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_第六章 相忘誰先忘

康熙五十一年的最後一天就在各人對未來的算計中平靜度過。

深夜,輾轉反側半晌,我仍舊無法入睡,腦海裡全是除夕晚宴上和姐姐相對無語的畫面。她淚眼迷濛,我心下歉疚。她似乎有滿腹的話欲說,卻只能坐着由我請安後離去。坐於她側前的八阿哥和八福晉談笑着瞟過我們兩姐妹,又各自轉開了視線。滿堂人語歡笑,歡慶新年,姐姐和我卻是遙遙相望,各自神傷。

想給姐姐寫封信,幾次提筆,卻無從落筆。讓她不要擔心我,可如今的局面她怎能不擔心?說我很好,卻知道根本騙不了姐姐。思前想後,竟然無話可說。我如今對自己的將來完全迷茫,只是過一天算一天,坐等命運的降臨。

冬去春來,春去夏至,我已經二十二歲,按照慣例明年就是放出宮的年齡。我常想着康熙究竟什麼時候賜婚,有時覺得自己好生疲憊,索性事情早點兒分明,讓我得個痛快;可有時又祈求康熙最好壓根兒忘了這件事,就讓我在宮中待一輩子吧。想起當年居然還有離開紫禁城、暢遊天下的想法,不禁苦笑,自己竟然如此癡心妄想過?如今能安穩待在紫禁城中都變成渴求。宮中不是沒有服侍到老的嬤嬤們,可自個兒心中明白我絕對不會是其中一個。

康熙北上避暑,隨行的有三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等。

不當值的時候,我就牽着馬,在草原四處遊蕩。看着茫茫草原,不可抑止地悲傷。這片草原承載我太多的記憶,四阿哥在這裡強吻過我,教我騎馬,月下談心;八阿哥和我攜手共遊,並驥而馳,大聲笑過也痛苦哭過;十三阿哥爲救我,與敏敏相視對峙,帳篷裡兩人的笑語……想至此處,猛地翻身上馬,馬鞭一聲空響,如箭般飛射而出。

正在縱馬狂奔,身後馬蹄聲急促,很快一騎與我並肩馳騁。十四阿哥叫道:“你瘋了?無緣無故騎這麼快!慢一點兒!”我沒有理會,依舊打馬狂奔,他無奈何,只得策馬相隨。

快點,快點,再快點!我不斷策馬加速,耳邊風聲呼呼。

馬漸漸疲憊,速度慢了下來,我心裡鬱悶稍散,由着馬隨意而行,側頭向十四阿哥莞爾一笑問:“你怎麼有這閒工夫?”他一笑,翻身下馬,我只好隨他下來。

他問:“坐一會兒?”我點點頭,兩人隨意找了塊草地,席地而坐。我隨手拔了幾根狗尾巴草,開始編東西。

他問:“想起不高興的事情了?”

我隨意點點頭。

他道:“李太醫說的話,你還記着吧?”

我點點頭。

他道:“有些事情早已過去,他已經放下;有些事情是你無能爲力,你能做的都已經做了;還有的事情由不得你自己,所以何必和自個兒過不去呢?”

我點點頭。

他搡了我一把,說道:“只是點頭,我說話,你有沒有聽?”

我笑說:“不就是遺忘嗎?知道了。”說着,把已經編好的東西遞給他,“送你一隻小狐狸。”

他接過,撥弄了一下狐狸毛茸茸的尾巴問:“幹嗎要送我這個?”

幹嗎?幹嗎做任何事情都有幹嗎的原因?不過是隨手編了,隨手送了。我笑道:“因爲你們都像它,百般聰明、千般算計,只是爲了農夫的雞。”

他臉色微變,盯着我笑說:“我並未惦記。”

我看着他笑道:“哈!自個兒承認自個兒是狐狸。”說完立起拍了拍身子道:“我要回去了。”

他坐着未動道:“去吧,不過騎慢一點兒。”我一笑未語,正欲翻身上馬,他道:“過幾日就有人陪你了。”我側頭看向他,他道:“佐鷹和敏敏要來。”我握着馬繮低頭默想了會兒,輕嘆口氣,上馬而去。

幾日後,佐鷹王子攜王妃敏敏前來覲見康熙。我正琢磨着什麼時候去見敏敏,佐鷹王子已經派侍從來叫我。

我走到佐鷹王子大帳前,還未說話,一旁侍立的僕從已經掀開簾子道:“王子正等着姑娘呢。”

我向他點頭一笑,進了帳篷。佐鷹坐於几案前,一身豔紅蒙古長袍的敏敏立於佐鷹身側,俯身和他說話,俏麗中多了幾分女人的嫵媚。我正欲請安,敏敏跑過來,一把抱着我叫道:“好姐姐,真想你!”

