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童驍騎假釋。
許半夏去接他的時候,並沒有像電影裡放出來的那樣站在蟬聲嘈雜的闊葉樹下,等在陰冷森嚴的大鐵門前。那個位置屬於許半夏新買的白色桑塔納2000。許半夏則是愉快地坐在某長的辦公室裡,享受着涼快的空調,白裡透紅的胖臉上滿是輕鬆笑意。天上從來不會掉餡餅,只因爲某長辦公桌右側一個抽屜這幾年來多次笑納了許半夏的菸酒。
一會兒,童驍騎衣着整齊地出來,白色短袖與菸灰色褲子搭配得非常合適,襯着他從軍營裡訓練出來的挺拔身材,和永遠不苟言笑的臉。除了頭髮,外人看見,是個無可挑剔的白領。
許半夏與一個個這幾年探監認識的朋友握手道別說再見出來。童驍騎看到門外的新車,微笑道:“老大,換車了?看來形勢一派大好啊。”
許半夏打開車門,費力地擠進胖胖的身子,然後伸手爲童驍騎打開副駕的門,這才道:“還是小,等不及要買輛美國車,那車身才寬敞。”
童驍騎提醒道:“老大,門口有領導在跟你揮手道別。”
許半夏瞥了一眼,冷笑道:“再見?再什麼見,這鬼地方請我都不會再來。”可發動車子後,還是一個溜轉,滑到揮手道別的人面前,滿面笑容地搖下車窗,在放出冷空調的同時,把熱情送出車窗。笑臉迎人,這是許半夏從十七歲暑假幫着做服裝的舅舅跑生意時就明白的道理。
“阿騎,我給你在賓館開了個房間,你去洗一下晦氣。後面有我給你買的幾套衣服,用的是你以前的尺寸,我看着你這幾年也沒有胖。身上這套舊的就扔了吧,頭髮也去理一下,我們東山再起,重新做人。我給你三個小時時間,然後我們得趕去杭州,參加個訂貨會。我們這種做小本生意的,如果去晚了把人家從飯桌上拖下來給我們辦登記,還不得給人眼睛白死。現在是九點,十二點我電話給你,你不許拖延,立刻下來退房,別等我去砸門。”
щшш▲ttKan▲¢〇
童驍騎應了聲“行”,也沒說什麼,自高中被許半夏金錢加大棒收服後,他就一直聽從許半夏的指揮,雖然許半夏是個女生。只是當年的許半夏雖談不上美麗,卻也身材窈窕,大眼小嘴,笑起來眼睛彎彎的,雖看不出太多女孩子的甜美,卻有一股子勃勃的英氣。他入獄時候許半夏也還是標準身材,眼看着她每次探監胖一點,逐漸胖成一隻橄欖球。“老大,不會是我不在的時候,你就不早跑了吧?怎麼胖成這樣?裡面的時候我都不便問你。”
許半夏笑道:“你明白就好,回來以後就陪我跑步。要不是這麼胖,我換車計劃還得拖延一陣。原本那輛普桑真是擠得受不了。”
說話間,許半夏開房的賓館已經在望。許半夏本來懶得上去的,可是給童驍騎買的衣服褲子鞋子領帶內衣等等拉拉雜雜一大堆,總不能叫童驍騎像個挑夫一樣捲進去,只有幫着拎了兩個鞋盒子,不知童驍騎愛穿皮鞋還是旅遊鞋。
打開房門走進幾步,童驍騎意外地發現裡面牀上已經倚躺着一個妖嬈的女子,衣着非常涼快。童驍騎不由止步,看着跟着進門的許半夏瞠目結舌:“老……大,不是吧,你這也想得出來?”
