
胸膛傳來有規律的心跳。
“心上全是你,它不會騙人的。”
陳述之緩緩閉上了眼。他不知要如何迴應這話,既要說他愛聽的,又不能去承諾自己做不到的事。
樑煥也不在意他不說話,低下頭在他耳邊道:“日子還很長,我遲早要證明給你看。”
伴着心跳聲和胸膛的起伏,這個晚上他睡得很是安穩。
*
黃湖死後,歐陽清失去了重要的人脈,加上朝堂中能用的人越來越少,他迅速變得憔悴起來,幾日之間頭髮白了大半。見過他的人都開始猜測,他打算何時告老還鄉。
六月六日,吏部發布崇景四年到七年的官員考評。在當天刑部的議事上,歐陽清出現在衆人眼前,卻被刑部郎中申恆高聲質問,問他爲什麼自己以及衆多曾經黨附歐陽清的官員考評都是下等。
歐陽清辯稱跟他沒關係,申恆卻不依不饒,將歐陽清惹得暴跳如雷,刑部裡沒人敢上前相勸。在痛罵一刻鐘後,歐陽清忽然全身僵住,直直向後栽去,倒地不起。
有人要去叫太醫,卻被刑部尚書朱幸攔下。朱幸讓大家先察看歐陽清的體徵再決定是否要找太醫。太醫真正到來已是半個時辰之後,看了一眼,什麼都沒做就走了。
對於歐陽清的身後哀榮,白從來傷透了腦筋。他拉着整個禮部一起編了三天,編出十幾個諡號讓樑煥挑。樑煥一個都不喜歡,讓陳述之給他擬了“文節”二字。好廉自克曰節,白從來差點沒被他笑死。
無論是歐陽清的喪禮、追封,還是子孫的撫卹,朝廷都按照最高級別來辦。外人看着,都會以爲只是死了一個鞠躬盡瘁的丞相。
然而在喪禮之後的第二天,樑煥就催戶部尚書徐變給江州減稅,還讓他早些擬定後幾年的方案。接着,樑煥又催新任的御史大夫繼續改革監察制度,還讓吏部制定逐年降低官員俸祿的方案。
對於朝野中殘餘的歐陽黨,樑煥表現得十分寬仁,到底還是把吏部的考評改了回去,並讓他們的長官帶話:好好幹活,別瞎折騰,既往不咎。
樑煥專門把林燭暉叫來,跟他說:“以後就剩咱倆對着幹了,朕幹不過你這隻老狐狸,手下留情啊。”
林燭暉的表情滿是無奈,“臣沒想跟您對着幹,臣都這把年紀了,過一天是一天,別哪天也被人氣死就算善終了。”
樑煥笑着說:“丞相少了一個,你舉薦一下?”
林燭暉連連擺手道:“您得找人與臣相互制衡,自然不能讓臣來舉薦。”
他這樣說,樑煥就變得十分謹慎。這麼重要的位子得好好挑,可別再養出一個歐陽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