我推了她一下笑道:“以爲嫁人了,也該沉穩些,怎麼還這麼風風火火的?”

佐鷹蹙眉看着敏敏道:“你若還這樣跑跑跳跳的,我可只能多找幾個僕婦看着你了。”敏敏側頭向他嘻嘻笑着皺了皺鼻子,回頭仔細打量着我。

佐鷹起身道:“我還有些事情要辦,你們慢慢說吧!”我躬身行禮,佐鷹忙道:“免了,免了!私下裡還受你的禮,晚上可就有的罪受了。”一面說着,一面似笑非笑地睨着敏敏,敏敏騰地一下臉緋紅。我含笑低頭裝作沒聽見。

我凝視着佐鷹離去的背影,笑說:“他待你很好。”

敏敏抿嘴而笑,忽地斂了笑意,臉色沉重地問:“十三阿哥還好嗎?我聽說很是悽苦。”

我不願她多操這無益的心,佐鷹雖然大方,可敏敏若老是記掛着十三阿哥也不妥當,於是說道:“傳聞之詞總是誇大的,他身邊有人照顧。”敏敏問誰。

我將綠蕪和十三阿哥交往前後的事情約略告訴她,敏敏聽完,靜默了半晌,幽幽道:“世間幾人能做到潦倒不棄,一同赴難?她配得起十三阿哥,十三阿哥是有福氣的,她也是有福氣的。”

我凝視着她未語,她擡頭道:“我只是出於朋友的惦記,我已經找到自己的星星,我會珍惜的,我一定會幸福的。”我釋然一笑,不禁抱了抱她,惜福的人才是真正聰明的人。

她笑問:“我們可別老說我的事情,姐姐自己呢?”

我臉色一暗,半晌未做聲,敏敏道:“我看八阿哥如今對姐姐面上雖很是溫和,但骨子裡卻透着冷漠疏離。你們怎麼了?爲何會如此?”

我搖了搖頭道:“我現在不願意想這些事情,覺得好苦,我們說別的吧!”我突然站起道:“在這草原上,我要開開心心的。走,我們賽馬去。”

敏敏一拽我道:“我不能賽馬。”說着臉又紅起來。

我納悶地坐了下來:“爲何?身子不舒服嗎?”敏敏低頭一笑,無限溫柔。

我猛地反應過來,大喜道:“幾個月了?怎麼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敏敏笑吟吟地道:“才一個多月,當然看不出來了。”

我笑說:“明年我就要做阿姨了。”

敏敏滿臉幸福的笑,她忽然緊握着我的手道:“姐姐,不如我們結親吧!讓我的兒子將來娶你的女兒。”

我黯然苦笑道:“別說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在哪裡呢!就是知道也不敢隨便答應你,你的兒子可是將來的王爺。”

敏敏笑說:“姐姐什麼時候開始講身份了?對了,給你說件事情,我阿瑪的寵妃埋怨阿瑪不把玉佩留給自己女兒,反倒給了一個宮女。我哥哥後來也問阿瑪此事,你猜我阿瑪說什麼?阿瑪說:‘她嫁的人身份比我們絕不會差,甚至只高不低,將來究竟誰沾誰的光還說不準。’”

我靜坐未語,一塊玉佩於王爺而言,不過是他的一枚棋子,把太子對敏敏的覬覦之心引開;既對康熙示好,又籠絡我;還是個風向標;卻是我生活中的一塊巨石,激起重重波浪,害我不淺。但看着敏敏無半絲城府的笑顏,怨怪都只能拋開。我道:“敏敏,身份不身份都罷了。其實最緊要的事情是我頂憎恨這種父母一句話決定孩子終身的事情。你自己經歷過感情,應該知道被人強逼着嫁娶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情。”

敏敏一呆,道:“姐姐說的是,姐姐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只想着和姐姐不能常在一起,將來討姐姐的女兒做兒媳也是讓我們好上加好,而且姐姐的女兒定是數一數二的人,我們能討到,是我們的福氣,卻忘了孩子自己的心思。”敏敏皺眉想了會兒道:“那隨他們吧,如果將來沒有做夫妻的命,就讓他們結爲兄弟姐妹也是好的。”

我心想不管什麼都是緣分,父母交好,孩子卻不投機的事情也很多。但不願再掃敏敏的一番情意,遂笑應道:“若我真有福氣還能有女兒,就一定讓她對你如對我一樣。”

敏敏喜道:“好呀!”