許半夏眼皮都不擡一下,更別提臉紅了:“少跟我裝正經人,你以前那些髮廊妹女友有她好看?說定了,十二點你自己下來。”說完便昂着頭出去,順手幫童驍騎帶上門。
許半夏並沒有在樓下傻等,她與本地一家加工廠預先有約,去看那家的車間,這是許半夏的愛好。當年被父親拿手術刀逼着上高考考場的時候,說什麼也不肯填中醫專業以繼承許家世代中醫的衣鉢,志願表上滿眼黑油油的都是機械系。雖然讀書的時候一半時間花在幫舅舅做生意上,對機械的愛好卻是因此獲得了理論基礎。
許半夏看工廠,不似普通生意人一般看的只是工藝,只是環境,她看得很仔細,比如機頭的擺放位置與角度、送料架的設置怎麼可以保證耗能與佔地之間的平衡等。與許半夏有生意來往的工廠,幾乎都被她看了個透。由於她笑容可掬,態度可親,言語潑辣,言之有物,又長得白白胖胖,不會讓某些羞於接觸女人的技術人員靦腆地不肯說話,每行總可以交上幾個工程師朋友,得到寶貴的經驗。許半夏不是無的放矢,她做夢都想擁有自己的工廠,可是她現在擁有的只能算工場,甚至都沒有像樣的車間,做的還是最簡單的機械加工:開平和切割。
因爲生意做得小,所以雖然臨近中午,廠家也沒有挽留得太堅決,這是許半夏意料中的。說實在的,許半夏中午也不想應酬,在杭州舉行的大客戶單位年度訂貨會,業內人士雲集,還是留點肚子應付晚上的廝殺吧,那些人才更重要。
回到賓館,還早了點,距與童驍騎約定的十二點還差一刻鐘,不過看見童驍騎已經從頭到腳煥然一新地站在大堂。許半夏過去,伸出肥厚的小手一拍童驍騎的背,道:“走,上去二樓吃飯,給你……咦,這算壓驚還是洗塵,或者是接風?”一邊說一邊自嘲地笑,“阿騎,今天一起去杭州,還是老規矩,不許說我讀過大學。我們這一行的老闆沒文化的佔多數,我又是女人又是大學畢業的,酒桌上會與他們搭不上話。”
童驍騎微笑道:“你這架勢拿出去,即使拿文憑說話,也沒人相信。”確實,兩人走在一起,旁人一看就認爲童驍騎的身份要高得多,因爲童驍騎的表情非常含蓄,幾乎從不大笑,即使微笑也只是微微牽動一下嘴角,溫暖不會到達眼底,類似言情小說描寫的酷哥。誰都想不到,這麼個酷哥居然就只聽麪糰一般的許半夏的話。
而許半夏雪白細膩的臉上永遠掛着笑容,看着許半夏的臉,旁人會想到無錫泥阿福,楊柳青年畫,或者觀音菩薩座下的金童玉女,總之是觀之可親。這個可親的人輕啓櫻脣,卻是用一種女人不大有的低沉聲線道:“昨晚我在這裡吃過,海鮮不大好,你將就吧。回家後肯定會有很多小兄弟請你客,你回家再好好吃去。酒就不喝了,我們還得趕路。”
童驍騎的回答只有一個“好”,便開始點菜。依照慣例,沒客人時,點菜一向是童驍騎的專利,有客人時,一般許半夏都會與童驍騎說個標準,還是由童驍騎點。因爲許半夏是老大,老大是不屑於做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的。不過等童驍騎點到筍乾扣肉的時候,許半夏補充兩個字:兩份。至此童驍騎終於明白老大爲什麼會胖成這樣。
等小姐離開,許半夏就道:“阿騎,你有沒有想過回去幹什麼?如果還沒有想好,我給你找一個。你媽差點跪着求我管管你,不要你再去收廢銅爛鐵,她說老是收偷來的窨井蓋,傷陰德。”
童驍騎的臉慢慢泛起微笑:“老大,我老媽擺明是對着和尚罵賊禿。你別理她,她懂什麼,看見錢拿回去又眉開眼笑了。我還是跟你做。”
