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話,我全身的血液彷彿一瞬間凝固,恨不得將阿薩息斯碎屍萬段。
我死死盯着他,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我與伊什卡德被擡到一個架子上。在衆目睽睽之下,我們的衣服被一件件扒光,保持着這樣曖昧的姿勢,彷彿被捉姦在牀一般。
伊什卡德的額上青筋暴突,我也幾乎氣得嘔血。不敢想弗拉維茲看見我們的樣子會作何反應,他會相信我嗎,多半是想相信也難的。
我閉上眼,感到架子被擡起來,走向篝火晚宴的方向。四周逐漸喧譁起來,拉丁語的戲罵聲此起彼伏,有人靠近過來打量我們,咂舌稱奇。熊熊火焰似乎熔燒到身上,我的渾身火辣辣的,恥辱至極。
一個如某種大型貓科動物的腳步聲緩緩踱近,周遭頃刻變得鴉雀無聲。
即使是閉着眼,我也感到了暴雨降臨之前一樣的陰霾低低壓下。
“巡邏的狼兵發現了他們,陛下,我想他們是打算裡應外合,這俘虜明顯是假意投誠,您爲什麼還留着他的性命呢?”阿薩息斯的聲音如刀鋸在我的耳膜上。
我憤怒地睜開眼,嘴脣抖了抖,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弗拉維茲正俯視着我,眼中晦明不辨,似醞釀着一場風暴,卻脫下披肩的外袍將我的身體掩住了。這舉動立刻掀起了一片譁然,我聽的出來,其間不乏驚疑與鄙夷的聲音。
“把解藥拿來,阿薩息斯。”他偏過頭,伸出一隻手,冷冷的命令道。
這剎那,始作俑者臉上幸災樂禍的神情被冰凍住了。
“陛下?”阿薩息斯遲疑地問了一遍,好似以爲自己聽錯了。
“還需要我再重複一遍嗎?”弗拉維茲微笑了一下,語氣令人不寒而慄。
四周又重新安靜下來,衆人一副看戲的樣子盯着他們的國王,有的則觀察着我。
阿薩息斯在他的逼視下極不情願的交出了一個瓶子,怨毒的掃了我一眼。我不由懷疑那裡面裝的是□□。
“你自己吃一粒,再跪下來,呈到他面前。”
我當場愣住。弗拉維茲一手執權杖,搭在阿薩息斯的肩上,輕描淡寫而不容置喙的說道。這彷彿只是一句玩笑話,但他面上一層薄霜,眼底暗得無底。阿薩息斯與他身量一般高,那搭在肩上的權杖卻似刀刃一樣,將他削矮了一截。
他僵立了片刻,黑着臉色,猶猶豫豫地半跪下去:“是。至高無上的奧古斯都,皇帝陛下。”
嘴裡詛咒般低吟着,他依言照辦吞下一粒藥,挪到我面前來。弗拉維茲慢條斯理的拾起瓶子,銜在脣間,竟絲毫不顧衆人的目光,口對口渡我服下。
難以言喻的感動伴隨着一種極度糟糕的預感溢滿心胸,耳畔突然迴響起阿爾沙克的那句預言。我迅速看了一眼阿薩息斯,他滿面陰鷙,似蓄勢待發的毒蠍。
筋骨很快活絡起來,我下意識地拾起那瓶子,卻知在此時絕不能立刻喂伊什卡德服下,否則一定會更觸怒弗拉維茲,讓他性命不保。
就在我坐起身的一瞬,阿薩息斯也站了起來。他直直盯着我手上的戒指,臉色煞白一片。
弗拉維茲轉過身,手在腰間一動,擡臂一揮。一道寒光在這電光火石間掠過阿薩息斯的臉,溫熱的血液濺了我一身。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劃破窒息的沉寂,阿薩息斯捂着臉,跌跌撞撞的退了幾步,跪在地上野獸一樣嗚咽起來。
鮮血從他的指縫不斷的溢出來,不必看也知道他的臉一定傷勢慘重。
我冷冷的看着他,卻沒有料想中的痛快。較之弗拉維茲替我報仇,我更願意自己私下動手。這樣當衆重傷他的重將,弗拉維茲難道不擔心軍心潰散嗎?