草原上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間夏季已過去。敏敏和我依依相別,每次分別都會疑問此一別不知再見是何時。不過這幾個月讓我徹底對敏敏放心,佐鷹是真愛她。也許佐鷹心裡的確有權力政治的考慮,但他對敏敏的感情也是誠摯的。只能說他倆是天作之合,敏敏不用面對一個男子在江山和美人之間的選擇,他們之間不存在捨棄或犧牲,因爲敏敏對佐鷹而言,就代表着江山。

康熙回京後,住進了暢春園。隔着不遠就是圓明園。圓明園是康熙於四十六年賜給四阿哥的園子,康熙偶爾也會臨幸圓明園遊玩。

今日康熙本來隨意在暢春園中散步,不知爲何,一時興起,吩咐李德全輕車簡從去圓明園。李德全見康熙興致甚好,不好勸阻,只得應是,一面派人通知四阿哥準備接駕,一面安排侍衛,然後我和李德全服侍着乘車而去。

待到圓明園,四阿哥和衆位福晉早已恭候在門口,車馬還未到,已經跪了一地。康熙下車笑說:“朕一時興起,來看看你種的地。聽聞你種了不少果樹,帶朕去看看。”四阿哥忙起身,陪着康熙慢步逛園子。

因爲圓明園離我的學校很近,所以讀大學時經常來這裡划船遊玩,卻只能空對着滿目斷壁殘垣,遙想其當年風采。如今竟有機會親自遊覽,早已凡事漠然的心,也不禁有一絲興趣。

可惜一路逛去,很多傳說中的著名景緻根本未見,感到有些詫異。再一想,只怕是以後陸續建的,看來我是沒什麼眼福。如今看着也就是一個普通園子,還擔不起“萬園之園”的讚譽,起先興沖沖的興致淡了下來。

康熙一面看四阿哥親手栽種的果樹,一面聽他講各種果樹不同的栽培方法,以及栽種時四阿哥鬧的笑話,父子兩人相談甚歡,一時間讓人忘了他們還是君臣。

康熙在興頭上,走了不少的路,李德全和我相視一眼,蹙了蹙眉頭,看來他是在琢磨如何既不掃康熙興致,又提醒康熙休息一會兒。四阿哥正立在樹下回康熙的話,恰好側朝我,我向他做了個坐下休息的姿勢,他恍若未見,仍舊繼續笑回着康熙的話。待康熙問完,他笑說:“前面涼亭周圍種了很多皇阿瑪喜歡的菊花,皇阿瑪一定要去賞一賞,好幾株都是兒臣自己照看的。”

康熙一聽,笑說好,兩人邁步向涼亭行去,李德

全讚許地笑看了我一眼,兩人隨在康熙和四阿哥身後而去。一旁四阿哥府中的下人,早看到四阿哥的手勢,飛快地離去叫人準備。

待康熙在藤椅上坐定,四阿哥立在一旁一一指出自己照看的菊花,並把品種來歷習性都說得極其分明,康熙邊聽邊點頭。不大會兒工夫,有人奉了茶點而來。我忙接過,拿出事先準備的工具一一試毒,李德全依次全部嘗試後,奉給了康熙。

康熙一面看着涼亭四周景緻,一面隨意地品茶,四阿哥相陪於一旁聊天。兩人從菊花說到五柳先生,從儒家的入世精神談到老莊的無爲而治,最後又回到了花中隱者菊花上。康熙談興大發,細細點評了各首吟誦菊花的詩詞。李德全很長時間未見康熙如此高興,也是滿面笑容地立在一旁。亭子裡笑意融融。

康熙茶倒是喝了不少,點心卻未動一塊。飲完茶,休息夠了,幾人起身又繼續慢慢逛着。途中李德全服侍康熙更衣而去。我和四阿哥默默恭候着,其餘隨從隔着一段距離站着。

我漫無焦距地看着遠處,隨意地踱着步子,經過四阿哥身旁,低聲道:“皇上剛纔沒吃點心,走了這麼多路,過一會兒肯定會餓的。只看看兒子親手種的農物瓜果,未免差一點兒。”