許半夏呵呵地笑,道:“我現在也不收廢鋼了,這攤生意交給小陳去做,我只管替他出貨給鋼廠,所以你媽不算是在罵我。你也別光跟着我做了,好歹你在小兄弟眼裡也是一個老大,總得做出點老大的事業來。初中三班的竹竿阿四你還記得嗎?這小子現在是交警隊說得上話的,我叫他幫忙給你弄個駕照,你還是別丟你部隊時候的老本行,跑運輸吧,貨源暫時我先幫你找着,以後你慢慢自己接上手。前陣我有一個青島朋友公司開不下去,手頭兩輛半舊加長車要賣掉,我幫他把市區的兩幢房子賣了,他感激我,答應只要我能付一輛車的錢,另一輛可以先用着,明年這個時候全付。我看這車子實用,可以裝兩隻集裝箱,超超載的話,可以拉六十噸貨,車錢我已經付了。你先僱兩個人開着,你自己懂維修,他們這種事上揩不去油。不過你現在身份還是假釋,做不得公司法人,兩輛車也不夠組建運輸隊,我叫竹竿阿四出面幫你找家掛靠的。阿騎啊,以後你就堂堂正正做你的老闆,兄弟我開始的時候拉你一把,往後全靠你自己。”雖然竹筒倒豆子似的說話,卻一點不影響許半夏風捲殘雲般消滅面前屬於她的一盤筍乾扣肉。
童驍騎雖然常得許半夏接濟,但是獄中的油水哪裡滿足得了他年輕的腸胃,掃菜的速度比許半夏更勝一籌,要不是講的都是要緊事,童驍騎恨不得不吭聲。他們兩人吃菜的速度遠遠超過小姐上菜的速度,所以桌上永遠不會超過兩個盤子。童驍騎還能不知道老大這是在助他發財?心中感動,但他們兄弟一向都不是把感動掛在嘴邊的,是以等許半夏說完,童驍騎端起茶杯,以茶代酒與老大幹了一杯,簡單地說了句:“老大,都聽你的。”
許半夏又道:“以前你在裡面的時候,很多事情我也不便跟你說得太詳細。你進去那一年,國家清理三角債、收縮銀根,鋼廠資金很緊張,我們廢鋼打進去,他們不肯給我們現錢,給個折扣讓我們串材。也好,總算逼着我探清楚全市鋼材市場的套路。我現在這麼操作:小陳收購來廢鋼,我打通關節出貨給鋼廠,串材回來卷板自己開平,批發給各個門市,錢再交給小陳繼續收購。你來後,以後進貨出貨的運輸全部你來做。”
童驍騎不問可知,許半夏一定吃足苦頭。不過自高中以來,老大一向衝鋒在前,吃苦在前,享受也不落後,他與小陳也已經習慣唯老大馬首是瞻,早就見怪不怪。“還是海邊那塊堆場?”
許半夏道:“不是那裡還是哪裡?現在小陳佔去一半,我自己佔一半,拿些廢腳手架管搭個臨時工棚做開平。不過最近省裡要集中修海堤,圍進來的泥塗村裡想搞灘塗養殖,村長書記沒什麼話,村民卻廢話很多,說我們的廢品堆場污染海塗,弄得他們以後養不成魚蝦。我很頭痛啦,還不光是污染的問題,要知道本來只批給我三十畝地,因爲海塗不出產,荒着也是荒着,沒人管,請村長書記吃了兩頓飯,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陸陸續續圍進來六十多畝。要是海塘造結實了,泥塗圍進來可以養魚養蝦了,他們還不跟我一畝一畝地算賬?那到時候究竟是我遷出去呢,還是小陳遷出去?我還真想刻毒一下,僱人往泥塗上澆上些什麼,廢了這片灘塗,叫他們算盤子打不成。可惜村裡人盯得緊。”
童驍騎想了想,道:“我裡面有個鐵哥們,早我半年出來的,是他們那一帶漁霸。我可以叫他運一船廢油過來,乘漲潮時候衝上海塗擱淺泄漏,到時村裡人最多也就心裡想想,抓不住你把柄,這種外地船又與你不搭界。”
許半夏一聽,立刻拍桌叫好:“要抓緊了,工程隊很快就會進場,等下你到車上就聯繫你這個朋友。”
童驍騎賠笑道:“老大,我好久不摸方向盤,手癢,等下還是我來開車吧。”
許半夏只是拿眼睛斜睨着童驍騎取笑:“我倒是不怕你無證駕駛路上查出被罰,只擔心你剛纔太過盡興,兩隻腳沒力氣踩剎車。”
連童驍騎這個男的都覺得不好意思,嘻嘻笑着沒話可講,好不容易纔想出一句:“老大,我進去時候,貨運不是都外地車在做嗎?本地車每年要繳那麼多費,哪裡競爭得過他們?”
許半夏接過小姐手中找回的錢,起身道:“走了,上路。”邊走邊道,“怕什麼,蛇有蛇路,蟹有蟹路,他們外地車逃他們市的養路費管理費,但是在我們市的過橋費過路費都得實打實交。我已經跟走海路的收費站朋友說好,我們就每月上繳個固定承包數,多跑幾趟,跟他們外地車也差不多成本了。那條路多的是海運的貨要出,我們一家佔着這優勢,還怕那些短駁的生意不主動找上我們?別擔心,我會給你鋪路。”
有許半夏這句話,童驍騎信心百倍。誰不想有一番自己的事業?