“記住這個懲罰,阿薩息斯。今後你就會懂得,做任何決定都要經過我的授意。這個人是我親自救回來的波斯逃犯,是我征服波斯最重要的籌碼。他手裡掌握着至關重要的情報,願意做我的誘餌。纔剛剛引蛇出洞,計劃就被你全盤打亂,現在,只抓到了一個波斯探子,波斯王一定會聞風而動。你說,我不應該罰你嗎?”
弗拉維茲擦淨短劍上的血跡,收回刀鞘,動作優雅得一氣呵成。
我目瞪口呆,他這樣一番說辭簡直在下屬面前無懈可擊。又見他上前幾步,彎下腰,將阿薩息斯扶起,好像剛纔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阿薩息斯顫抖着擡起頭,一道深深的傷疤貫過額角與顴骨,右眼血肉模糊,必定是瞎了,他的牙關幾乎爆裂:“陛下英明。”
“假如你再敢碰他一根指頭,阿薩息斯,你爲我立過的所有戰功也救不了你的命。”在弗拉維茲扶起他的一刻,我分明聽見他以一種只有我們幾個能聽見的音量低聲警告,“我會親自……剝了你的皮。”
阿薩息斯捂着眼,打了個寒顫,用僅存的一隻眼朝我瞥過來。那一瞬我確定他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這個人,留着必定是個禍害。
“至於這個人,就交給你處置了。”弗拉維茲揚高了聲音,挑起眼尾,回頭掃了一眼伊什卡德。
我頓時喉頭髮緊,情況不妙。伊什卡德落在阿薩息斯的手裡,哪還有活路?一定會成爲他泄憤的靶子,明天就成爲一具無皮屍!
趁着從架子下來的動作,我用衣袍遮住伊什卡德的臉,迅速將一粒藥塞進他的嘴裡。只要恢復力氣,普通的繩子根本綁不住他。
這場篝火晚宴很快不歡而散,成羣結隊的羅馬士兵們經過我身邊時,不知是誰朝我啐了一口。“波斯孌童!”有人那麼低聲罵道,弗拉維茲朝隊伍看去,卻沒有一個人敢再吱聲,只低着頭默默行走。
我僵立在那,無地自置。
弗拉維茲突然回過身將我拽進軍帳裡,推倒到榻上,一聲不吭的將我衣服扯去。掙扎間我的胳膊壓到牀上一團軟物,便聽到一聲細細的尖叫。原來小傢伙在旁邊睡覺,這下被驚醒了,探出頭眼淚汪汪的擡頭瞧着我們。
我嚇了一跳,急忙推開弗拉維茲,他卻置若罔聞地緊緊將我壓在身下,雙臂牢牢鎖着我的身體,低頭一口咬在我脖子上,咬得出了血。
小傢伙嚇懵了似的呆在那兒,又竄起來往我們中間鑽,彷彿要保護我一般。
弗拉維茲忍無可忍的把他一把掏出來,拎着尾巴扔到枕頭上,不耐的呵斥:“走開!”
見小傢伙委屈的縮進被子裡瑟瑟發抖,我怒不可遏的翻過身,狠狠搡了他一把,低吼:“你做什麼?他還是個沒成形的嬰兒!”
“阿硫因,你不打算跟我解釋一下嗎?”他眯起眼,伏下身,屈膝擠開我的雙腿,一隻手撐在我頭側,迫使我靠在牆上,“那好,就讓我們的孩子看着我是怎麼懲罰你的。”
說着他低頭湊到我的頸邊,小傢伙又從被窩裡探出頭,可憐兮兮的盯着我們。
我尷尬又惱怒,胳膊肘頂住弗拉維茲的胸膛:“是國王!國王遣伊什卡德勸我回去。”
“你怎麼說?”
“我拒絕了。”
“那你們怎麼會抱在一起?”
“兄弟之間,告別時擁抱一下不很正常嗎?”
“那衣服怎麼回事?”
“衣服是阿薩息斯扒的!難道你不相信我?”
我逐句針鋒相對的答道。弗拉維茲看着我的眼睛,滿面冰霜逐漸融化,神色最終柔軟起來:“不是不相信,我是太害怕再次失去你。”
骨頭一下子發起酥來。我咬咬牙,也放軟了語氣:“那你把伊什卡德放了。”
空氣中的暖意似一下子降到冰點。
“阿硫因,這是你第二次替他求我。”耳畔的呼吸似冬日凜風,“不,也許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你該慶幸我還沒有全想起來以前的事。”
小傢伙被弗拉維茲的語氣嚇得蜷縮起來,鑽到我的背後。我伸手將它捂在掌心,深吸了口氣:“他是我的哥哥。”
“我不知道霍茲米爾還有另一個兒子。”
“他和他的家族對我有恩情!我在波斯無依無靠的時候,是他的父親收養了我,保我衣食無憂,伊什卡德護我性命無虞,一直待我像親弟。”
“那是幾年前的事?