他靜立了一瞬,轉身招手叫了僕從,低聲吩咐了好一會兒後,僕從立即快步跑走。

待得康熙回來,幾人又轉了一會兒,四阿哥看康熙興致已盡,恭請康熙進廳堂稍微休息一下,再坐車返回。康熙笑着點頭同意。

康熙坐定後,四福晉烏喇那拉氏居然親手捧着茶點進來,我臉上帶笑,心下滋味複雜地從四福晉手中接過托盤。我正在試毒,四福晉躬身向康熙請安,一面笑回:“這幾味糕點肯定不如宮中的,不過是臣媳親手所做,是對皇阿瑪的一點兒孝心,所以只好請皇阿瑪勉爲其難嘗一嚐了。”

康熙聽後,興致大增,笑着從李德全手中接過,嚐了一片,點頭道:“不錯,很是清甜。”

四福晉一面隨着康熙拿起不同的糕點,一面道:“這栗子糕是用王爺種的栗子磨粉做的。這菊花糕,是用東邊亭子外皇阿瑪才賞過的菊花做的……”康熙大爲喜悅,竟一一把所有的糕點都嚐了一遍。

溫柔端莊的四福晉,聲音甜美地說着。我撇過頭,淡淡看向窗外。

康熙用完糕點後,丫頭端了水盆來,我剛欲挽袖,四福晉已經親自服侍康熙淨手。康熙看了我一眼笑說:“平日最能說會道的人,今日怎麼成了鋸嘴葫蘆?”

我躬身,裝做一臉委屈地說:“皇上如今有了聰慧靈巧的兒媳服侍,就嫌棄奴婢粗陋了。”

四福晉眼中閃過緊張不安,忙賠笑道:“常聞若曦姑娘蘭心蕙質,又跟在皇阿瑪身邊多年,見識氣度都非常人可比,若姑娘用粗陋二字,豈不羞煞我們嗎?”

康熙笑對四福晉說:“別理她!她就是臉上做樣子逗朕一笑,她不是那小心眼的人。”

康熙淨完手後,又和四阿哥、四福晉笑說了幾句,側頭問李德全:“緬甸進貢的玉如意可還有?”

李德全回道:“一共四柄,一柄在太后手中,一柄賜了密嬪,一柄賜了敏敏格格,如今還剩一柄。”

康熙道:“回頭送過來,賞賜四福晉烏喇那拉氏。”

四阿哥和四福晉聞言,忙跪下謝恩。康熙笑道:“朕好久未如此暢意閒適,再矜貴的東西都比不上你倆這番孝心,誰說天家就無天倫之樂?朕今日可和平常百姓家的老頭子一樣了,吃的是兒子親手種、兒媳親手做的點心。”

康熙又略微坐了一會兒,才帶着笑意起駕回暢春園。四阿哥、四福晉跪送康熙,我坐於車上,微掀簾角,凝視着跪於衆人之前的他。馬車漸行漸遠,正欲放下簾子,他忽地擡頭,盯向我的馬車,目光有如實質,生生地釘在我心上。我全身僵硬,定定看着他,他身形越來越模糊,直至消失無蹤,可他的目光卻仍舊無處不在地籠罩着我。

我放下簾子,雙手捂臉,眼淚順着指縫滲出,無聲地滑落在馬車內的毯子上,瞬間無跡可尋,仿若從未有過。

因康熙喜菊,每到菊花開時,屋內總供着新鮮菊花供康熙賞玩。多年下來,這採菊、插菊、供菊的活計也不知道怎麼就落在了我身上,所以一到秋季,每隔幾天,我總要去一趟菊園。

大半個藤籃已插滿菊花,我手握剪刀,看着開得最大最燦爛的一朵黃菊,猶豫摘或不摘。罷了,讓它獨自釋放完自己的美麗吧!正欲提籃離去,有人問:“怎麼不要那朵?”

我怔了一會兒,深吸口氣,纔敢轉身,向立在樹下的四阿哥行禮。

他走到我身邊,兩人靜靜立了一會兒,我行禮告退欲走,他凝視着那朵黃菊淡淡問:“爲什麼?”

我道:“有些不忍心,一旦摘下很快就會蔫掉。”

他道:“爲什麼不怨恨我?”

原來他問的是這個,我苦笑一下,如今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呢?提步就走。他在身後叫道:“若曦,告訴我!”

我腳步微微一滯,繼續前行,卻感覺他的目光一直膠着在背上,絲絲縷縷牽絆不絕,心裡越來越悲傷,腳步猛地停住,回身看着他。他的目光固執無奈,還有幾絲酸楚。

我低頭輕嘆口氣,走回他身邊道:“爲什麼要恨你?因爲你失信嗎?真是可笑!難道如尾生般抱柱守信,至死方休?不要說此事還牽連到十三阿哥的將來,就是隻你我兩人,我也不願兩人抱着一塊兒死。我寧願各自活着!”

我道:“我知道!綠蕪和我求的是十三阿哥現在的日子稍微好過一點兒,而你求的是將來一日救他出來,目的不同,行事不同,爲了遠謀,只能犧牲眼前。”

他沉聲說:“綠蕪在我府門前跪求過。”

他道:“自十三弟監禁後,我從未去看過他的妻兒。”

我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如今一步踏錯,他們夫妻、父子有可能終生不得相見,唯有隱忍待發,將來纔有可能共聚天倫。”

說完兩人陷入沉默,他盯着身側的黃菊,手臂僵直,緊握着拳頭。我道:“正因爲你以前和十三阿哥親密,他犯事又是假託你的名義,所以你越發要避嫌;何況十三阿哥承認揹着你如此行事,本就是陷你於不忠不義,是人都會心寒,哪有一轉身就照顧對方妻兒,痛快原諒了對方的道理?古來聖賢恐怕也做不到。”

說完,轉身欲走,他叫道:“稍等!”說着伸手掐下我未忍心剪的菊花,插入我籃中,冷冷道:“我很快會忘記一切!”說完轉身就走,我朝着他背影道:“我也會的!”說完立即轉身快步而去。

待走遠了,才緩了腳步,失魂落魄地慢走着。一遍遍對自己說,我肯定能忘掉的!

菊花開始謝落,我立在花圃中,對着滿眼殘菊才驚覺已是秋暮。

康熙召集了諸位皇孫在校場射箭,又是一個明爭暗鬥的場面。既不該我當值,我也不願去湊熱鬧,本想再摘幾朵菊花,卻已經無花可摘,遂沒精打采地轉回。

漫不經心地走着,忽看到十福晉迎面而來,要躲避已來不及,忙退到路旁俯身行禮。十福晉走過,我正鬆了口氣,她卻又轉身走回,站到我身前。她看了我一會兒道:“起來吧!”我緩緩起身站定。

十福晉道:“隨我走走。”說完,舉步就行。我只得跟上,微微落後一步隨着她。她走了一會兒,停在一棵大槐樹下,樹幹足要四五人方能合抱。十福晉一隻手搭在樹幹上,繞着樹幹無意地繞着圈子,我也隨她走着,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笑起來,站定,側靠着樹幹笑問:“我這輩子只打過那麼一次架。你呢?”

想起當年之事,何等暢快淋漓,我也帶笑回道:“我打過好幾次。”她詫異地看着我,我笑說:“在西北的時候。”

她點點頭道:“早聞西北民風彪悍,不過……”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道:“你姐姐可不像你。”我一笑未語。

她道:“當年恨得要死,可如今想來,倒真是好玩,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和你在地上滾來滾去地打,而且我第一次打架,和你這個老手比,表現也不算差了。”

我笑道:“當年是我太沖動了。”

她笑搖搖頭:“我也不比你好,口出不遜在先。”

我道:“我應該向你賠罪。”

她道:“好了!我們都是爲了各自的姐姐,說不上誰對誰錯,立場不同而已。”

提起姐姐,我不禁輕嘆了口氣,她也嘆了口氣,兩人看着對方,都無奈地苦笑起來。她道:“明面上好似我姐姐佔上風,其實你姐姐纔是佔了上風的那個。你姐姐什麼都沒做,可八爺凡事都照顧到她,但凡姐姐有的,八爺也絕不會落下你姐姐。”

我嘆道:“我姐姐有什麼上風可佔的?佛堂唸經嗎?”

她輕嘆道:“姐姐自小聰慧不凡,言談爽利,行事不讓鬚眉,因此極得外祖父疼寵。外祖父議論朝事時,都經常抱她在膝頭,讓她旁聽。且姐姐確不令祖父失望,私下問答時,時有驚人之語。姐姐的名字‘明慧’就是外祖父特意改的,從佛經中化出,意寓‘明斷是非,定取捨;慧力不滅,知虛妄’。當年紫禁城中的‘明慧格格’絕不只是個虛名。”她看向我道:“你姐姐的馬術的確不凡,可是你沒有見過我姐姐的馬術,如果你見了,就知道,和我姐姐相比,你姐姐只是耍花腔,秀氣好看有餘,實用大氣不足!”