“八年。”我如實交代。
“我真嫉妒他。”
“嗯?”我愣了一愣。
弗拉維茲的脣擦過頸邊他咬出的傷口,聲音有些沉悶:“我嫉妒他伴了你那麼長的時間。八年,看着你的變化,和你朝夕相處,我也真想有那樣的機會。”
我不禁有點好笑。這時候弗拉維茲簡直像個鬧脾氣的孩子,他的臣民大概怎麼樣也想不到他有這樣一面。
“我們還有很長時間。”我話音剛落就覺得有些心虛。真的有嗎?我還可以陪伴弗拉維茲多久呢?我靠近他的耳朵,誘哄似的低語:“可我今後的生命都屬於你,弗拉維茲。”
“攔住他!”
外面傳來一聲高喝,接着是一陣兵馬聲,我心知一定是伊什卡德逃出來了,但能不能順利逃走卻不是一定的事。
“弗拉維茲。”我請求式的望着他。
“那你拿什麼交換?”他懶洋洋的站起身。
“我答應你,和你比肩而立,常伴你身邊。”我看了看手上的戒指,一字一句艱難的說完這句話,每個字都似有千金重。說出這話好似突破了某個牢固的桎梏,我的沉甸甸的心臟竟一下子輕鬆了很多。
“直到永遠?”
“永遠。”
“我終於等到了。”
弗拉維茲微笑了一下,竟半跪下來,低頭吻了我的戒指。在我瞠目結舌之時,弗拉維茲走出帳外,喝了一聲,凌亂的追趕聲不消片刻就休止了。
我透過帳篷的縫隙眺望,看見一馬一人衝進夜幕的身影,彷彿也帶走了我在訓練場成爲武士、作爲幽靈軍團軍長而活的朝朝暮暮,下意識的在心中道別。
再見了,伊什卡德。再見了,幽靈軍團的同伴們。
再見了,波斯。
***
第二天夜晚,從泰西封傳來了一些風聲。弗拉維茲望風而動,向阿瑪德山腳,舒什塔爾的外圍進軍。
傍晚時殘陽如血,弗拉維茲的戰袍在風中似晚霞浮動,王者風姿畢露。我緊隨在他身後,身上穿戴着羅馬式的戎裝。我慶幸這頭盔能恰好遮住臉孔,這樣,在戰場上與波斯大軍對戰時,不至於有人當場痛罵我叛國。
不過,假使有人那樣罵了,我也絕不會向他下殺手。某種意義上,我的確歸順了羅馬,因爲我向弗拉維茲投了降。
不僅是因爲伊什卡德,還出於私心———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裡,把我的生命獻給我的愛人。這世上唯一、永遠與我靈魂相契的存在。
還有,我們的後代。
這樣想着,我的目光落在弗拉維茲飄蕩的戰袍下,他的後腰處露出一對小小的蹼爪,緊緊攀着腰帶不放。
我發現小傢伙更依戀他的“母親”,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弗拉維茲對他並不溫柔。
爲了伸手摸摸他的小腦袋,我加快了速度,行到弗拉維茲身側去,伸手朝他戰袍下一探。
“做什麼?”弗拉維茲按住腰帶,也順便制住了我的手,“想搶走他?”
“我擔心你再騎快點會把他顛下馬去。”我低聲警告,“還是好好維持你的威儀吧,尊敬的皇帝陛下!”
“不牢您費心,我的皇后。”他扯了扯嘴角,拍拍後腰。
“你!”我大怒,伸手一抓,撈了個空。
小傢伙一溜煙鑽到弗拉維茲的胸前,露出三角形的頭,眨巴着眼睛。
這模樣實在與弗拉維茲的裝扮形成了極大反差,不亞於大力神赫拉可勒斯抱着丘比特。我掃了一眼身後幾名威風凜凜的百夫長,假如他們知道皇帝的盔甲裡藏了什麼,也許會驚得栽下馬去。
在人羣之間,我不經意的對上一雙目光森冷的眼睛,心裡咯噔一跳。
我有預感,如果容阿薩息斯與我們一同上戰場,他一定會趁亂做出點什麼來。今晚,必須是他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