我不以爲然地挑挑眉毛,她道:“你別不信。姐姐的馬術是外祖父親自調教的。外祖父當年隨肅武親王豪格討伐四川,擊斬張獻忠;任宣威大將軍時,規討喀爾喀部土謝圖汗、車臣汗;任定遠平寇大將軍時,屢克吳三桂。哪件大功不是馬背上立下的?祖父是以男兒的標準要求姐姐的,他調教的人豈能弱?那是千軍萬馬中的騎射,若姐姐是男兒身,定能在沙場揚名!”

我歎服道:“你如此一說,我當然信的。”

她驕傲得意之色忽逝,沮喪地道:“可那有什麼用?女人還是要秀氣好看的好,男人根本不在乎這個。”

我道:“我姐姐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她從未刻意討好過貝勒爺,也從未想過要與你姐姐一爭高低。”

她重重嘆口氣說:“這纔是讓姐姐最恨的地方。姐姐自小跟在外祖父身邊,極得舅舅們的疼愛,當年有意娶姐姐的王孫公子有多少呀?”她往我身邊湊了湊低聲說:“我阿瑪本不願讓她跟八爺的,他雖是阿哥,可咱們滿人歷來‘子以母貴’,他出身已經落了其他阿哥一大步。”我瞭然地點點頭,滿人的確如此,先子以母貴,兒子建功立業後,纔有可能母以子

貴。

她低聲說:“阿瑪對姐姐寄予厚望,以我們的家世,姐姐的聰慧和容貌,只有做……”她忽然驚覺收了聲,我微微一笑道:“我明白。”她點頭道:“纔不至於委屈了姐姐。可相較其他阿哥的出身,八爺實在……”她搖搖頭說:“阿瑪雖不願意,可姐姐中意八爺。自小我們兄弟姐妹,就姐姐一人敢和阿瑪對着幹,偏偏阿瑪每次總是順了她的意。”

她沉默了會兒,脣邊蕩起幾分笑意:“以前我不明白,可如今才知道,女人都是最傻的,即使明知道前面是火,也會不管不顧地撲上去,只爲了可能的溫暖。姐姐就是那隻傻蛾子。姐姐和八爺從未真正說過話,只見過幾面,可就那麼幾面就讓姐姐定心要嫁給他了。”

明玉側頭看着我,緩緩道:“姐姐出嫁前和我講,她第一次注意到八爺是一個春天,姐姐正要出宮,經過漢白玉石橋時,八爺正斜倚着橋欄賞景,遠遠看去,潔白拱橋、翠綠垂柳中的八阿哥竟像謫仙人一樣,不沾半點兒凡塵,讓人不敢驚擾。姐姐在遠處靜立了很久,纔不得不從橋上過,當姐姐給八爺請安時,八爺回頭微微一笑,轉身而去。卻不知道,拱橋上的姐姐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後很久仍舊呆立着,他回頭時眼中迅速掩去的幾絲傷悲讓姐姐從不知道愁的心竟也無故落寞起來。”

她嘆了口氣道:“從那後,但凡八爺的點點滴滴姐姐都上了心,八爺平日功課如何,八爺騎射如何,凡事都細細打聽。八爺騎射得了皇阿瑪賞賜時,姐姐比八爺還顯得高興;八爺字寫得不好受皇阿瑪責罰時,姐姐在家苦練不休,如今姐姐的一手好字就是如此來的;因爲八爺聰敏好學,很得皇阿瑪眷寵,十五歲時皇阿瑪就命他掌正藍旗大營隨駕親征大漠,後來又因爲八爺膽識過人、謀略出衆,皇阿瑪特地題詩誇讚八爺:‘戎行親蒞制機宜,沐浴風霜總不辭。隨侍晨昏依帳殿,焦勞情事爾應知’,消息從大漠傳回紫禁城,姐姐把詩謄抄了不下千遍,一吟再吟,好像自個兒在沙場建了功勳;八爺十七歲就被封了貝勒,是衆位阿哥中年紀最小的,一向不喝酒的姐姐喜得竟然在家大醉一場。從小到大,八爺從不知道他的一喜一怒、一哀一痛都有姐姐相陪。”

我聽得半晌回不過神來,這些事情都是我到這裡之前發生的,八阿哥居然也親自上過戰場?還被康熙讚譽“戎行親蒞制機宜”!

十福晉推了我一把:“你在想什麼?”

我回過神來:“我想象不出來八爺在沙場上的樣子。”

十福晉點頭笑說:“是呀!他那樣的容貌氣韻感覺好似只應煮酒論詩、擁爐賞雪纔不褻瀆。不過姐姐說,八爺上了戰場絕對不遜於‘蘭陵王’。”

我喃喃道:“才武而面美,貌柔而心壯。因音容兼美,恐不足威赫,常着假面以對敵。擊周師金墉城下,以五百騎士克周軍重重包圍,勇冠三軍,齊人壯之,特爲舞《蘭陵王入陣曲》,以效其指麾擊刺之容。”

十福晉笑道:“難怪爺和十四弟老說你冰雪聰明,我讀書不多,聽着你好似和姐姐當年說的話一模一樣。”

我微搖了下頭道:“我只是拾取了你姐姐的牙慧,真正懂的人不是我。”

她垂目靜默了半晌,輕嘆道:“從舅舅到哥哥,姐姐爲八爺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連我嫁給十阿哥,都有一半原因爲他,可八爺呢?他的心根本不在姐姐身上。你姐姐做過什麼?就連笑都是若有若無的,可八爺面上雖冷淡,暗中卻一直維護。當日大哥送姐姐一個琉璃屏風,上頭的畫比較別緻,非一般山水花鳥,而是草原景緻。你姐姐看到時,多瞅了幾眼,結果沒多久,一個繪製着西北戈壁風光的琉璃屏風就送到了你姐姐屋中,慪得姐姐立即就把大哥送的屏風砸了。”

我長嘆口氣,無話可說。

兩人靠着樹幹,沉默了半晌,我道:“我能理解八福晉的心情,可她不能因此遷怒於我姐姐。”

明玉冷哼道:“遷怒?你真是沒見過什麼是遷怒。以姐姐的計謀手段、我們的家世,她若成心對付你姐姐,她還能在佛堂裡唸經?不過是打鼠忌着玉瓶兒,不能下手罷了!”

我又憫又氣,道:“我姐姐是老鼠,那八爺也是老鼠,你姐姐也跑不了。”

她瞪着我,我回視着她,兩人對視了一會兒,都撲哧一笑。她扭頭道:“就是個泥人也有三分氣,何況姐姐那麼心高氣傲的人?姐姐已經夠剋制了。”

我輕嘆道:“你說的我都明白,只是那是我姐姐,看到她受委屈,不管大小,我總是難受的。”

她道:“我明白,不過說開了,我們將來應該不會再爲這個吵了吧?你不用一見我就躲,他也不必爲難。”

我好笑地看着她問:“他?他是誰?”

她笑嗔了我一眼,道:“冰糖葫蘆,你裝的哪門子傻?”

我呵呵笑起來。世事多變,誰能想到我們兩個也有相對而笑的一天?

在兩人的笑聲中,聞得鳥兒飛落於樹上,唧唧啾啾地與我們笑聲相和。她站直身子,向外行去,“該回去了。”我緊跟她而出。

她回頭看着我,一面繞樹而行,一面向我笑說:“其實,我真沒想到你會……”話音未落,一個孩子的聲音傳來:“在那裡!”我正要擡頭隨聲望去,眼前一花,一道黑影直撲眼前,腰身一緊,已被快速攬到一邊,腦子還在發木,就聽到十福晉的驚叫聲。忙定了定神,才發覺自己被四阿哥緊緊摟在懷裡,兩人臉臉相對。

我怔怔看着他,他也是一臉怔愣。彼此凝視了一會兒,又都驀然反應過來,我急急地從他懷裡甩脫,他也猛地放開我。

還是精神恍惚,無意識地打量着四周。樹幹上釘着一隻白羽箭,箭尾仍在顫顫而動。十福晉被十阿哥側摟着趴倒在地上,十阿哥臉帶驚恐地扶福晉站起。

遠處站着弘時,手握弓箭,面色惶恐,呆呆立着。他腳旁跪着兩個瑟瑟發抖的太監。

十福晉起身後,一面拍着衣服,一面怒聲問:“怎麼回事?”

十阿哥三分驚三分怕,帶着怨氣瞪着弘時,怒問道:“如果不是我恰巧尋人而來,你要闖多大的禍?”

太監跪行着上前,一面重重磕頭,一面回道:“奴才萬死,主子射鳥追到此處,奴才本該多幾分謹慎小心,卻沒留意到樹背後有人,又不曾想福晉恰好轉了出來,沒來得及提醒主子,驚嚇了福晉。奴才該死!”

四阿哥看着弘時冷聲斥道:“還要呆站多久?”

弘時一個激靈,忙上前跪倒在十福晉身前,磕頭告罪。四阿哥看着跪在地上的弘時,肅聲道:“做事前從不肯看清楚,只知道一味貪功求先。”

十福晉向四阿哥請安後說:“他又不是故意的,也沒有傷着人,孩子貪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四阿哥道:“福晉雖不計較,可該受的罰卻不能少。”頓了頓,喝道:“還不磕頭謝恩?”弘時忙向十福晉磕了個頭,站起來一溜煙地跑了。

四阿哥又對地上跪着的太監道:“回去找管家領罰。”太監忙磕了頭,站起來,躬身倒退着碎步離開。

我靜立於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幕,心思卻全在別處。忽看到眼前一隻手在晃,纔回過神來。十阿哥擔憂地問:“嚇着了嗎?”

我忙一笑道:“沒什麼事情,只是心有點兒慌而已。”

十福晉笑說:“怎麼每次和你在一起,總會鬧點兒事情?還以爲這次會不同呢。”

十阿哥詫異地看向十福晉,十福晉瞪了他一眼道:“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我就不能和若曦說笑了?”

十阿哥臉色訕訕,又帶着幾分喜悅,傻傻看着十福晉。十福晉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起來,撇開了臉。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十阿哥回過神來,臉色越發訕訕,撓了撓頭道:“我走了。”說完向一旁的四阿哥匆匆行了個禮,快步而去。我向十福晉躬身行禮,笑道:“福晉還不去追?肯定在前面等着呢!”十福晉嗔了我一眼,向四阿哥行禮告退,慢步而去,越走步子卻越快,漸漸消失在視線中。

四阿哥提步而去,我叫道:“我有話問你。”他停了腳步,人卻未轉身。我繞到他身前,看着他問:“爲什麼?”

他沉默了好半晌,苦笑一下道:“爲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待我清醒,我已經這麼做了。”

我凝視着樹幹上的白羽箭,心裡酸酸楚楚、有喜有傷,原來我還是幸福的。在那一剎那,他選擇了身子擋在我身前。一剎那,已經足夠!

他冷冷道:“你不必多想,若給我點兒時間考慮,我肯定不會冒險這麼做的。”

我收回目光,笑笑地說:“我只知道你做了。”他目光沉沉地看了我一會兒,從我身邊快步走開。

我轉身笑看着他的背影,待他身影消失不見後,我走到樹邊,輕輕撫過箭上的白羽:謝謝你,讓我終於看明白和相信了一些東西。

試着拔箭,卻因入木很深,紋絲不動。有心去找柄小鑿子,又怕萬一走開後被別人拔走。只得一面拔箭,一面四處張望。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太監從遠處經過,忙高聲叫了他過來,他幫着拔了一會兒,發現也拔不出來,只得匆匆去找了鑿子。兩人折騰半晌,終於把箭取了出來。

我喜悅地道:“真是多謝你。”有心謝他些銀子,卻身無分文,只得問道:“你在哪裡當值?”他忙笑回清楚,我記下後,握着箭轉身而去。

十一月二十日,是良妃娘娘的忌辰,二十一日我方敢去祭奠,剪了兩枝翠竹擱在她宮門前。事過境遷,冷靜地想,忽覺得她的早走不失爲一件好事。她走時,康熙雖對八阿哥有忌憚之心,但表面上一切還好。若讓她親眼目睹着八阿哥逐日被康熙所厭,只怕纔是痛苦。

正在胡思亂想,忽聞得人語聲,忙快速閃到側牆後躲起。不大會兒工夫,聽到腳步聲停在了宮門前。

接着聽到十四阿哥的聲音:“這地上的翠竹不像是人隨手丟棄的,應該是特意擺在這裡的。”

半晌沒有聲音,八阿哥淡淡說:“竹葉上露珠還在,看來她剛去不久。”

十四阿哥道:“哪個私下受過娘娘恩惠的人放的也未可知,她如今不見得有那個心。”

十四阿哥爲何如此說?不過這樣也好。寂靜無聲中又過了半晌,聞得十四阿哥說:“八哥,你昨日剛在娘娘墓前久跪,今日又悲痛難抑,娘娘地下有知,定不願你如此以至傷了身子。”

靜靜過了會兒,八阿哥長嘆口氣,道:“回吧!”

兩人腳步聲漸去漸遠,寂靜中,我又站了一會兒,轉到門口,默立半晌,慢行而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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